小说下载尽在http://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 - ★★书本网论坛★★.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书名:(穿越异世)小吃街大亨 作者:左戒 文案: 一个穿越到怪异世界的生存发家史。 内容标签:美食 商战 穿越时空 励志人生 搜索关键字:主角:夏侯乙,范禹 ┃ 配角: ┃ 其它:异世发家/美食商战/魂穿/1v1/HE   ☆、第 1 章   范禹醒了,又是这样的一天,又有一天的活儿等着他干。他“来了”这地方也有十来天了,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来的。   只知道醒了后的自己这副模样,确实是年纪变小了。照着他们这间下人睡的通铺房里摆着的铜镜时,看不大清楚,因到底是照惯了现代的那种镜子,现在却照着这种本身不平、表面又有点花的、才半截身儿那样高度的铜镜时,依稀恍惚间,还真看不大真切,只像是见到了一个十二、三岁少年的样子。   本来这一切都像是做梦,照了那面镜子——明晃晃却又照得不甚清晰的镜子之后,一切就更像是在梦里。他问了人才知他已十四岁,或许现在的这个身体生长得不好,成日劳顿,吃得又不好,才长得这样迟缓,看着才像十二、三。十四岁,比他原本的岁数小了好多。   关于这个岁数,他问的是和他同屋的一个男孩儿,这个男孩儿被他问到时,还很奇怪地看了他两眼,想来是在想着他怎么连自个儿的年纪也不知道了。   这个男孩儿叫祖辛,范禹觉得他与眼下的自己简直是一般肥瘦,小自己一岁,个子也是一样不高,四肢纤细。   范禹睡的这间通铺房是一间妓院里的通铺房,据说还是这座鱼女城里最红的一间妓院。还不及他为自己现正身处一个陌生地方的妓院之中做着杂工的活计这件事而嗟叹,他先是对这个怪异的地方充满了无数的疑惑。就正当他想趁着这几日向那个叫祖辛的男孩问清楚一些细事,也好谋求日后长远的打算时,他来了这处也恰满十四日了,晚上头倒也不见疼,周身也没什么异状,只是较往常更早地睡沉了过去,这一晚上刚巧发了梦,做梦时,像是将这个世界与他这个身体所经历的一切都看了一遍。   也好,省得他再去问祖辛,也省得祖辛再看他怪异。   只是他醒来后,看这整个世界,都像是在看一只怪物一样。   这里的人都穿古人的衣裳,他本来在刚来这地方的醒来之初还当自己是穿到了古代,只恨自己也没什么全面的历史知识,也不是对所有朝代的历史都懂,就也分辨不出到底是哪个朝代的衣衫,可哪里知道根本就不是他自己原本那个世界的古代。既不是他原本的世界,却这里的人讲出的话,他又能听得明白,虽不全像,但也差之不远。且来这儿后被他看到的一些字符他都还是能辨认得出的,他本来以为是什么古代汉字,只是年代久远,读起来麻烦,有着繁简之分,哪里晓得那些根本也不是汉字,说是叫什么“挞文”,可能是由这个世界上遥远的年代传下来又逐渐演变成的一套成体系的字符。   只是这样也就罢了。   可是还有。范禹很不能接受的是,他与那个祖辛都是这个世界里最下等的公民,且他再怎么长这个个儿都是超不过一百七十五公分的。   这个世界里有三类人。一类是男人,最上层的人,既有体魄又有智慧,均高都在一百八十五至一在九十公分之间,是权利阶级——这是一个男权社会。一类是正儿八经的女人,差男人们一等,既高挑又漂亮,均高都在一百七十五至一百八十公分之间,是可与权利阶级婚配或可供那一阶级“消遣”的一个阶级。再下面,就是像范禹现在这个身体这样的“不男不女”的阶级,在范禹知道自己这样的人竟然均高只在一百六十五至一百七十公分之间,仅有少数能超过一百七十,但是长死了也超不过一百七十五,并且他们也能生孩子的时候,他确实看这整个世界都像是在看一只怪物。   他与祖辛这样的人,严格说来,不算是男人,叫“囝”。他看过这个字,自然与他惯于使用的文字不是全然一样的写法,而是一个方框里有一个“女”一个“子”字,像是一个竖写的“好”,“女”在“子”上,也读“男”。他们这类人是这个世界的劳工阶级,长相不如女人,身量不如男人,却要以这样单薄的身体供应这个世界的男人与女人的吃喝玩乐与享受,总之是做着所有繁复琐碎、男人女人都不大愿意去做的事情。因为他们自出生起就只配做劳工,范禹觉得这时的自己就像是一个蚁窝又或是一个蜂窝里的工蚁或工蜂一样,由出生起就被定了属性——劳作一辈子,到老时还要自动爬出他奉献了一辈子的巢。   至于为什么他觉得说他们到老时还要像是自动爬出奉献了一辈子的巣一样,是因他们这类人多数都很蠢,相貌又不佳,智慧比不过男人,模样又比不上女人,又比这世界的女人难受孕数倍,用来作生产的工具都不够格,那除了劳作,就没有其他用处了。到了七十岁时,不论他们还有没有力气劳动下去,都有一条不成文的规定,就是他们都得去一些指定的山上石窟里等死。   寻常人家生出他们这类的人来,通常都像是吃饭吃到了苍蝇一样地恶心,因到了他们这一类人十岁时就必须要把他们卖掉,卖去妓院、酒楼或大户人家等各种需要劳力的地方,卖得的钱很少,但在他们十岁前还必须养着他们。绝大多数人家为了卖他们时不要亏得太多,可想而知在养他们时是不会浪费什么好东西、哪怕是坏东西在他们身上的,最好他们就是不需要一丁点口粮、钱财,吃空气、喝水就能长大的。偏偏他们还人数较之其他两个阶级的人要多些。可想而之,寻常人家在连生了两、三个囝之后,忽盼来一个女孩又或是男孩时是有多么高兴。   但他们这一类人中还是有少数幸运的人,比方说,遇上了好的父母亲,不忍心亏待了自己的骨肉,在他们十岁时会花重金去当地府衙里购买一张赎契,说要养在家里,不放出去做劳工了。这类赎契必须要有,因这里有成文的法令,他们这类人十岁时必卖,不卖就向官府赎,连大户人家的也是一样要遵循。不过如果遇上那些好的又富余的父母倒是可以免去接下来极度辛苦劳作的痛苦的。   又或者是他们中长得实在好的,竟然与女人比也都不逊色的,就会遇上也肯聘了他们的男人。若遇上了那样的男人,虽到了他们家中做不了正室,可到底可以保得一生生活无虞并且在七十以后不被人带上山等死的。只要一辈子都在那男人家里谨小慎微,不至于被那家赶出来就行,若能生得一男半女就更好了。   范禹在那个记起有关于这个身体的一切的梦里,知道他的父母亲家里的家计算是艰难的,父亲只娶了一个女人,生了两个囝与一个女儿。他家里得了那个女儿时是那样地欢天喜地,打由她小时起,吃穿用度都是尽可能地好、偏着她,而他与他家另一个囝,算起来也算是他哥哥了,长他两岁,则从小一切从简,节衣缩食到了一个难以想象的极致。   也难怪他这样地瘦小。   范禹又看了看那面不甚清晰的镜中的自己,想着,靠家里是没可能了,在那里也没过过一天好日子,且早都将他卖了不是吗?还有,就这长相,应该将来也遇不上什么想要聘他的男人吧。要是是祖辛的那个长相,兴许还是有指望的,至于他自己?趁早断了这个念头倒还痛快些。   ☆、第 2 章   这天范禹被妓院里的妈妈差去砍柴,身后竟也没人跟着,似乎根本就不担心他会跑。   范禹对于这些,以现在的他来说,似乎明白为什么,又似乎并不明白为什么。他毕竟不是原本的他了,而他却还是原本的他,这个融合很奇妙。他住在这样的身体里,能切身感受到来自于本来这个身体的一些性格、特质与思想,而他又因为主导着他的是原本的他自己的那样的灵魂,就变成是还要与现在的这个身体的性格在抗衡一样。比方说他原本是喜欢女人、根本对男人没有任何感觉的,却因他们这些在这个世界的囝们,打由出生开始从根性里带出来的喜欢男人而对女人没什么感觉,导致他这几日在这个妓院里转悠,对着那好些身材堪比名模的秾艳无比的姑娘们竟没有一丝感觉。   当他意识到自己对这些女人竟没有什么心思时,忽又联想到莫不是哪天见到了什么符合这世界囝们的审美的男人时,他自己也会心动吧。一想到了这个,他心里很不舒服。他觉得这个世界本身就已经够叫他糟心的了,他简直想抵抗来自于这个世界的一切,现还得抵抗来自于这个身体的一些本有的性状。他明白这不是来自于这个身体原主人对他的意识的控制,这具身体原来的主人早都不在了,估计他来时,这人就已死了,死因不明,或许是饿死的,或许是累死的,总之是不在了。他明白现在的这种别扭与抗衡的力感是来自于他本身意识与这个身体本身性格的一种遗留下的惯性之间的较量。   可是,他发现了一点,就是他想走,不论是他自己,还是这个身体的惯性,都想走。他很明确地知道这一点,他也没觉得这个身体有什么“不肯的”。他觉得兴许这个身体本来也就有一些抵抗意识,当他想走时,就没有什么“惯性般的奴性”之类的东西跑出来遏阻他这样的起心动念。   他觉得根本没有人跟着他去砍柴,是因为这里的人不会怕他们这类人想跑,因为没人不知道他们蠢,没人不知道他们习惯了做牛做马。所有人都认为这些都是天经地义的,就包括他们自己,也一样认为这一切都是天经地义的。   他循着记忆,向鱼女城城外走去。背上有一竹篓,篓里有一把不大锋利的柴刀,他记得这个身体的原主人约两月前求那个妓院里的人帮他把柴刀磨一下,也好叫他砍柴时容易些,那人答应着,但之后一直没有帮他做,不知是忘了还是有意地只是在一开始时虚应搪塞着,总之也就是这事后来不了了之了。而原本的那个他开口求人一次也已经不大好意思了,让他把同样的事情再提一次,那还不如不提来得好些,故而原本这人也是再都不提了,只好拖着一把钝的柴刀砍些较细的枝杈,连砍带捡的,也能带回足够的柴禾,就是费力不少。   鱼女城外有一条涓浅的溪流,淌着水过去就行,至深处也没不过脚脖子。再往北走,爬上一座山,会发现这山的另一面是一个深仄的峡谷,两个直削下去的峭壁间对开不阔,中间有铁索板桥相连。他是不会到对面去的,而事实上,他从未到板桥对面去过。而在桥这头向那头张望,可见那头林木葱楚,林木中又隐然可见一间又或是两间连在一起的屋舍,像是什么隐退避世的人住的地方。   他朝那里的屋舍再看了两眼,便不再看了,今日还有活要干,做不完或给延挨了,回去是有得打骂的。他一边做活一边想着日后的长远事,似乎不得不细思一番,别的不说,只一点就已逼得他不得不好好想想各中细事,就是他实在不想七十时不得颐养天年不说,还得跑到一个山洞里去等死。这样的事只听说过是那种蛮荒年代又或是物资极度匮乏的地方才有过的。这个地方竟也有,这么说来,这个地方也不是什么十分文明的地方,这个地方的人物质、精神文明也应该没有发展到什么特别好的地步。可实在讲来,就范禹这几日亲眼所见,这个地方的物资也没有到极度匮乏的地步,那这样还是要叫他们这些人都得那样一个死法,那就纯是因他们这些人在这个世界里一点地位也没有,兼且完全不会反抗。那些定制度条例的人要往他们身上加诸些什么或明或暗的规则,那他们就得遵循着那些定例,还驳不得、悖不得的。   他砍柴时也没什么太大的力气,挥舞着刀刃的手臂倒是看着挺利索的,他净拣些又细又干的枝子砍,那样手臂倒是可以挥动得快些的。范禹原本倒是一个很有力气的人,也有健身的习惯,每天虽说不像女人那样有多么地注重饮食,可还是正常的一日三餐是会餐餐认真吃的,吃饱了饭才能有力气。不想,现在竟要他在一大早只吃了一个类似蒸馍的又灰又硬的东西之后,要他走了那许多路还做这些粗重的活,他觉得自己的身体有些不堪这样的消耗。如果只是一只馒头,以过去的他来讲,不消一个小时,就在他胃里连个影儿也不见了,早就该找些食物补充一下能量了。可是现在的这个身体又瘦又弱,一个馒头对于这样一个身体来说倒是够的,只是虽够用上一上午的时间,可消耗得慢也同时意味着他不会有什么大力气。就比方说范禹觉得要是他以前,比现在这砍的粗十倍的枝杈他也是能很不费力地照砍的,可现在却只能拣着这些极细的来砍。   他背着一背篓的有些是砍得有些是捡得的干柴就往山下走去。已是近午时分,他又入鱼女城,回至妓院中,到后院火房旁的柴房里交了柴之后,就去槽房里洗了洗手,再又回到柴房,因为再不多时就要开饭了。他与祖辛再有他们通铺房里的其他两个人,还有其他通铺房里的他们这类人一起在柴房里要吃午饭,发给他们的是早上那种东西,只不过由早上的一个变成了现在中午这会儿的一个半。范禹无味地吃着,真如嚼蜡一般,这都不是比譬,而是这玩艺的味道怕就真跟蜡一样,范禹虽没吃过蜡,可他眼下就着这一口一口的这什么馍的味道,竟真能想象得出真正的蜡是哪样的味道。他抬眼看看祖辛时,竟发现他脸上有些烦难的神色,却又不像是因为忍受不了这食物而引起的。   范禹略朝他瞥了那两眼后,就不再看了,因想起下午时有磨谷子的活儿。他现在用这样的身躯死撑着做这些繁重的工作都已是一件不易的事了,再有一个,还得想着日后逃出去的事情,哪里还有那个精力去管别人呢。范禹知道他有的是机会逃,可逃出去了又能怎样呢?他身上没有那种赎契,逃了也是最终会被抓的,且逃出去后他又能有什么生计呢,在这里起码目前每天还有几个那种颜色灰沉的硬馒头来果腹,出到外边去,一时半刻的,恐怕连半个馒都吃不上。   他磨了一下午的谷子,他以往是做餐饮这个行当的,自然对食材是有一定的敏感性的,只是这里的谷子都是些他说叫得上来又不能完全叫得上来的东西。这儿的麦子像他原本认得的麦子却又不完全长得一样,血糯米也是,粳米也是,黄米也是。原本的他倒是能够拿捏住到手的不同食材的性状,知道如何料理才能出最好、最诱人口腹之欲的状态,可现在看着这些东西,叫他再用原本他所知晓的那些料理方式去料理出一模一样的成品,他虽可以尝试,却也无十成的把握可以复刻出与原先一样的东西来。怕这些东西的性状与原本他所熟知的那些大不相同,那样就成不了他原本可以制作出来的成品的形,又或是哪怕形似了,却又口感相去甚远。   这些事情,他也只是约略地想了想,并未往深了去思索。如今人在囹圄中,这样一个囚牢——整个世界是囚牢,这处妓院是囚牢,就连他眼下这副身单力薄的身架子都是一个囚牢,几重叠加起来,困他在这样一个小小的中心点,想要降服利用他自己、走出这妓院谋生、突破到最外层,种种的种种,都像是要叫他发现并到达宇宙的边际一般,既觉得全然没可能,又觉得邈邈无了期、漫长没指望。   可范禹本身是一个男人,还是个有血性的男人,这点,与这个身体的原主不同。这原主给这身体带来的惯性是既想挣脱这种不公允的世界却又总是踌躇不前,可范禹本身怎么说都比这原主有血性多了,十倍不止。想来以他的老脾气,是断不肯让这身体遗留下的的这些怠惰踌躇的惯性拖着他的。   这晚上,他们一伙人在柴房里吃了饭——一种稀薄的米粥掺入了一些杂粮谷物的东西。回至通铺房中时,同屋的另两人说要去大浴房冲澡,问他们去不去。范禹是不想跟一大拨子人一道冲,想着倒不如等一阵子,晚些时候人少了再进去。他不动,祖辛也没有动弹,脸上还是一副他中午时就端着的那种脸色。范禹等人都走了,一看他这样,就问他怎么了。他也是出于关心小孩的心思,这个才十三岁,那就是小孩子一个。他倒忘了他自己现在也只不过十四,看着还不像十四,还看着只像十二、三。   祖辛就把心里的事跟他说了,他说这家妓院里的妈妈跟他说,由下月起,就要让他住到好的房间里面去,也不用干活了,每餐吃得也会很好,还问他愿不愿意。其实他知道问他愿不愿意是多余的一句,不管他愿不愿意,到时都会让他搬离眼下这处通铺房,好吃好喝地喂养着,只等一年半截之后“珠圆玉润”了,就可以为妈妈赚钱了。   范禹看出来他不愿意,他觉得一般人没谁会想沦为娼妓的,或许这里的人也是一样,没谁会想沦为娼妓,一旦被生计艰难或是强权压迫逼迫得要走上这条路之前,在面对人生那样的转折之前定是要经历一番内心挣扎的。且他也觉得这个祖辛实在模样可喜,等大了,保不定还能遇上一个好的将他聘了,若这会儿就在妓院里那样地养着,养到十四、五时就开始接客,那岂不可惜。   范禹看着祖辛那张脸,又在想象着他就这样再大一、两岁时这里的妈妈要他接客时的形景,自觉有些反胃,因到了那时,他再大也仍旧只是个半大的孩子吧。   范禹听了他倾诉的委屈烦难,倒是想帮他解,可眼下他自身难保,也不知如何帮他解。就只能浮言先劝慰两句,说:“你也不要为这个愁了,一时半会也不会让你做那样的事,不如到时先吃好睡好,再谋后着。”祖辛听了,虽没有特别好受些,可确实也只有这样一条路给他走了。   范禹想着,看来他自己的审美在这个世界倒并没有什么特别扭曲或与众不同的地方,不会是说他以为美的人或物在这世界反以为丑,又或是他以为丑的人或物在这世界反以为美。就像他一早认定祖辛的模样周正,这儿的人也是这样认为的,早早地就被这妓院里的妈妈盯上了。可他又知这并没有什么好羡慕的,长得好却命里下贱,就是这样迟早要被人盯了去行另一番糟践罢了,还不如他这样来得干净,没人盯上他的样子,要糟践也是糟践他的力气与耗损他的健康。   这晚上,夜已较深了,范禹才拖沓着脚步去大浴房冲澡,祖辛也一道去了。范禹脱了衣裳,又见自己现在这副身体,看来看去也跟一个男孩的没什么区别,就是细弱了些,并且他又想来想去也想不明白,这样的身体结构到底要怎么生孩子。   ☆、第 3 章   范禹第二早又被打发出去砍柴。他出了这间妓院的门向北走去,他走的这条街叫大启街,是鱼女城的几条主街之一,自然是一个五色缤纷、花攒锦聚的热闹地方,沿街倒是也有见到蒸笼屉子,他瞥了几眼,当街叫卖的小贩一揭那屉子,就是几卷白热的雾气直扑那小贩的脸,他发现那里卖的还是他自己平时吃的那种馒头,只不过样子新鲜好看、卖相佳了一些罢了。一屉蒸好后,还有不少人上去买,只不过买的人可能衣着都不是什么华丽的,看着都像是成年了的囝,他们务工的地方不包吃住,故而发了工钱后也只能来这样的极便宜的地方买这种馍吃。   他们那些务工的地方或许只是想省去安排这些人吃住的麻烦,而选择每月发给一些钱,任他们自行去调度,或十来号人赁一间屋子住,或日常自己选择在街上买点东西来吃。给的钱一般都很少,故而虽是看似这些人能选自己住的地方与吃的东西,却实则并没有留什么拣择的余地给他们——实在说来,他们只有一个选择,就是选最便宜的。只能拣最便宜拥挤的地方赁了来住,也只能选最便宜的食物来果腹。每月尾自然是不见什么节余的。   这条大启街好长,范禹觉得自己走了都能有三刻钟才走到尽头出城门,且由他出他们那间妓院到城门口的这一段只是整条大启街的一段,若整条走下来还不知要花上多少工夫。他也只是估摸着这个时间应该是三刻钟,而到底这个地方的一个小时是否真跟他以前所认知的一个小时是一样的长短,他也是不得而知的,虽然感觉上去,那个时长倒是近似的。   他这回出了城门后,依旧是循着他记忆里的山路向上攀去。上了山顶后又经过那条横跨至另一侧崖壁顶上的铁索板桥,他便寻了处枯枝细杈多的地方砍起柴来。也不知是他高估了自己现如今这身体的耐受力还是低估了今天这样的天气。今天的天,日头实在灼人,干烤着整座鱼女城与城外的大小山头,不像是昨天,昨天天阴着,虽因阴着而有些微地闷,可到底水气足,且也有和缓的风,今天这天却像是能加速耗尽一个人身体里的水与气力一般。   范禹砍着砍着,就晕了过去。   等他醒来时,发现自己正躺在一间屋子里。屋子里悄然无声、静无一人。他又竖着耳朵听了会儿,就听屋外传来了悉悉索索的声响,然后门就开了,原来是一个婆婆。婆婆手里端着一只碗,走来这床边坐下,问:“你在城里哪家干活呀?他们没给你吃够饭吗?看你瘦的,我都能把你背回来。”   范禹问了才知自己原是晕在了那一侧的树丛里,露了两条腿出来,这婆婆也在城里做小买卖,也是一样卖那种颜色灰败的馍,过了午饭时刻,婆婆就推着板车回来了。在板桥处见到左边那里好像有两条腿,就过去看了一眼,见是一个小孩晕过去了,就想放上板车推回她的住处。无奈板桥上的每块板间有点缝隙,单就推着板车在上头过就有点磕磕碰碰的、推不稳,且上头还装着笼屉之类的杂物,那自然是没有办法将人再叠上去的。这婆婆只有将车先推回了家,再折回,一抱起这孩子,竟轻成了这样,于是婆婆就驮着他过板桥回家了。   范禹跟婆婆说了他现在干活的那间妓院的名字,婆婆说她就在那个附近卖那种馒头,每天由早卖到中午就回来了,还说自己老了,以前能卖一整天的。   范禹喝了这婆婆递给他的那碗东西再吃了半个那种灰灰的馍。他觉得同样是馍,这婆婆做的却好吃多了,口感也较接近他以前吃的那种白发面馍了,更重要的是,这回吃的是热的。那碗粥一样的东西,里面的料像是用去皮的荞麦仁加水煮得半粘的东西,不过还是可以依稀辨出那就是荞麦仁一样的东西,因有些灰绿灰绿的,且有些没煮开煮化的粒儿是呈三角形的。   他跟这婆婆又闲说了几句,陡然意识到这都过了晌午了,而他每日晌午前都必得回妓院去交柴的,可他却在这里闲扯了这许久,怕回去必得挨打的了。于是他默默将剩下的那半只灰馍吃了下去,本来他这身体瘦弱,一餐也吃不下多少东西,可他一想到等会儿回去时的一顿打可能是避不了的,就只得将原本吃不下的那半只也给吃了下去,也好呆会儿不至于被打晕。   他吃完了东西,谢过婆婆,想着日后也不知怎么报答她救了他还赠与食物的恩情,自己非但没钱,连多余的气力也没有,既无法用钱财来报答,也无法用帮忙做事情的方式来报答,他不禁心情也似他先前啃的那只馒头似的一般灰败。   婆婆似乎看出他的窘迫,也好像是知道他回去后要领受责罚,就是不知责罚的轻重,竟也有些无奈,甚至有些欲言又止的,好像是想留他下来,又不知该怎么留。只是见他都走到房门口了,就只能送他出去,关照他下山时要小心,还将自己另一间房里堆的柴禾装了不少进他的竹篓,堆得满满的,让他小心编个话回去时也好应对。   范禹背着那些柴尽可能快步地向山下走去,再极尽可能地速速回到他那间妓院,去柴房交柴时,他确是很馁怯,一开始并不敢进去,可想着不得不面对的,就作出一副肚中无粮还拼命赶路后很无力的样子说:“我在山上因日头晒,又努力砍柴,竟晕过去了好一阵子,后来醒了后就见日头已不在正当中了,我马上背了筐往回赶。”那里头管事的见背篓里确实柴多,就暂且打消了要重罚他误时的罪咎,只罚他不许吃午饭了。那管事的哪知他都已经在别处吃过了。范禹既已吃过了午饭,就也不在乎这样的处罚了,下午时照常是磨谷子,只是磨得慢些,被那管事的偶尔盯着看了几眼,还真像是中午没吃饭的那副无力的样子。   第二天早上,范禹是照常去砍柴的。这种活一般都是派给他这种长相的人做的,像是祖辛那样的一般被派上的活儿都是在妓院里端茶倒水,要轻松不少。他这天在砍柴时,知道那个婆婆应该正在鱼女城内卖着灰馍,一定不在家,故而也没有上门去找她。这天他砍柴捡柴算是快的,可能经过了昨天一天的曝晒,今儿在这处山上见到的枯枝也多,随便捡捡都够了,就连砍都比几日前要轻松些。   他既砍完,也不知呆在这处山上要做什么,就往板桥那边走过去了,想到那处山头四处看看。他看到昨天那个婆婆的房子是两间连在一起的,估计一边是升火做饭的地方,一边是睡觉的地方,不过现在大门正锁着。且那连着的一整栋平房后隔了一段距离还有一栋与前面一样的,也不知是不是也是婆婆的,又或是婆婆的邻里的也未为可知,只是好像里头也没什么动静。他跟着就往林中走去,过了那一片林,竟然发现在那一侧山腰处有好多昨天他吃到的那种荞麦。他走近一看,有些荞麦粒已收了,可有些还没有收,过了季节,脱了穗子,掉在地上,有些则在原穗上风干了,将落不落的样子。他在想是不是都是婆婆一个人收的,如果是,那一定就是趁着下午不用进城卖那种灰馍的工夫独力收的。   他再随意转了几圈后,到底是没有采点那种可以吃的谷子回去,想着采了回去也没办法弄来吃,倒不如不采了。他顶着晃晃昱昱的日头往回里走,想要赶在正午之前赶回去。等他到时,倒还算正好,并没有误时,他交了柴之后就像往常一样等着吃午饭。这天中午吃饭时,他瞥见祖辛的脸,一样是没什么神采,像是一直在被某件事情烦扰着,他也知道祖辛为了什么样的事情在烦,应该就是为了上次这里的妈妈跟他说的那事。   下午时,范禹磨谷子,晚上时一样冲了澡就睡觉。   第二早,当他背着一只背篓要出门去砍柴时,他竟被大堂里管事的叫住了,说是大堂里本来一个该班的今早一早就闹肚子,上不了工了,要他顶上。他倒也不觉得有什么,要他顶他就顶上,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情。那管事的随即差人出去城南买柴,后就安排范禹做些大堂里该做的事情,跟他说,先是要给花架子、花罇抹灰,再是等客来了后,要给每桌添茶添水。范禹记下了,还想着这样过一天,倒真是比早上上山砍柴、下午回来后院磨谷子要省力得多。   他就按着这管事的吩咐好的一样样去做了起来。这么约摸两个钟头过去了,他见这堂里像是一个滴壶一样的计时器上的刻度是落在“九时”上面的,那想来该是上午九点了。再没一会工夫,堂里管事的便差一些帮工下人们将大门开了,想必是要开门迎客了。   这时,二楼、三楼的姑娘们也都梳洗打扮好了,穿着艳丽、以一副要露不露的样子出来了。这些姑娘身高大抵都在一七五至一八零之间,可穿着着那些像是唐装宋服的衣衫时倒都不显得怪,只因那些衣衫也并不真是那种正统的唐装宋服那样的只像是适合中国女子的身形身量的衣服。有些姑娘的上半部是像唐装的那种抹胸,胸口开得低,一痕雪脯,煞是惹眼,有些姑娘的上半部则是穿得像宋服一样对襟的领口,领口封得较高。不过,她们下半部的裙子都是里面一层罗制的短裙,外面罩着纱,连两条腿也是若隐若现的。以范禹现在的身高来看着这些女人都像是看着女模,一直都得是费力地仰视着。   他之前那么长日子在这妓院里都是早早地就出门去砍柴,除了刚“来”这儿之后的那十几天,或许是因为之前这身体晕死过去,后他又在这身体里醒了过来,这里的人当他是得了一回大病,便在那些时日内未打发他出门上山砍柴,而只是让他早上也在后院磨谷子,他们这些人毕竟也是用钱买来的,真死了,那也损失了一个劳力。他之前那么久都从未在早上妓院开门这段时间里见过这前面大堂里的景象,只在中午回来打由大门口绕到后院门时才途经瞥见那么一两眼的,他中午回来时也不可能背着一篓子柴穿堂而过,妈妈和管事的哪能容他这样不顾体面的做法。他每每途经时瞥见里头的景象时,都觉得简直是一副酒池肉林的样子,且还有一种放大了的感觉,因以他现在这样的身高,见着里面那些女的高、男的更高的,还在那儿打情骂俏,一切都像是就这样顶头压在了眼前一样,而他自己仿佛是由小人国来的。若以他过去的身高,兴许看这些人这个头儿的均高是能看得惯的,他过去怎么的也有一八五,在自己国家看身边人,还常常是得低头的,若以他过去的身高看眼前这些人或许也只当是去了丹麦又或是北欧随意一个国家旅行了一趟的感觉。可是现如今,就真是特别别扭着。   这家妓院到底是这城中最红的,大早上一开门就有这许多人涌进来,自然都是些男客。范禹不解,实在想不明白这大毒日头下都来妓院里做什么,又不是入了夜,好来这处寻寻乐子。可过了一阵子之后,他给一些桌子倒茶倒水了之后,他似乎也明白了,不少人是来这儿谈买卖或是商洽一些事情的。想来是因这样的地方挺能叫男人放松的——连同心情一道放松的是警戒心,故而那些想谈成事的人都愿意把对方朝这样的地方领,想籍着这种放松疏懒的氛围以及那些妖娇女人的陪伴将事情顺利谈成。   本来这早上不该有什么大事的,之于范禹,不过就是换了一个做活的地方罢了。他哪里知道在这堂里老让他瞥见一些叫他看不过去的事情。就是东南角那一隅中,有一稍显肥头大耳的客总是一会儿要茶一会儿要水的,自然那一桌也不是范禹在应对着的,去那桌添茶添水的是祖辛,那客又要茶又要水,还总让添,添完了后又是摸人手又是掐人脸的,一看就不是什么好人。   只是,这里的人似乎都看得习惯,想必这里的人十四、五时都是差不多可以成婚的年纪了,这祖辛已十三了,那再有一、两年都可以成熟了,那现在十三这个年纪也没差多少,自然是没什么不妥。可就是范禹一个总看得恶心,心里啐了一声:X的,变态!有恋童癖吧!   祖辛被这样对待了三、四次之后,范禹正好又提了一只水铫子出来了,一见那形景,就走近他们那桌,跟祖辛说后院里管事的在找他。祖辛一听,赶忙借着机会挣脱了那人,朝后院走去。那桌那人知道了那个小囝是后院里有人要找,也算是正经理由,也不便强拽着人,只是脸上一直有一种着了恼的神色,那种愠火隐然可见,只是低头也不说话。再片刻后,就又转头向着同桌的另一男人说一些事情,许是他们这趟来这处妓院里要正经谈的事情。   范禹也没理会这茬,只朝他管添茶水的那几桌走去了。   祖辛走去后院后,只问了管事的,问是不是在找他。后院管事的说没有,还问怎么回事。祖辛心里明白兴许之前是自己那同屋假借这名头来帮着他发脱那个讨厌的男人的,他自然不好说是谁谁这样讲的,他在他们这些囝中也算是一个较有心计的,不至于傻到了那种地步,故而只跟这管事的说,倒没有,他之前在堂里人多声杂,给听岔了。   管事也不再多理会这事情,继续操持他日常管着的事项去了。   待祖辛又回到堂里,那当然又少不得被那桌那客骚扰。祖辛的模样确实是周正的,比那些平头正脸的姑娘都要多几分容貌,前几日这里的妈妈跟他提那事,想来也是见祖辛在这大堂里添茶添水时总是被些什么客留意上了,她就自然想着让他日后走这条路,应该是不愁没有客捧场的。   范禹见是这样,由后院又给他水铫子里装好热水后,出来时又是走过去对祖辛说后院里管事的在找。祖辛这回心里明白范禹的意思,就应了他,跟着回后院去了。不过,这回他可没再去问后院的管事找他有何事。   这样如事往复了几回之后,这桌的客终是沉不住这气,让大堂里管事的去把他们这里后院管事的找了来,问到底是有什么事,非要叫伺候他们这桌茶水的这个小工老是往后院儿跑。范禹正好见着了这一幕,心里大呼不妙,可也一时想不出有什么化解的法子,只得闷头给他自己负责的那几桌客添水。之前见那大堂管事的对那桌的那客一副点头哈腰、俯仰唯唯的样子,范禹心中突了一下,一早上了,也不见这大堂管事对哪桌客是那样一副样子的,想来那客也必有来头,才能让这种眼里只看得进去富贵人儿的大堂管事有这样一副低下的姿态。   后院管事的来了后,直说是没这等事,不曾叫这小工到后院去。那桌那男人就一眼瞥了过去范禹那边,只对着大堂管事的说:“就是他,老叫这一个到后院去,想来就是他在那里装神弄鬼的,搅得我一程酒吃下来到眼下这会儿都是没什么意思,心里堵得慌。你说怎么办?”继而转头向他同桌的另一男人说:“夏侯,我今儿没什么心思跟你说事情。索性下回再讲吧。”   大堂管事自这肥男人说了先前那番实情起,就也拿眼盯上了范禹,后又一听他对他同桌的那个叫夏侯的说了那番话,还一副起身想走的样子,就忙安抚住他,叫来在墙角花架子那处守着的一些看守、打手一样的人,让把范禹架到大门口去,按例责罚,后想想又不对,不该是按例的,该是下狠手责罚才是。   范禹知道自己也没地方逃去,只能等着即将到来的一顿打。   ☆、第 4 章   范禹手里提着那个水铫子,站着不会动了,要逃也逃不过,倒不如直了脖子等着,只是不知这些人下手是留情的还是照常的又或是发狠的。结果在他在这间院门口被打昏过去前,他想着,还真是发狠的,第一次见到打人这样不含糊的。   等到他再次转醒时,却发现自己并不是躺在他做活的那间妓院的通铺房里,竟又像是做梦一样,发现自己正躺在那天那个婆婆家里。   原来那天那个婆婆正在大启街拐过去的一条叫芒姑子巷里面做她的小买卖,差不多时候了就收档往回走,先是拐出了巷口,一上大启街正道就见着那样一幕。那时那些人正打得凶,在纷乱踩下的腿脚间恍如看见一个人的样子有些熟。那婆婆因趴在地上的人脸上有血痕,斑斑驳驳的,有些看不真。待确认真是那日有过一面之缘的那个小孩之后,本来就因见着这样残暴画面而紧张的心就更是一下子揪了起来。可她一个老太婆,也不能说是上前拦阻,那些人不会听她的不说,还有可能因手臂腿脚正乱挥舞着而伤了她。她也只能心里祈求这顿打快些过去,不然真可能就这么打死了,而事实上她那时心里面想着的是:说不定都已经死了。   再过了一会儿,那些人打够了,想着也能交差了,就收了手,不过其中还有一个也不知是不是那天心情不好,到大家都收手了后还要再补上两脚。这婆婆见他们都完全停了下来之后,就忙推着板车走上前去,问那几个人说:“我家住在城外的山上,家里地里的菜一直没有帮手照顾,一直想买一个便宜的劳动力,可是正经去人市上买那种刚满十岁的……”那几个人中的一个不耐烦地打断她:“等等!我们不知道这些事情,你真要说,找管事的吧。”这婆婆只得说:“那我该上哪儿去找管事的。”   正问着,大堂管事的刚巧出来看看外头这情况,一看两个男人各架着这小工的一侧胳膊肘儿,人垂着头,一副将死不死的模样,想着怕是活不长了,正欲打算差人将他关了进柴房,等咽气了索性就抛到城外去埋了得了。那几个打手中的一个就对那婆婆说:“这是管事的,你要说什么快说!”这婆婆便把刚刚跟这伙人说的那话又重复了一遍,再接着说:“可是正经去人市上买那种刚满十岁的带回家,价钱我这种做小买卖的给不起不说,且也太小了不会做活。你这个我看够大了,被你们打得也剩半条命了,也不知能不能便宜点卖给我得了,能用就用,不能用我就把他在山头后面埋了也好。”说完,还顿了一顿,再断续着说:“唉,也不知要不要花什么医药费,唉,我看,我也不知道了,我好像也给不起医药费。”说着,还一副犹豫着到底要不要买下的样子。   那大堂管事的听这老妇人说得啰嗦,就有些不胜其烦,还想着,把这小工交给这老婆子,运到山上去,死了就埋了,还省得他再差人去做这事,且这人现在这一脸血迹斑驳的,连放进柴房都嫌脏了地方。这婆婆要捡便宜货,那就由得她捡了去得了,哪里用那样啰嗦,他一脸不耐烦,说:“你要就带走。”这婆婆一听他竟不提价钱,想是刚刚那副神情也作足了,她也正好不想付给这些人什么钱,省了钱下来留作日后的汤药费才是正理。像这类的囝们,在十岁时还未被卖之前向府衙里买回赎契是一个价钱,过了十岁的已有做工的地方的就又是一个价钱。过了十岁的那些,如果要从上一家买回自己家里做工,那是要向他们现在做工的地方支给一定的钱的,那价码都是他们的原东家在定,都没有定数,好孬的价儿都不一样,那那些卖家自然也有视不同情况坐地起价、漫天要价的。   不过这些赎法,都只是由府衙赎回自己父母的家里,又或是由一家卖去另一家,那些十岁的赎回了自己家的自然好说,亲生父母既这样护着他们,那就自然不会日后亏待他们,可如是由一家卖去另一家,好了不好的,也不得而知。可不论怎么或赎或买的,他们这类人好像都变不成自由人,想要做这社会中的庶人、平头百姓,之于他们,也总是遥不可及的,他们的名头总得是挂在哪一户里才行,或是挂在自己本家,又或是挂在做活的某个东家那里,又或是少数那种被哪个男人聘了后,挂在自己夫家的。挂在自己本家又或是夫家的,古稀之年后能逃那样一种被弃在类似是寄死窑一样的恐怖地方等死的命运,而若是一辈子给别人做工的那些,不论是在大商号里做还是在一户人家里头做,到了年纪,就定有官府里差来的人上门点出人头,再领上山去“弃老”。   这婆婆听了这个管事的这样说了后,也并未马上抬人上车,怕这里的人日后翻悔,就问道:“这管事的,能否将他名头挂在你们这处的那张契也一并给我,签字摁了手印儿了还妥当些。我一个老婆子,也怕日后万一他还能使,一看我那里没单没据的,跑了我也没地儿找去。”这管事的又听她说了这一长串,很是不耐烦,就差人去摆放文书凭证的地方将这小工的那张契找了来,双方签了字,摁了手印后,这契就正式交给这婆婆了。自此后,范禹的名头算是挂到了这婆婆那户下面去了,婆婆是女人,是一个自由人,本也有夫家,是可以接受他们这些囝们的挂名的,也可以经由她手买卖她户头下面的这些囝们。只是因这婆婆也不曾改嫁过,她这户的户主写的还是她亡夫的姓名罢了,这倒不妨事,地方上的府衙里都会记录在档,有什么说不清楚的去那儿一对应,总不会出错的。   范禹自在婆婆这间简陋的房子里醒来后,就听这婆婆说了她自己如何如何机智地一个子儿也没花地将他由那家原东家手里买了过来,还说他那张契都在她手里了。虽说不是自由人,可以后跟着她过过日子,到底是要比在那头做一个苦力来得强多了。   范禹因身体内伤多处,一直没什么动弹,不多言语,婆婆在床边喂他喝一碗粥,这回的粥是米粥,可能是怕上次那样的荞麦粒叫他吃下去不好消化。在他昏迷的这四天多里面,婆婆都没出去做过小买卖,还在城里请了医庐里的大夫上山来给他治外伤,再配了汤药治内伤,预备一调理就得调理上一个多月的。婆婆一边将一勺粥送到他嘴边,一边瞥见了他阴沉到有些森然的脸,就开口说道:“婆婆没有那样多的钱能到府衙里头将你赎成自由人的。”范禹倒并未在想着这个,他现在得了这个所在,心里是很满意的了,不用在那边妓院里成天被人差去做一个机器才做的活,像是一砍柴就砍一上午的柴,一磨谷子就是一下午推着那磨转着圈。他觉得自己又不是骡子又不是马,他非常厌恶那种任人摆布的人生。而这里的婆婆就不一样了,婆婆是个温醇的婆婆,一脸温煦的神色,且她这里也是应该需要劳动力的,像是后山那些荞麦粒就因采收的人手不足而只收了那么一丁点,他来了后可以逐日将那一片的都收回来,又或者婆婆做那个灰馍也是需要人帮忙的。可这婆婆之前那样有些嗟叹着说并不能将他赎成自由人,是出于想着他这名头是挂在自己这里,既不是本家,亦不是夫家,那末了,到了时候还是要被带上山去弃老。她叹也是叹的这个。   他跟婆婆说:“倒不是,我没在想着那个。”顿了一顿,又问道:“所以我们这类也是可以成为自由人的?”婆婆说:“听人说好像是可以的,只是那个非常贵,好像鲜少听见你们中有人真将自己赎成庶人的,一般都是将人头挂在哪一户的名下。”他因脖子此时跟灌了铅般地又沉又僵,就只略点了点头,跟婆婆说:“我就是身体里好像内伤不轻,疼得慌,才这副脸色。并没有想着要变成自由人,在婆婆这处很好,等我好了,我就可以帮你干活了。”婆婆说:“你还是先养好你的伤吧,什么也别想了。你既醒了,那我明天就继续下山去做我的小买卖。早上出门前喂你喝一次粥与一次汤药,中午回来后再喂一次。你可要好起来,也就不枉你捡了一条命回来。”他点点头,应好。他这样拖着婆婆在这里,心里也很过意不去,婆婆家里的状况应该也不是很好,该是手停口停那种,看着也不像是有什么节余的,那么一天两天没做成生意的话,就该是不小的损失。   他心里想着要早点好起来才是,也不枉费他捡回一条命,更不枉费婆婆这样将他救了回来。他觉得这个世界有点太可怖了,也就是为了帮人而使了些诈,却就是因阶层不同,没有任何法规或是上头人的保护、护佑,就被人想怎么打就怎么打,好像他们这些人的人命并不值钱一样。他也不是很清楚这世界的法则条例,兴许只有在前两个阶级中才有一命偿一命的说法,而在他们这样的人当中是没有这层说法的。   这个世界,这个社会结构都是奇怪的,或许就像是一种未进化完全的封建社会似的,就像那种半农奴制的封建社会又或是什么宗法封建社会一样。社会中有一部分人全然无半点人权,仍是奴,仅是奴,在理在法都是奴。不像是旧时的封建制下,那些什么庶人、平头百姓的、就哪怕是大户人家的家奴,虽说生活在最底层,但到底在法制上还是有一定人权的,杀了剐了还是在法规上该是要填命的,虽说真要填命时,若是富户大贾杀剐的,那拿钱出来去贿通那官,视命案大小,或厚或薄地贿之,将事情平息了断了也是自然且常有的事,但到底法规上是指明了该是要偿那命的。哪像在这里,他们这一层的人在法规上就是不需要被填命的,况且七十了还要送他们上山去等死呢,那还有什么哪怕些微的人的权宜可谈。   范禹本是个爷们,很强。在他本来的社会里,他是一个强者,铁腕,有钱,确实就是他的属性,他也不去避讳这些实情,哪怕他铁腕得骇人,有钱得肆意,他也不避忌让别人不经意间瞥见自己的这些状况,他既不怕不服的,也不怕仇富的,因为究竟讲来,他也确实不怎么讨人厌,因他到底也算是够低调的一个人,且也算是有道德与守礼守正义公允的一个人。他穿来这里,若是一个正常世界也就罢了,好歹让他做一个平头百姓,谋求自己的生活,赚取点私财,将日子过下去,也就罢了。却哪里想到穿成了这么一个人,确切说来,就是这个世界的“第三性”中的一员。这世界的第三性绝大多数都不及女人漂亮,自十四、五之后骨骼和脸部线条的发展都渐渐变成了男与女的之间,既不像男人的那样刚毅,也不像女人的一样柔和。十来岁之前看他们与那些男人是没有多大区别的,可到了十几岁向后,就开始在外貌长相上逐渐分化开来了,男人就往高了长,住刚毅线条上发展,而他们则生长得不如男人那样快速,也发展得不如男人那样刚毅,让人一眼就能看出来他们是囝。且他们又不及女人们来得珍贵,长得没有她们好看,且受孕的能力要低许多,多数又都在从事着艰苦的劳动,且吃得也不好,就多数面黄肌瘦的更显难看。   他都来了这里有一个多月了,却依旧是未能在心里放下自己成了第三性这一点,难以接受这个事实。看似他没有什么内心的挣扎,像是已顺承了下来,却也只是因他一直暗忍着而已。   ☆、第 5 章   范禹在这家里调养了半月余,就见气色逐渐好起来了。虽说在这里也只是粗茶淡饭,可到底要比在鱼女城里妓院那处吃得好得太多,且这半月余还都只是净躺着,自然要比原来成日劳苦时要来得更易复原体力。至于内伤,每天一早一晚喝下城里医庐大夫给配的汤药,看来也真是有效用的,不然也不会就这么十几日就连体内的隐痛也像是都给拔除掉了似的。范禹觉得一定是婆婆拿出了不少钱买了好的药才会这样,否则叫他去相信现在这身体的底子有多好,他是肯定不能信的,这身体孱弱成这般,想靠着这副身体本身活过这条命来,简直是在说瞎话。   他因怕这本来就弱的身体因调治不当,日后落下什么病根就麻烦了,他由来都厌恶“后患”这样东西,故而这几日他喝汤药喝得很勤,这东西苦死了,死过了还要苦味翻上来再死一遍地那样苦。他也不知道婆婆家里有没有糖可以给他喝过后含着,他也没好意思问,因想着这处地方也不是像他原本的世界那样物资丰富的,再加上是婆婆这样的人家,就更是物力艰难,也因此他也只能每每到喝药时就干忍着。婆婆初几日是亲自端碗喂他服下的,她也不知道药苦,且大夫也没有交代下什么药苦与不苦的话,婆婆见那药汤虽黑黜黜的可也没什么味道飘出来,她也只当是喝着也是没什么味道的,她哪里知道险些没苦得范禹蜕掉几层皮下来,总见他一边喝一边绞紧了眉头,还只当是他正忍着身体里的疼痛,横竖他那几日时时都是绞紧了眉头的。之后他能坐起身来了,就跟婆婆说将汤药放下就可以了,他自己能够端来喝的。婆婆听了也就不管他喝药的事了,只煮了来放在床边一张方木几上,给他自己喝去,而她则是回旁边那间又是火房又是柴房又是工坊一样的地方去,做着磨谷子、筛粉、蒸馍这些她维持生计必不可少的活儿。   这样,又过了约有半月,范禹就觉得病已去,周身算是爽利起来了。自范禹自觉好利索了后,就要下床帮着干活,可婆婆觉得可能还是不大妥,要他别紧忙地就要做那些粗重的事情。婆婆还让他先把房跟她换了再说其他的。范禹早前也觉得奇怪,想着自己睡在婆婆这房里,婆婆晚上也没说在这里设个地铺之类的,也就不知婆婆睡在哪儿。现在才知道原来婆婆睡去了这平房后头的另一间平房里,原来两间房都是婆婆的。之前他独自过板桥来这头山上时见过一次后头那间平房,当时还想着也不知是婆婆的还是哪户人家的,原来就是婆婆的。只是他也没问婆婆一个人为什么要用到两间房,是不是之前还有住过些其他家人之类的,他见婆婆没主动提过这事,也就不好多口问。原本婆婆一把他用板车运回来,因心急,就没想着自己的床被这孩子占着,那自己这段时间该睡哪儿的事,只是将他推进屋,挪至床上,就急回城内请大夫去了。这回换了回来,就变成是范禹住后头那间屋,而婆婆仍是住她前面这一间。   磨谷子、筛粉、砍柴、挑水这类事情在婆婆眼里,一应都是些粗重活儿,故而她认为刚好的范禹做不得这些。范禹在这里白吃白喝的,闲得发慌,偏偏这些事婆婆又说做不得,他就问婆婆,那哪些是做得的,最后婆婆就说帮她把蒸好的那种灰馍一样的东西装筐。那他就帮着装,装完了后就又没他什么事了。婆婆一早出门去鱼女城里做小买卖,可他偏又没事干,被指派了一个事情——看家。他还想着:唉,这也确实不需要什么力气。   可他一人手里攥着四把婆婆留下的钥匙——一前一后两间房的共四个大房间的,怔了半晌,决心要出门走走,只想着到时赶在婆婆中午回来前也赶回来就是了。他倒不是需要赶回来给婆婆开门,因婆婆也有钥匙的,只是他也没跟婆婆说过他会出门,别到时她人回来了却不见他人,白叫她着急。   他将四把钥匙揣入衣襟内,就走出了门,站在门口处预备锁了门就走的,哪知这大铜锁他还不会锁,琢磨了一会儿,掏了钥匙出来,再捣鼓了一会儿,发现这锁还必得有钥匙才能给锁上。   他将门锁得妥当了之后,才旋身慢慢朝山下走。他本是走得极缓的,因也怕触犯了什么体内因上次那顿好打而或许遗留下的什么病症,却哪知走着走着,愈觉脚步轻盈了起来,根本不像是之前卧床有近一月的人。他自来了这处古怪地方起,就时时不觉得健康。总觉得自己是一个病患似的,没什么力气,动辄就是一副快虚脱了的模样,早就快不记得他以前有着健康结实的身体时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了。可眼下却因他被打、调理、喝药、吃得比在妓院中时强多了的这一连串的事情,令他因祸得福,小尝了一下身体又有种健康感觉的滋味。   身体一轻盈、一有了力气,他忽然间就觉得天朗气清、云淡日丽起来了,一扫阴霾,对未来充满了希望,对眼前已有的又多出来一份感恩与珍惜。或许这只是因他从来就是一个不会怨天尤人的积极人,又或许是因他一个本不常得病力弱的人经由了那样一个气虚体弱、终日周身使不上力、再到又能体会到健康着是一个什么样的感觉的这样的过程,就叫他自然地更珍惜起来了。   他这回由家中房门口走下山去并不是选的过板桥的那侧山头下山的道,而是择了婆婆的房子所在的这侧山头下山的道。他路过板桥而不过桥,直接继续向北走下山去。   这山本就生得奇异,板桥相连的是两侧山头,而这两侧却又不是像各有一座山一般,却像是将一座山的正中央切去了一条,形成了一道峡谷似的间隔。而这峡谷又因对开不阔,看久了反倒不像是谷地,而像是一条深壑,只那样细细深深的一条,显得相当狭束,范禹每每看着这山与这壑,都心中慨叹一番:这地方也不知是怎么生成的。   他想到要下山去看看,无非是因想到婆婆每天清晨很早就起来了,在用头一天下午磨好和好发好的谷粉团子做蒸馍之前,先得是下山去运一趟水上来,他想看看这路怎么走方便,日后也好帮婆婆运水,她一个老太太,总叫她每天下山又上山地运水,而自己却闲着,实在不好,他自己也看不过眼。他在心里对自己的印象总也是停留在过去那个有力气有担当的硬朗男人的样子上面,而总记不得现在的他自己比老太太还弱了三圈不止。要知道婆婆当年好歹也有一七六,虽说现在年迈,老了缩了,兴许只余下一七二公分了,可到底也有一百七十二公分啊,哪比得他,眼下十四岁,又是囝,才一六五还没长到。   一个心理形象与实际形象严重不符的人,总是会被现实时常地打破心中的幻影。就当他一整条山路走下来,累得坐在一块不见得有多平滑的石上大喘着粗气时,就想着:到底是大病初愈,还是长点儿心才好。别一好了就极尽地蹦跶,到时又烙下什么后患,别追悔莫及。   虽说这样一条山路,对于以往的他自然是不在话下,可就他现在这身架子,他低下头望了望自己的细手细脚,陡然间确有一股陌生感袭上他的心头,他回眼又望了眼之前走的那条山路,竟觉得过去的“不在话下”却在现在看来相当漫长。   故而他决定在山下好好歇歇脚再往回走。   婆婆每回运水都是来这边的河的上游来运的。这河也巧,正好就生在两山之间的谷底,之前范禹砍柴晕倒被婆婆救了的那次,由婆婆家出来往妓院赶,虽是急,可他还是稍停了片刻,由板桥中央向下俯瞰了一会儿,虽站得高、离得远,可还是能感到河水的湍急,只是因站得高,那时并听不见这急流的哗哗水声,这会儿到了这临近处,才听见这声响真是几近震天。他也不知是不是自己那病才初愈,才会这样但凡听见些吵闹杂声就觉得跟震天了似的。又或许是这水声本来就是大到人人听着都会有些心烦的。   这河叫仓水河,就这样直穿过两山之间,发于北,流向南,就这走势该是要流经鱼女城的,兴许在鱼女城城东是能见着这河道的其中一截的。也不知这什么怪地方,竟有这样北南走向的河,也不知这怪地方的河是不是条条都是这样的走向,反正他以前是只听过由西向东流的河川,或许是他孤陋寡闻吧,或许南北向的也有,只是他过去确实不曾耳闻罢了。   古时候的人好像对于一条河的利用,除了捕鱼泛舟,就是将上游水接来直接喝、中游水用来煮饭烧熟了用、下游的就只能是用来洗洗衣裳了。这好像就是沿着浚流而居的人对河水的利用,不像是内陆小镇上的人们,都是凿井取水,一口井的水,既用来生着喝、熟着喝,还用来洗衣裳、洗澡的。   范禹在城里妓院做工时,见妓院后院里也有井,他们那时喝的是井水,兴许那城中人因城中的那截河道的水不在最上游的地方、没有那样地洁净,用来喝实在不放心,洗洗衣裳倒还是可以的,才都不喝那河的水,且井水比河水多少要好喝不少。可范禹那时也没觉得那井水有多好喝,主要是他纯是不习惯喝生水,哪怕那水是水质较好的井水。其实叫哪个来自于范禹之前活过的那个世界的现代人就那样喝河川或是井里取来的生水,都是不大能接受的,一个是怕有虫、得病,再一个水中眼见的又或是肉眼看不到的杂质其实也挺多,直接喝的话,那个口感也是很次的。多数人也挺讲究的,都要买滤水器材滤一遍才放心。而且也不仅是喝起来放不放心的这一件事,而是确实口感也不一样,越是滤得干净的,那个水喝着越甜。很早以前他那儿的水源还没那么污染时,井水喝起来都是微甜的,就是因为那类地下水都经由了天然岩层的过滤,那样干净,自然就还原了水甜的本质。   这边的河水、井水,虽说比以前他那儿的自来水好多了,喝不到什么水管铁锈的味道,也喝不到像带了点游泳池水味道的那种氯^气味道,可是到底是有一丁点、极少的那种泥沙味,这个避不了。他的那种因过去的工作而略且挑剔的味觉连这儿的井水都觉得差强人意,就更不要说这河川水了。   他还是想喝水能健康些,这样的话不仅是不用怕被水害得得病,且洁净的、还原了微甘本质的纯水能让几乎一切食物变得更好吃。他觉得现在家里就他跟一个婆婆,一小一老,都是弱者,身体都不是那么壮实的,还是注重一下入口的东西才好,且用滤过的水来蒸馍还能让馍更好吃。不知那样能不能让婆婆的小摊档的口碑变得更好。   ☆、第 6 章   范禹自那天下到山下河口边想到了滤水一事之后,他回山上家里后就开始天天一有空了就想着那事,只不过一时半刻并没有着手做起来。那几天婆婆照旧是早上出门做小买卖,下午回来后准备着一应第二天的小买卖要用到的食材物品。而范禹因婆婆限制了他做一些粗重事情,而究竟什么样的事情算是粗重的,问他他现在也是不晓得如何界定了,总之照婆婆的标准看来,就没有事情是不粗重的,于是他索性成日在这一边山头瞎晃荡,而婆婆认为出门在山上瞎晃不是什么做不得的事情,晒晒太阳,吸吸山里的空气是件大好的事情,也不累,对大病初愈的人是极好的,也就没有管他,总之他到点回来吃饭也就是了。   他那几天晃荡到后来就想着该将后山那一大片荞麦仁能收的都收了。这几个月以来几乎都是大毒日头这么地晒着,那些荞麦仁在穗子上自然风干了倒也好,采收起来还容易得多,还省得像是刚长好水分足时那会儿的采收相当费劲,且这样采收了来还不用回家后在房前摊开来晒除水分。且还得赶着这段时间收,他知道再过阵子要转季了,转季时先会有几场暴雨,若把那些已被压得弯弯的枯黄穗子一打,那些荞麦仁那时干脆也别收了,全都会烂在地里的。   故而他后来索性每回出门都要带上一个布袋,以便装他采来的荞麦仁。采完了后就妥当存放在婆婆那间既是火房又是磨坊又是工坊的“多功能”“综合性”“极简主义”的黯旧厨房的一隅。婆婆有一回见自己厨房那一角里的三角麦粒儿越来越多了,便问他可是到山背后去采这种麦子了,他说是的。婆婆只说是别紧忙地采,就眼下有的这些都够吃了。他也只是应了声好,不过还是每天都采,还随着体内气力日益增多,采得更加勤了,预想着再过一周左右要将那些全给采收完。   可就在这时,婆婆闹肚子了。那天晚上肚子绞痛,一问才知原来年年季节轮替时婆婆都会有几回肚子不舒服。范禹料想就是那个水给喝的,他还没着手做出滤水的滤材来,自他想着净水这桩事后,他也只是先每天将那些运回家的上游河川水煮好了,放在那里放凉,还关照婆婆要喝那个煮过的水。可是婆婆虽说也听了他的话,可是老习惯不改,总是会顺手就在水缸里拿瓢取生水来喝,自认由小喝到大都是这样,也不见有什么大事,且这儿山野、河川旁住的人家都是这样的,没听说非得将水煮了才行。她也从未将每年季节交替时的肚疼的病跟这水扯上什么关联,只当是节气不同了,必然有些身体适应上的问题。   范禹那晚上又跟婆婆强调了一遍,说只能喝他煮过的水,不能再碰那个生水了,婆婆看他一脸谨肃,也就认真应了下来,说以后都喝煮过的。   第二天范禹替婆婆出门做小买卖去了,那面都是婆婆昨天肚疼之前早已弄好了的,他早上揪好了形状再蒸出来的而已。   他推了小板车入城后,本是要沿着大启街走,经过那家妓院,拐入芒姑子巷再正经做他这生意的,哪知路上被一路边水果摊的小贩截下来,问他:“你这里面有灰麦包买吗?”范禹知道不少这里的东西的地道叫法,并且现也在与人交谈时也尽可能用他们的对东西的叫法,像是他家后山那些荞麦叫“三角麦”,因麦仁确是三角形的,而这种灰馍被这里人叫成灰麦包。他答这小贩:“有的。”那小贩说早上赶着出来摆这个地摊,没赶上吃东西就来了,能否现在就买两只灰麦包给他。他说好的,接着掀开笼屉子,取了两只还很热乎的给这小贩,收了他四个子。   这儿的钱分“大锭 ”“小锭”、“串”、“子”,一大锭相当于五小锭,一小锭则等同于二十串,一串上面有一百个子。而一只灰麦包值两个子。   他将麦包递与那小贩时,不经意间瞥见了他地上那块麻布上堆的一些水果,竟见着了椰子。他没多想,只脱口问道:“大哥,你这儿的椰子由哪里运过来的?”那男人一怔,顺着他目光方向一看,回答说:“大椰?你不是这儿人吧,这个竟不知道?这儿鱼女城向东再过去几个村县,就又是一座大的城,那城就临海,这大椰都是不等它们熟了自然落地之前就采了往这边运了。运到时正好也是甜熟的了。”范禹虽知不少这个世界的实情,因他初来时的梦里将一切都看了,只是后来他总还是用着他自己本身的记忆活着,也不是时时想起那个梦与这个身体本有的记忆,故而有些时候说话前、做事前若不想一想,就总是会脱口而出或是一做就做出些叫人听着看着有些怪的话或事来。   就像是关于那座海边的城,“他的”记忆里也是有的,只因问话之前没有着力地先想一想,就问了一句像是他全然不知那城的存在的话。这个身体虽过去不曾去过那个海边,可是也有耳闻,听旁边的人讲过鱼女城向东还有座相当繁华的城,且是临海的。他也明知椰子在这儿叫“大椰”,可就是之前一时半刻,只依着他自己本身的记忆在问话,而并未改口。   他见这男人见他这样怪,便也索性不再就这个他怎么连这些都不知道的问话再回应些什么了,只是问这人:“大哥,你这大椰的壳每天都是不要的吧。”他“记得”以前这身体每回去砍柴回来时途经这个水果摊档时,都见到有不少椰壳堆在一旁,这小贩在人买了椰子后,会将椰壳去除,只将里面的芯给人拿走。只是他以前都是中午回程时看到这人以及那一堆椰壳,可究竟是不知道这人每天生意都做到几时,且都将这些椰壳扔去哪儿。这男人答:“对,每天收档时,我都将它们扔掉的。”   他问这男人:“大哥,我做工的那家人家要我来水果档讨索些椰壳,越多越好,因后山处他们有种一种菜,说是用大椰壳弄成条扔在地里,那种菜才不招虫。不知道你每天这椰壳给否都给我。我正好给运回去,也省得你每日自己扔了,这样收档还收得利索些。”他不会跟这男人说明白这椰壳的真实用处。这男人一听,自然是极好的,确如他所言,这样收档还收得利索些。   这男人说每天他这买卖是由早做到傍晚的。范禹就说:“那我中午收档时来收一次,傍晚你收档前我再来收一次。”这男人极乐意,因想着这么一来,就有人不要工钱地帮他收掉废料了,他摊上就这大椰的壳是个麻烦东西,其他的水果也不会产生什么废料,就这大椰,那样硬硬的壳,不能吃不能用的,当肥料都当不成,如今却有人肯定时地来收,简直像是天上掉下来的好事一样。   两人就椰壳一事说定了后,范禹便又推着车向婆婆平常摆档的地方走去。经过那妓院时还朝里面看了一眼,倒不是为的看看这妓院,而是想看看祖辛,毕竟有过一段交情,且这身体的原主与祖辛是很相投的。他自离了这处,也有时常记挂起祖辛,因想着他那人为人那样笃厚,且还叫他有那样的容貌,这么一来,就既易受人欺负且又易招人惦记上。一想到这些,他确实为他忧心。   只可惜,推板车途经妓院时只那样匆匆一瞥,根本就见不着。他还想着自己都离开妓院一个多月了,也不知祖辛现还是在大堂里做添茶添水的小工呢,还是都已叫妈妈关进一间厢房里去“养肥”了。   他这天早上做完了生意,将灰麦包都卖完了后,中午时分啃了一只给自己留的麦包,跟着就推着板车往回里走。经过那大哥的水果摊时,将他的椰壳都收了,还约好傍晚时再来一趟。   他回了家之后,先是看了婆婆身体有没有好些。后就将厨房里一只中型的缸用板车推去了后面他自己住的那房子的西面房间里。他睡东面,而西面那间本也该是一个厨房的样子,只是因之前都一直没人住这房子,故而厨房里什么也没有。   他将缸摆了进去,摆在靠窗的位置,就退出来将门关上了。他又将椰壳放到屋外地上,任它曝晒在太阳下。跟着就要进前面房子的厨房里,想接替婆婆做那些磨粉和面的事情,却发现婆婆都已进了厨房里在忙活起来了。他让婆婆去休息,可婆婆不肯,说身体早都好了,躺乏了,得起来做会儿事情了。他没办法,拗不过,只得跟婆婆说他在后面房子前晒了些大椰的壳,他得去后山收三角麦,也不知下午会不会突然有雨,若有,就帮他把椰壳收进屋来,因他就是想要让这椰壳内层一点水也没有。婆婆虽也不知他在捣鼓些什么,只一边磨着麦,一边应好,让他放心去收三角麦吧。   他又拿了个布袋子去后山收三角麦去了,当他到时,看着地上有些地方泥里散落的不及采收的麦仁,他心里还直可惜着,想着来年可定要早早地都收了来。最好是有钱了雇些壮丁一到了季节就去各处山背处收这些三角麦,他还指着这物赚些钱呢。就因他这些时日以来老想着用这种麦来挣钱,就关照过婆婆好几回不要用这麦仁来煮粥喝,他要留作他用。他如今跟婆婆相处也习惯了,他就发现跟老婆婆说事情,一定得说个三四遍才行。不然,她们总是应着,却初几次并不会落实,倒也不是她们不肯做,而是惯性地就按着老套路做事情,所以总得人强调个好几回,才能印象深,继而按新做法做。   婆婆听他说不要用这些麦仁,便也不用了,虽也不知这样留着它们能做什么,可她心里觉得也没什么大不了的,顶多就是用拿钱买回来的米煮粥喝吧。   范禹这天下午收了不少三角麦回家后,又帮婆婆和了一会儿面,跟着还将那些被晒得又干又烫的椰壳都收了回来,向晚时分就出发去城里准备再收一批椰壳回来。他这回是背了一个布袋子去的。   晚上回来后,他和婆婆一起吃了晚饭。跟着他就回了他后面房子的西面房间里,将晒了一下午的椰壳放进那只中型缸里焚烧,烟味呛人,他将窗户大敞,忍着那烟,等火小了些后,就不看着这火了,而是回前面的厨房里,见婆婆已经将面发上了,他则翻看了一下婆婆厨房里的一些用具,因他之前记得婆婆这儿有一个中大型的硬木制的漏斗一样的东西,也不知是用什么木制的,也不知是拿来做什么的。他这会儿趁着婆婆在这儿就问了她,婆婆说是用来滤米浆的,说她以前还卖米糊,后来老了,嫌卖米糊要带上不少杯碟碗盏的到摊档上去,磕磕碰碰的很麻烦,便索性不卖了,只卖灰麦包了。   范禹见是这样,又看了一眼这大漏斗的结构,觉得很合心,这漏斗上面的口径只比一般圆桌子小上两圈,下面漏浆那个木管的直径只比可乐瓶瓶盖大约大那么一圈,简直是完美的尺寸,他向婆婆讨了这硬木漏斗去,放进了他后面的厨房里。   他又蹲下看了看椰壳燃烧的状况,发现缸中底层一片黜黑的,只是不时有小火,像是一丛丛的,不知由哪个孔隙里蹿了上来,也蹿不高,他想着就这样再烧约摸三刻钟就可以盖盖密闭闷烧了。   他这会儿直起身来,想着以后怕是要常用这间厨房了,那何不趁现在有空就做一下清洁。于是他由前头厨房拿来扫帚、抹布就仔细打扫了起来。三刻钟过后,他取来那缸的厚重木头盖子压在了缸口上,再抱了一床不大的棉被来将这缸口堵得死死的,再在被上压了块他由外头拣来的大石。他跟婆婆要棉被时,婆婆都索性不问他这热天里要棉被做什么了,因婆婆这些日子以来也发现他是一个古怪的,若事事都要细问一番,那她也怪累的,倒不如由得他瞎折腾去。   ☆、第 7 章   第二早,他一醒来就先是进他西边的厨房里看那个缸中的椰壳。他取下压着棉被的石块,又掀了棉被,一闻那棉被上的味道,想着这棉被不如以后都用来压这种缸算了,这味儿怕是怎么洗也洗不掉的。他就为这个也有一些愁,因婆婆家里就这一床夹棉的被子,要是在真正天冷的时候来临之前他还挣不出买棉花做被褥的钱,那这冬天婆婆都不知该怎么过。   他将缸盖揭了,一看里面,那些椰壳早就被闷烧后缩成了炭一样的东西,这会儿摸着连一点热度也没有了。且这炭的硬度就像是它的原身“椰壳”一般“硬朗”,不像一般的炭条那样易碎易出粉末渣子。   他将昨晚上婆婆给他的那只大漏斗底部那个出浆的管子中在靠顶部位置的两片网取下,见里面竟还留有当年婆婆滤米浆用的纱布一样的白色东西。那纱布其实是生罗,质地比纱布还要细密,又因做衣裳就显得粗了,故而放在布匹铺子里头卖都是极便宜的。那两块垫在网上的生罗布还是簇新的,想来有可能是当年婆婆给这木漏斗里面换上了新的滤布之后忽又决定放下这个米糊的生意不做了,才将这滤布一直保留在里面的,否则都这些年过去了,要是上头还有生米粒的粗碎残渣,这会儿揪出来看早就发酵得不成个样子且臭气不小了。   出浆的管子中的两片网其实是两片木片子,不过上面都带有许多细孔。他将这两片带孔的木片子与两片垫在上面的白色生罗布都取出摆在他这边厨房的土灶台上,跟着就推了板车出去打河川水了。因他后来跟婆婆提过几次早上都由他去打水上山来,故而婆婆后来见他身体确实好了不少之后就将这个活交给他了。   他用板车推了一个中大型与一个中型的缸下去,接了水回来后,先是将那木漏斗与带孔木网与生罗布都洗了一遍,再烧开了一些水将这些东西都烫了一遍,跟着,便拿去了前面他家的大水缸上放着。他顿了一下,见大水缸里有些余水,便将那缸身倾斜过来,将里头水倒尽,跟着将漏斗架了上去。那木漏斗的口径只大那只缸口一小圈,倒是正好合适的尺寸。架上去后,他将带孔木网的其中一片嵌回漏斗颈里的原处,跟着便将那两片生罗布都垫在了那个圆木片子上。然后他又在这个厨房里翻了翻,想翻出那种生罗布,再剪两片出来的。因原本婆婆是拿那个来滤米浆,若生罗布垫得太厚,怕会滤不出来,可他现在用来滤水,则这罗布太薄又易走得太快。   他正找着,婆婆就进来准备蒸灰麦包了。他就问婆婆,婆婆找了出来给他,还拿了把剪子给他。跟着,婆婆只管她蒸麦包去了,而他则是剪裁起了生罗布片子预备用作滤布用。他剪好了后,也将叠起来通共有六层的布片子清洗了一遍,再用开水烫了放凉。跟着他就回他后头取了一块椰壳闷烧成的活性炭过来,在厨房里拿大刀背不轻不重地一敲,这炭碎裂了,只是只见到四分五裂的炭块,却并不见黑渣黑粉,足见由椰壳烧制的活性炭的硬度还是相当好的。   有这椰壳来烧制这样的活性炭可能是在这种世界中最佳的一个选择了,因这里也不比他以前活过的地方,以前那地方的滤网都是用极细密高端的材料制成的,而这里的只有两片带微细孔洞的木片子与几层生罗布来夹住这活性炭,虽说也是形成了层层过滤的状态,可是到底不比他以前那地方的高端细密,不用这种实在不出渣不出粉末的炭是不行的。   他将这炭的碎块满满当当地装进了那个漏斗颈的上面三分之一截内,由底下那个木片子与几层生罗布片托住,跟着,就往这些炭上再压上几片他刚才剪好洗烫好的布片,再接着就是再将另一个带孔木片嵌了上去。   然后,他将水倾入那个漏斗中,再等了一会儿,就听有水从下面木管中汩汩流出,听这水声,并不像是很慢的或是在那边漏斗颈处很堵塞的,说明里面滤芯处的结构差不多正好,不厚不薄,不密不疏。   婆婆本是自顾地做着蒸麦包的活儿,也没在意他做的那许多事,直至听见了缸里的水流声,便问他这是在做什么。他答:“婆婆,以后我们家里的水应该是可以生着喝了,经由这漏斗漏出来的该是可以的。不过……也得等下喝了才知道。”婆婆一听不用烧水来喝,能喝生水了,竟立时舒眉展眼地冲着他笑,还说:“真好,真好。”。范禹心想:您这是有多么喜欢喝生水啊!   等这大半缸的水滤出来,也不过就是花了约三刻钟的时间。范禹心下有些忐忑地拿水瓢来舀了水,装了两个碗,一碗给婆婆,一碗给自己尝尝。他会忐忑也是因他也不知这水的口感品质会不会如他所期望的那样。   他小尝了一口,果然够清甜,还原了净水的本质,水本就该是这个甜度的。婆婆是刚巧做完了活,正想喝碗水,接下了碗,先大喝了一口,跟着马上说:“这水真是甜啊。”然后还走到水缸旁,朝那个漏斗左看右看的,想弄明白是怎么回事,还转过头来看范禹,问道:“你里面放了什么?放糖块进去了?”顿了一顿,又说道:“也不对啊,糖水也不是这种甜味。这甜味……真是说不上来。”说完后,就将碗中的水饮尽了。   范禹关照婆婆,以后只这个缸中的水可以生喝,且以后和面、煮粥也要用这水。只是洗澡、洗衣、洗菜这些粗事就不要用到这缸中的水了。婆婆说她记住了,而范禹则想着,婆婆这第一次说的记住了也不是真记住了,这两天还得紧着提醒她个三五趟才行。   范禹知道他做的这种滤芯自然是比不过他以前世界里的那些滤材的,如果是取这里的上游河川水或是井水这些本就较洁净的水来过滤当然不成问题,若用水质不大好的水来过滤就可能还是过滤得没有那么干净的。   自他们家里有了这一种水后,婆婆竟变得自觉得很,不要人多提醒也知道只喝那个缸中的水,且也很珍惜那个水,从不将那水取来洗衣洗澡的。范禹见头一回不用对婆婆就一件事上重复提醒三五遍的,竟这样地有自觉性,就想着或许是因这水的口感太好了。   再过了能有七、八天,范禹就见婆婆中午那会儿回来得越来越早了。以前她都是正午过后回来的,可这些天以来就越来越早地回来了,甚至有一天上午十一时多一点就回来了。她说她蒸的麦包都卖光了。   自婆婆用这水蒸麦包之后,这麦包不仅出现了一种天然的香甜,且已不仅是有那水分本身的甜,还有那种水分中因没有微细杂质阻挠而将麦类作物天然的香气与淀粉质本有的甜度也带了出来的这一层原因在。初几日,还不见这麦包卖得有那样快,是因她这摊档的麦包的新口感还未被传扬开去。可几日后,就几乎那一段大启街与芒姑子巷邻近几条巷子里的人都知道了,竟就这样有了一种特出的口碑,大家都知道婆婆家的麦包与别家的是不同的,跟着不仅贫穷的囝们会来买这种麦包,且附近那些铺子里头有钱的东家们也会打发店中工人过来买这家的麦包回去供自己吃。反正还便宜,跟街上哪一个麦包摊档上的麦包都是一样的价钱——两个子,也并没有比别家的贵。   婆婆自这以后,每天下午和的面团越来越大,虽面团和大了,且麦包也蒸得越来越多了,可早上依旧是越来越早地回来,有不少人不到点就跑过来买了存到中午时候再吃,就怕来晚了这麦包都被抢空了。   而范禹早已将山背面那一片的三角麦粒儿都收了回来,且将家中所有存货都拿到外头翻晒了一遍,又拿回家去存放了起来。他如今收麦粒的活是干完了,倒变成是每天都要早中晚三趟下山去取水,他现在在家中有一样重要的工作,就是滤水。早中晚各滤三刻钟,他人得站在缸旁的,因那只漏斗的斗部并不能一次装下一只中缸的水,他得将一只中缸的水分两、三次倾入其中,等它自己慢慢滤下。且他现在每天还是得去那个人那里收椰壳。他们这里与濒海的城市相邻,虽不毗连,可到底之间只隔着些村落或小县,这鱼女城中的人又爱吃椰子,那头海边城中的椰子每年几乎只有几个月没人采收没人管,其余时候都是有人采来吃或卖的,这么一来,范禹想着自己这处倒是能常年制备椰壳活性炭。只要有这种硬质的活性炭,他家就有好水,那么婆婆每年换季时就不用受肚子疼的苦,且他们家做的灰麦包的品质也能得到保障,不会有什么品质上的浮动。   就这样又过了约摸十四、五天,也是这世界里半个月左右的光景。这天婆婆又是在正午前就回来了,不过比之前几天都要晚一些。她跟范禹一起在家里吃午饭,除了他们家这灰麦包,还有她带回来的一只鸡腿。范禹简单炒了一盘菜,两人就吃了起来。婆婆说自己老了吃鸡腿下去不大好消食,故而就劝范禹多吃点。而范禹确实这阵子见着了肉就像一只饿极了的吸血鬼见到人脖子上的大动脉了似地饥渴,大半只鸡腿都叫他啃了,才想到要让一让婆婆,婆婆见他这吃相,就暗暗笑,见他要让自己,便说:“你吃吧,我刚才都撕了几条下来吃了。我真够了。你多吃,长得壮实些,走在外面才没人敢欺负打骂你。”范禹一想到被人打的那件事,就又咬了一口那个鸡腿。虽说他觉得男人应该是靠头脑的,可是这地方变态,他的身份又低,没有强健的身体好像也是不行的。   他吃罢饭,忽想到一事,就在饭桌上问婆婆:“婆婆,你现在麦包卖得这样好,一定会有人眼红的,那条街上卖这种麦包的又都是男人,也不知善恶,你最近可要注意点有没有什么周遭不善的眼神。万一被人盯上了就麻烦了。”哪知婆婆闻言顿了一下子,说道:“你还别说这个事儿,我也正想跟你说的。一提起来,我也发怵。我这些天推着板车带着卖得的这些子儿往回里走时总是觉得背后凉凉的,我当然也不确定,自然也不敢向后打探,大天白日的也只能急步赶路,就怕遇上什么事儿。好在大前天大启街再向南去那一段上一间酒楼里的东家差人来问,说能不能将这麦包每日只供到他们家去,他出三个子一只,只要我们只供给他家,每天还要定五百个,我现在一天也不过做二百五十个。”婆婆说着,还看了看范禹,确定了他在仔细听之后,便又继续讲道:“我那天是想着这自然是好的,多卖了,还多赚了。可我就想着那附近做工的囝们那样多,才刚吃上口感好的麦包后没几日就又吃不上了,要叫他们上酒楼买那些麦包是断然不能够的。我想酒楼以三个子买了去,上他们那儿吃饭的都是些大员巨贾,他们肯定是要卖上价的,我看八到十个子一只是跑不掉的。”   范禹听到了这儿,刚想说上点什么表表意见,就听婆婆又接着说:“所以我昨天考虑了一天,今天收档时就去了他们酒楼里给他们管事的商量说,我们这麦包用料特别精细,才会有这样天然香甜的味道,吃着也极松软,且松软中还带有韧劲,我说我只是因在市井上卖给那些穷苦人才卖得那样贱。可如果是一下子全卖给他们那儿,吃它们的都是有钱人,也不怕卖不上价钱,可这以后就断了我向别处卖、做口碑的路了。我让他们多少要算十个子三个,我现在每天做四百五十只给他们送去。我问他们行不行,他们很爽快地就应下来了。所以以后我也不用站在巷子里一只一只地卖这麦包了,那时间也能省下来在家蒸这麦包。大早上蒸一拨子,上午再蒸一拨子,到时你就推个板车将两拨子一起运下山去,送到他们酒楼里,算对了钱后,将余下的五十只麦包送到我原本站的地方去,派送给原本要来买馍的人。不过就得是看穷人才给,一人限给一只,得看清楚些,有些是邻近一些铺子里头的东家差出来的工人。邻近那些铺子里头的东家都不会差囝们出来买这些吃的东西的,都是些穿布衣的男人,是那样的你就别给,说是派给做苦力的。你第一天就认清楚哪些人是真的来买这个吃的,别后来那些铺子里的东家也精了,专派自己铺子里的囝出来白领了去给他们吃,还连两个子也不用花……”老太又细细交待了一通,生怕范禹年纪小,不懂看情况,到时白叫人骗了去。   范禹一听,跟自己之前设想的也差不多。他还心中暗忖着这老太真精明,后又一想起,自己刚醒过来那会儿这老太就在床沿儿上端着个汤药碗一边喂自己喝药一边“吹嘘”着她是如何如何一个子儿都没花就将自己给买回家来的。范禹一想到了这个,就在想:也是,婆婆都能一个子儿也不花地买下我了,那还有什么买卖是婆婆不能谈的。   跟着,他俩就将今后各自负责的事项都在嘴上拟了一遍,这样说与对方听,也好及时看看自己有没有什么遗漏了的。   ☆、第 8 章   第二日起,范禹便开始了一天的新行程,其实也没有什么特别多出来的事情要他做,无非就是多出来一样送灰麦包的事情。这也是容易的,且他中午回来时还能正好途经那大哥的水果摊收一趟大椰的壳,拿回家摊晒,到了晚上就烧那种活性炭。他现在自己住的后面房的那间厨房中虽没什么煮食的器材,可是在房中一隅的一只木箱中铺了洁净干草吸湿,再往干草上存放了不少他一天天烧制积累下的炭。   这炭质地坚硬,除了闷烧起来比用别种材料闷烧制炭需时久之外,其余的就只剩下好处了,比方说,不易受潮,可存放相当长的时间;且经用,像上回他给那个漏斗颈的上半截装了那么一管下去,就那样一个不长的圆柱形的滤芯可以用一个半月到两个月左右。故而他自第一次装了那滤芯后,还不曾更换过,在接下来的日子里,只有见他在自己后边厨房里烧这炭,却从未见他使用过那些新烧制出来的。   不过,他倒是从不曾想过要拿这炭或这水去卖钱。其实,就他的商业直觉来讲,包装一下,宣传一下,单是这炭和这水也能拿到鱼女城中去卖钱。可他还是想将眼光放得长远些,因他家现在这水几乎可以成为制备一切品质好的食物的基础和源泉。这种事情,就眼下他和婆婆的处境来说,是最好不要让任何人知道的。只有他家有这炭这水,那这水就是稀缺的资源,只有掌握稀缺资源才能形成一定程度的垄断。且世界上哪处地方、哪朝哪代不是对稀缺资源实行重兵把守的,现如今他家只得他与婆婆一小一老,连条能看家护院的恶犬都没有,根本没有什么武力来看护他家的财物,不说死守秘密不要叫人知道,还自己捧出去人家面前现眼,弄得满城尽知,那不是要自己给自己找来大麻烦吗?   这炭这水是好东西,融入食材中,调剂着一切,又催化着一切。且这炭与这水都是不要钱的物,大椰的壳是水果摊大哥不要了的,而这水是自然资源,取来便是,也不用交什么他以前那世界的城市中的自来水费。可两样东西用到了一块去,马上就让他家做出的灰麦包身价涨上去了一大截。用不要钱的东西来换取身价翻倍的价值,这简直是白捡的便宜,哪里能吵嚷出去叫人知道。   范禹自然是不会说,他知道婆婆也是不会说的,这些天下来,就他看这老太,其实是相当精明的,想来她也是自然不会往外吵嚷。可是他到底还是因不放心而关照过婆婆,让她千万别把这水的事往外说,外头人心险恶,哪里知道会不会惹来什么险狯之徒,到时纠缠不去的,像这种天赐的、讨了好的事情,就自己人知道就行了。   婆婆自然是知道要这样的,她那天跟大启街上那间酒楼管事的说起她家这灰麦包时也是对这水只字不提。彼时还只说是她家用料细致,说得好像她家这麦包的制作成本有怎样地高似的。婆婆一肚子精明,甚至连大漏斗颈里面到底装的是什么东西也没问过范禹,她大致也知道是由那个大椰的壳弄出来的,只是没细问过范禹是怎么做出来的,她只是觉得不少事情不要问得那样仔细反倒是好的,睁只眼闭只眼过日子倒还轻松些。横竖这个范禹天天也不会断她这水,这样也就行了。   这天是范禹第一回推了板车入鱼女城送货,前几日白天时偶尔会下一两场不大的阵雨,到了今天这日头似乎又有些毒了起来。皎阳顶头照着,范禹还戴了个帽子,帽沿儿挺宽,两侧连到后面一圈有一片布片子垂下遮覆住两颊及后颈。这帽子是婆婆的,婆婆用不着出门,便将家中仅有的一顶帽子给他戴着去了。范禹只是戴上了,却也并不知自己眼下是哪般模样,老太家里连个镜子也没有,故而他并不知道自己现在这模样像足了有些沿海地方山上的茶农。   鱼女城这一块的气候总体来说是热的,分热季、播雨季与寒季。一年中热季持续时间相当长。而在范禹看来,这里的热季确切来说不该叫做热季,而该叫“暖热季”才是。春天才是暖的,而夏日是热的,可是这鱼女城这一带一年中有大半年都是处在那种比春天暖不少却又不像夏天那样酷热干晒的气候中,虽日光足,天也热,可并不会热得让人不舒服,且白天都挺长的。到了眼下的播雨季之初也不见气温有降下来多少,且雨水来得也并不勤,白天时偶有那样一阵或两阵的小雨,下一会儿也就没了,倒是有时夜里雨多,可能会有两、三场那样多,打在屋顶上还有些吵。那声音听着,有点像是撑了把伞在雨下,听到雨点打在伞上的那种声音似的,有种在人头顶上闷敲大圆鼓的皮一样的感觉,只是没有那样大声罢了。这播雨季的雨也不是天天下的,可能这里毕竟不接着海,故而雨水不会像是产大椰的那座城里的一样充足。而寒季持续的时间则很短,要说寒季中最冷的那么十几天究竟有多冷,范禹细想了一下这身体本来的记忆,好像也只算是那种凉中带寒的温度,并不是严寒天气。   这范禹就这样一副高山茶农般的打扮推着板车进了鱼女城,这架板车虽不大,可是因如今不用架蒸锅笼屉等什物,倒是余下不少空间,只见上面一前一后摆着两只由细扁的竹片编成的箩筐,上头还加筐盖,还覆上了布块遮了那筐盖子与小半截筐身。箩筐编得细密,连分毫的孔隙也不见,婆婆说是她老早以前亲手编的,还不是在市集上买了,用了这好些年了也没坏。用这筐装这些麦包正好,旁人也看不到里面装的是什么,之于他这种就是不想叫人看见里头是什么的人来讲,那是再好不过的了。   他是十时过半那会儿出发的,赶到了那家与他家约定好的酒楼时还不到正午时分,正好将货送入,这家酒楼也好自中午起就开始卖起这麦包来。他并未在酒楼前门处的大街上与人交割钱货,而是特意绕到了这家酒楼的后院,前头大堂里掌柜听人来通报后,便带了人出来接货,跟着这家掌柜当面将货物点清,跟着就是算钱给他。   他收了钱之后,就去原来芒姑子巷里派发这些灰麦包。来买麦包的人中间有些则问他:“怎么这时候才来,还当婆婆不做这生意了,要不是像是有些认得这车,就真当你家的人不来了,你家还做这买卖不做了?”他答:“婆婆病了,向神发愿说每日中午来这儿派五十只麦包给劳苦的人,望病能快些好。这麦包是婆婆教我做的,是一样的。”人家一听这些不要钱的麦包是老太太拿来还愿的,也就不好乱拿了,只那些惯常来这家买灰麦包的囝们一人一个拿了这麦包走了。   他派完了麦包,就沿大启街往回里走,右侧也有些酒楼饭庄,里头肉味飘出来时,他又开始馋了起来。就先不说这股食物的味道是不是那样地道正宗引诱人,只是对于他现在来说,有得吃就是好的了,哪还顾得上自己原本算得上是相当挑剔的舌头,先能天天把肚子填饱了才是要紧的事。   可是他现在卖了那些灰麦包的钱都是属于婆婆的,他也不能擅用。他很清楚这世界的囝们是没有私财的,挣得的每一分其实名义上都该是归属于他们东家的。   他也只好忍着,还有意将板车往外侧推推,不靠得那样右了,省得总是被那一阵阵儿的味道扰得心绪不宁。   就这样一路走到了大哥的水果摊,收了大椰的壳后,就再沿着街走,不多时便出了鱼女城。回家后发现婆婆还没吃饭,竟还等着自己。他这时已有些体虚了,因已走了那许多路、做了那许多事。坐到了桌上,婆婆说菜汤已氽好了,她现在就去盛,还让他先洗了手、拿桌子上的麦包先吃起来。他依言去洗手,跟着坐在桌边等婆婆过来。   婆婆端了一大碗的菜汤过来,还拿来了一个油纸包,一揭开竟是烧肉。范禹还想着,怪道之前有什么味儿闻着那样香。他之前还当是自己因太饥饿而产生了幻觉。婆婆让他快些吃东西,说:“你出去送货之后没多久,我本来是想看看后面那块地里有什么菜能吃的,发现都有些品相不佳,也不晓得是不是近来这入夜的雨水给打的。我就也下山去鱼女城刚入城那处卖菜的摊上买了把菜,那旁边有卖烧肉、烧鸡的,我就顺带着买了些烧肉回来。”   范禹听了,也不客气了,挟了肉吃起来,也不是他不客气,而是他实在饿。这婆婆倒心想:还真没见过像你这样能吃的囝,不过,也好,也好。   范禹一连吃了两只麦包,喝了一碗婆婆氽的菜汤,还吃下去大半个油纸包的烧肉,才想到抬眼看看婆婆。才发现婆婆也没在管他,只顾她自己低头吃饭,年长者吃起东西来都要慢些,且嚼一口东西也要嚼很久。婆婆发现他在看着自己,便说道:“你以后吃东西可慢着点。也别胡吃,别到时候身体没长高壮,反倒变肥了,跟城里有些有钱人家的老爷似的,肥头大耳,那可不妙。”顿了一顿,又说:“对了,往后每天卖这麦包卖下来的钱,你算出六份来给我,再余四份你自己留着吧,每回送了货打街上回来,自己也买一份这什么烧肉烧鸡的回来下饭。我也不能天天都往城里跑,现在呆在家里时候多了,闲下来得多看顾着些房子后头的菜地。”   范禹瞄了一眼婆婆,问:“给我?”婆婆说:“给你用去。”范禹其实根本不想推拒,因他也需要钱来买些器材,他“一个大男人”也不好意思伸手跟婆婆要钱买东西。他想婆婆之所以会想着把四成的钱分给他,是想着本来她三只麦包卖六个子,如今卖了十个子,那多出来的那四个就给他了。他这么想着,就跟婆婆说:“婆婆,其实这钱本都该归你的。可我想着拿它们来买些器具,那我不推辞了。还有,那边那堆三角麦能不能都给我,我有用场。”婆婆喝了一口汤,说道:“你挣的就你自己收着吧,倒是不用来跟我说。这种事,你不说出去,府衙里的人是不会来管你积了多少私财的。”   因府衙里头的人根本也没有想过他们那样的人能积下私财。赚不来这钱不说,且绝大多数的东家都只是在克扣着劳动价值,哪能都像这婆婆这样。   这么一来,每天卖那灰麦包能得一千五百个子,婆婆拿六份,他拿四份,那他就是得六百。婆婆还拿了一个更旧一点的钱匣子给他存钱,跟他说,像她这样的人家,一般那些偷儿都是不要光顾的,只藏得实点,平时莫多加倡扬,财不露白,一般就不招人盯上,不会有什么事的。毕竟城中富户也有不少,哪个不长眼的偷儿来偷他们存的那几个小钱,而放着那些大锭小锭的不偷。   他这钱一存就存了半月余,这阵子,他总是惦记着买一口磨。婆婆家厨房里的那口磨不合他的用场,口径太大,有一张圆桌那样大,且是干磨,磨些干的谷粉用的。他是想着买一口小的,约是一只呼啦圈的直径那般的口径,且得是湿磨,最好还是干湿两用的。这湿磨的磨盘得更平滑,上层磨盘得要更质地密实厚重的才行,这样才能一边磨细碎一边挤出浆来。   故而他这阵子中午送完了货、派完了包、收完了椰壳后,都会先买两只大肉包子吃,快捷地在外对付一餐,跟着便去鱼女城城东的市集转转,想看看有没有合心意的磨,发现并没有。他就想着是不是这儿的人都是不用湿磨的,只磨干谷子,而不磨浸泡后的湿谷子。那他想着婆婆以前还做米糊,也滤米浆,那她都是怎么弄的,难不成是将大米碾磨碎了,再泡米粉,跟着再滤浆?   他觉得那种程序不合理,想着或许只是这市集没有湿磨卖罢了,他还特意问了那个卖磨的,那人说他们这儿没听说过他说的那种磨。他没法子,只得问能否订做一个,那人说可以的,因他们也确有因来买磨的不同人想要的磨的口径大小及厚度、石材不同而帮人订做的情况。范禹将他要的那磨的石料选择、磨盘口径及厚度都细细说了一遍。且跟这卖磨的大叔说了谷料入口开在哪处,出浆口开在哪处,大叔细细听了去,还拿笔画了两笔。虽说见这磨这么一做有些怪异,可也没细问这些入口、出口的是做什么用的,也没问这些口径、开口的大小是不是有什么讲究在。他也没跟这大叔说这种磨叫湿磨,也没提什么“出浆口”之类的字眼。只是描述完了后,两人就用料与所耗工时议定了价钱、交货时间。范禹付了定,拿了收定金的条儿后,便推着板车走了。   范禹跟这大叔说是他东家让他来订这种磨的。他不得不这样说。他推着板车往回里走时,就在想着自己这重身份的种种尴尬。他实在觉得自己这身份在这地儿已卑微到令人发指了,就比方说,他去买个肉包子也要被那店家用愕异的眼神看上半天,就因为他经人一看就是一个囝,而这地方的囝们没有哪个说是会去买肉包子这样的东西当午饭的。他头一天买了后,因饿极了,就拿着油纸包、站在板车旁咬了那个肉包子一口,就骤然是好像一时间所有人都朝他这边看过来了似的,可能是他们都本想着他该是替他东家买的这肉包,哪里知道他竟自己吃了起来。   第二天他就换了一家包子铺买肉包,买完了后还要躲到一个暗巷里面去吃完了才敢推着板车出来,再去市集上面转。   他其实心里很难过,他从没料想到自己会有哪日在城里大街上吃个夹肉的包子也要遭满街人的白眼的地步。   ☆、第 9 章   又是半月光景过去了,还在播雨季之中,只是这两天入夜后的雨下得没有初入这个季节时那样地场数多了。这天范禹醒来后,能感到空气中有一丝微凉,倒不是因这季节转变而天气转凉了,而只是清晓时分的空气带上了昨夜里一场雨过后残余下的水气形成的这种沁在皮肤上凉丝丝的感觉罢了。他看了一眼他床边矮几上的漏壶,上面水位停在了五时与六时之间,而水位那一个竖条旁还有一个箭嘴,在一个向右开的半圆形的刻度盘上运作,五时与六时之间有一个中隔线,现在这水位停在中隔线之上,再一看箭嘴指着“二十与五十”那个点,那这会儿就是五时二十分。而如果水位停在中隔线之下,且那箭嘴又是指在“二十与五十”那个点的话,那就是五时五十分。   他觉得这儿的计时器是很精密的且运作精良的,虽说不一定比劳力士准,可这里的人能弄出这样准确的计时工具,也是相当不易的了。这东西虽准,可比起手表来,差就差在一个只能准确到时与分,没有看多少多少秒的箭嘴,且再有一个是不能随身携带,只能这样四平八稳地放置在桌面上。这漏壶是前几天他在鱼女城里一间专卖漏壶的铺子里买的,他也没一看到就买,而是比对了好几天、两三家,最后挑的这个,他也怕若买了便宜的,到时读时间都读不准,那钱就浪费了,索性就买一个价格中上的,品质还有些保障。   他会想到买这计时器,是因他真不习惯不能够时时看时间,叫他非得学这儿的半数人口那样天天只靠看太阳来估摸时间过日了他是做不到的。他习惯了做什么事都有一定的时间,故而钟表之类可以看时间的工具在过去向来之于他都是极要紧的东西,那现在,也是一样的。故而虽说这样一只漏壶不算是便宜东西,他还是买了。买回了后四四正正地摆在了他睡的那间房里床边的矮几上,显得与周遭格格不入,这样一间简陋的房间里摆了一个刻纹精美的漏壶,倒像是这房间的主人偷了别人家里的回来硬摆上的一样。   他又看了一下时间,眨眼就到五时半了,忙不迭起身。先是去隔壁厨房掀棉被、开缸收炭。将炭在厨房一隅的木箱内摆妥当之后,便推了板车下山去打水上来。打了水上来后,就开始滤水。   婆婆其实在他出门打水后不久也起来了,进她这边厨房里蒸起麦包来了。老年人一般觉都少,早上都睡不到多晚的。   二人一个滤水,一个蒸麦包,都是做着一些日常劳作的事情。   这天中午,范禹又去城里送货,且他还带上了上回跟卖磨大叔订磨的那张定金条以及全额的钱款。上回是约在了今天可以取货。   他先把货送了,算对了钱后就由那家酒楼后院出来。推了板车到芒姑子巷去派包。该来的人有些都一早在那儿等他了,婆婆也不是每回都只余五十只麦包给这些人,有些天蒸多了的话,就会有六、七十只,且用来派的这些麦包个头都特别大,能有一只正宗标准大小的菠萝包那样大。这些人有些拿了一只回去还能掰成两半,分一半给工友,因他们这一类人天生胃口好像都不大。像范禹这样能吃的,也实在少见,像他这种天天都要吃肉也不见什么消化不良的状况发生的那简直是一个“稀世奇珍”一般的人了。   他这胃口也不知是怎么回事,也不知是不是他范禹本身的一种对食物需求形成的惯性带到了现在这个身体里,还是这身体易主之后也“基因突变”了,总之他认为男人吃饭就是得像他那样的。且他也没觉得自己现在吃的这份量有什么不妥,他就记得以前他长身体那会儿也是这样的食量,好像比现在还能吃。他也不想管自己这食欲在这个世界是否是正常的了,只知道别吃撑了就行。   他派完了包,推着板车正欲往回里走,他还有椰壳没收,且还有那口磨没收。他满腹心事,因想着那口磨他以人力也运不回去,上次见市集里像是有牛车可以赁的,那倒不如这回赁辆牛拉的车,让人帮着将那磨运回去架好。   哪知这时,因来领麦包的人都散去后而显得相当阒寂的芒姑子巷内回荡着些说话的声音。他朝右侧一看,竟见到了祖辛,祖辛瘦弱的身架子上还架着一个醉兀兀的男人,在稀里糊涂地说着些酒醉后才会说的混话。只是醉得已不轻,便只是口里一时低一时又高亢地说着一些时而含混时而清楚的瞎话,而他整个人则像是一只被酒腌了的醉蟹似地动弹不得,只低低垂着头。   范禹推着板车挨近了去,怕虽是在空巷中也仍是说话不方便,就只是朝祖辛使了个眼色。祖辛抬眼往远处墙根处比了比,意思是让他站去那儿等他。他于是就推着板车走开了,挨着墙根站着,装模作样地在理着自己车上的筐子与布片子。   再过了一会儿,有一个家丁模样的男人驾了一辆马车挤入了巷口,在祖辛他们面前停下车来,马车里下来一人,由祖辛手里接过了那个老爷一样的丑态毕露的男人,扶入马车中,这马车就被往前驱走了。想来这家家丁是因这巷子不阔,嫌调头麻烦,就直驱出巷子另一端的口去了。   这时祖辛朝左右看看,见无人,就走近范禹,对他说:“你竟活过劲儿来了,看着气色真好。上回……我都不知怎么说了,都是因为我。”范禹说:“唉,别提了。倒是你,怎么由你扶着那人出来呢?难不成妓院妈妈已经让你开始……”祖辛垂下眼,一副不想提及的样子,说道:“倒也不是。这个是刚刚醉成了那样,正巧我在廊上走动,被那时还能动弹的他揪住了,管事的便打发我将他扶出来,说是已差人去通知他家家仆过来接人了,只叫我在后巷子这里候着就是了,怕扶在街上难看。”说完,又顿了一顿,接着说:“不过,这里的妈妈确实已经让我住进单独的一间房里去了,每天华服美食的。离你说的那种日子想来也不远了吧。”   范禹想了一会儿,说:“你倒不如别吃那些东西,每天也睡得晚些,索性将自己养眍娄了,我再想办法赎你出去。”祖辛说:“没用的,我一开始也这样想,可在里头做什么事都有人看着,大到仪规谈吐,小到吃喝都有人调^教,规矩繁复,还要练什么唱曲。哪里就能够让我自行作贱身体,不吃不喝不睡的。”   范禹在此刻也想不出什么应对的良策,只心里有着一种因此刻无能为力而引起的难过。只抬眼跟他说:“我一定会接你出去的。”祖辛可能听了这话心里确是觉得感慰的,可或许是因对现实有着重重绝望,而导致了他眼下听了这话竟一点表情都没有。过了一会儿,他又自觉可能昔日亲近的朋友说了那样一句像是誓愿一样的话,自己却又什么表示都没有,是一件说不过去的事,于是他就抬眼望着范禹,点点头,说:“你要来接我。我都住进单独的房间一个多月了。”跟着,他又朝身后看了一眼,可能是怕妓院里出来什么人见到他,转回头来后,就跟范禹说:“你先走吧,被人看见又是麻烦。”   范禹跟他说:“我还没跟你说过,我叫范禹。不叫付几。”祖辛有些许地愕然,问:“什么时候改的?”他含混答:“后来改的。我现在跟一个婆婆住,她是我的新东家。你不要时时懊丧,要相信事情总会有转机的。”祖辛点点头,就催着他离开。   他推了板车往巷外走。刚才那会儿他没有跟祖辛讲他新东家——婆婆是一个多么好的人,与别的东家都是不同的,他觉得提这个并不妥。祖辛现在被困在那样一个地方,正为自己将来的命途而产生一种身世之感,却如果在他面前提及自己如今有一个好东家,那就是一种非常不懂人情^事故的不通人心情理的做法。故而他没提那个,只说了有一个婆婆的存在,因他想着祖辛应是不知他那日被人打了后却被一个婆婆接回家去了。   他将板车一路沿街推到水果摊大哥那里,将大椰的壳收了,跟着就向右拐入一条巷子,朝城东的市集走去。   到了后,找着那家卖磨的,那家主事的大叔说已打磨好了,让他到后院里去看看。这边城东的市集是一处占地颇广的地方,里面有铺子也有那些露天贩卖的商家。只不过这里的铺子自然是比不上像是大启街那样的正街沿街两侧的商铺店面那样地富丽,这一处的铺子都较朴实,且不论前头的正堂还是后头的院子都是很小的。   他将板车推向后院,就见他要的那口磨被放在院里一角,他细看了看,发现没什么问题。这时在正堂的大叔也跟到后头来了,前头就留他伙计看着。大叔问他:“怎样?”他答:“不错。”大叔说:“你拿回家里去用,要是你东家发现有什么不合适的,还能拿回来给你们改的。要是改动的话就不要钱了,只是来回车马费你们得自己付。”他想想也合适,就爽快应了,将出门前就藏在板车下面的那些钱串儿都拿了出来。大叔让他跟他到前头堂里称钱去,他们这些生意人是没可能一个子一个子儿地数的,一般一串是正好一个重量,拿专门称量这些钱串子的小秤一称就行了。所以他就跟着大叔朝前面正堂走去,自然也不会忘了拿上装了今日卖灰麦包收得的一千五百个子的布包。那一千五百个子也就是十五串。因每回卖这麦包只收得十五串整,人家也就没办法拿一小锭给他那样省事,因一小锭值二十串。可好在这里的“子”都不沉,是轻薄秀气的一种钱币,也是圆身方孔,币身光亮,十五串提在手里像是也并没有什么负重感。   他二人去前头称好了钱,就钱货交割了。他说他要去赁一辆牛车来往家运那口磨,大叔则说:“刚巧我今天工坊里还要往这里拉一趟货,等一下就到,送完了我这趟,我叫他们帮你把这个送去你家就是了。你家远吗?”他想这不要钱的事,他现在当然乐意,就说他家就在城北门外的山上。大叔就让他等等,他们的人该是一会儿就要来了。   而他此时肚子有点饿,正好想起他收了大椰壳后就紧忙地跑了来这里想要验收他的磨,竟连肉包子都忘了买了,于是,就跟大叔说:“大叔,我板车先停在你后院,我拐出去这里市集上随便买点什么东西填一下肚子。”大叔说:“你去吧,两刻钟之内回来就行。”   他听了后,就赶快出去了,因他想着大叔工坊里的匠人过来卸货也要不了多长的时间,到时还要叫人家在这里等他的话,那肯定说不过去。他出了去,就近找了一间卖灰麦包卖饼子的。纵他有十分的不情愿去碰那个灰麦包,纵他有二十分的渴望要吃再过几家档口上卖的肉包子,他还是选了灰麦包。因这市集上终日纷纷攘攘,怕是寻不着什么暗巷好让他独自吃肉包子的,为了不引人侧目,他就买了灰麦包,跟着当街啃了起来。啃完了两只后,发现还是会有人看他,也不知是嫌他吃相难看,还是嫌他吃得太快,还是嫌他吃得太多。范禹在心里狠狠白了这些人一眼,低头就往大叔铺子那处走去。   他发现那些石磨工坊的匠人们刚到没一会儿工夫,正在合力往下搬各式大小不一的石磨。他也只等了一会儿,这些人就将货卸好了。跟着,他们的东家,也就是大叔就让他们中的两人赶其中一辆马车跟着范禹回去一趟,将他订的磨运送回他家摆放好。   那两人便跟着范禹一道走了,因只有一口磨,且他们的车是马拉的宽大的车沿高的板车,这样的话,上山自然也不是什么难事,加之回范禹家的山道偏缓,那么拉起来就更不费什么力。   磨被放在了范禹住的后面房子的厨房里。因他一早想好了摆放的位置,故而跟他来的这两人只需将磨摆在他指定的点就行了。他问人要不要喝水或是吃点什么,人家就说不用了。他这时才想起他倒是不便将自家的水就这样给外人喝,且他家厨房里应该是没有另备一份煮开的未经过滤的河川水的。好在人家说不用了,说之前在店里喝过了,他就去前头厨房拿了四只灰麦包塞给人,还跟人说这些是他家婆婆做的,非常好吃。这两人午饭还没赶得上吃,便没有推拒,接下来后,一人驾马,一人坐在后面露天的板车沿上就走了。路上他俩咬那个灰麦包,虽说不是热的,竟觉得从未吃过这样好吃的麦包过,还在想着这家的婆婆手艺真是了得。   ☆、第 10 章   范禹得了这口湿磨,先是提来了水将这磨仔细清洗了一遍,再拿开水烫了一遍。他一边洗着这口磨,就一边想着之前在巷子里相遇祖辛一事。他是自然想像自己以前那样财大气粗地想保谁便保谁,可他又深知自己现在就是没什么钱,瞅着眼下这形景,连贫困线都像是还未挣脱,哪里就能用像以前那样硬气的做法去搭救他人呢。既知这一层,且又知道就这事上也并没有什么机智的方法可以用,像是跟祖辛建议过的让他把他自己养眍娄了变得没什么价值了也好赎些,这也是行不通的,故而他现在深为这事烦心着,想着自己一年半载怕也是没可能显贵发达的,而祖辛在那处妓院里并等不了多少时日,最多也就是再有十来个月的光景,就要被那头的妈妈赶着去前头卖钱去了。   他想,既他劝了祖辛不要轻易懊丧,要相信凡事只要人谋人为就定会有转机的,那他也不能仅是这样劝人,而自己在这里暗自心懒意怯,干在这里等死。   他想,总能被他等来点什么的。   他放下这头心事,就着眼在这口磨上。他这磨是要用来做一种叫“呱呱”的小吃的,一种荞麦糊最终改变了性状后形成的又韧又爽的浅藕紫色“膏泥状”的小食,可以做主食,配上了劲爽鲜“呛”的各色配料确是一流。   所有的淀粉类食物都能变成泥团状,视其本身淀粉链的结构不同而最终产生的泥团的韧性也是不同的,越是复杂紧密的淀粉质结构出来的“泥团”就越是韧,反之则越稀柔流滑。像是日料中的山药泥盖饭上的山药泥就是淀粉质最疏松的了,那么这山药泥自然也是又稀又滑的,流动性甚好,吃起来那个质地有点像是在吃用山羊奶制成的酸奶一样,带有粘稠度,不过又是在时刻滑动着的。跟着,要紧密一点的是芋泥和土豆泥,它们就不会滑动了,固在了碗里。   然后极为紧密柔韧的自然就是被人最熟知的米糕和面团。面团由小麦粉制成,是淀粉质最紧实的,且又因含有蛋白质,故而面粉团是所有这一类食物中最韧的。   而荞麦最终制出来的泥,是没有米与面这一类主食的那样韧的,不会像米团、面团那样地全结在一起,但是又不会像土豆泥、芋泥这类辅助性主食出来的“泥”那样地松散,像是介于朝鲜族过年砸的米糕与美式原味土豆泥之间的那样一种松紧的状态。又韧又爽,荞麦香全给逼了出来。   他会做这个还真是因为他孝顺。他爷爷有二型糖尿病,他爸前几年每年做体检也是查出血糖有些偏高,医生关照他们吃荞麦面条,少吃些精细米面。可是那种面条哪里会有人喜欢吃,是用荞麦粉掺了白面粉制成的,口感那样地硬,吃惯了白面的人哪里会转投那样一种没有口感又不易吸收汤汁煮入味的面条。   可巧他有一朋友说他们家乡有一种小吃叫“呱呱”,就是用纯的荞麦粉制成的,他们那儿的人都爱吃那个,说他们家乡的男女老少无人不吃,就像兰州人无人不吃牛肉面一样。虽用料最简单便宜,可是做工是复杂的,要将人人都嫌的在主食中算得上是相当不讨喜的荞麦转化成人人争相买来吃的一种食物,是相当不简单的。他那朋友说也只有他家乡那边才能做得出最正宗的呱呱,就像只有兰州才做得出最正宗的牛肉面一个道理,离开他们本城十里地开外的就没有一家是正宗的了。   而就在他们本城中也还是得分三六九等,像是呱呱也只有那朋友城中的常记与其周边方圆十里地之内的才是第一等,再往外拓开去的,就开始变次了;而兰州也只有马子禄牛肉面馆及其周边方圆十里地之内的才是第一等,再往处拓开了去,也是要变次的。   他就为了学这个回去做给家中身体有恙与微恙的长辈吃,还特意与他朋友去了他家那城市,住了好些天,学了好些天,那家老板与老板娘做呱呱都有三十九年了,与他朋友家相熟,一听说要学这个是因为那样的原因,又收了人家塞来的红包作学费,最主要是听说不是住在他们城里的同行且也没想着日后要做这生意,自然就倾囊相授了。   结果,范禹学了这东西回家做了之后,他家不仅是爷爷、爸爸爱吃,连他完全没这血糖高的毛病的妈妈与两个弟弟也喜欢吃。他有时嫌做得麻烦,就禁止他弟弟们去“偷”来吃,说得都留给爷爷和爸爸,他弟还反驳他:“你看爷爷不幸患了那病,结果爸也查出来血糖偏高,这就说明我们家的男性是患这病的高危人群。那我们从现在起就吃荞麦,而少吃些其他主食,难道不是防患于未然吗?”说得他气死了。   他一边想着这些过往,一边取来了之前一早浸泡好的脱皮荞麦仁。那些荞麦仁是他昨天上午洗净、淘净的,被浸在一只中型的广口缸中,能有半缸那么多。到了这会儿,已被浸了一天一夜了。   到了这会儿,他见广口缸中的荞麦粒都像是吸饱了水似的,都变胖了一圈,颜色是灰灰的,且都变粘了。本来荞麦粒是不容易出粘性的,如今经过了久泡,倒里缸里面除了仍能看得分明的颗粒外,就是浅灰白色的粘麦浆。这缸中已见不着水了,看来昨日还超出荞麦粒一截的水现如今都已被吸涨进了麦仁当中去了。   整缸东西变得很粘,他就拿来一柄长柄木勺,将这一缸东西翻搅了起来。这么做,是为了增强它的粘性与均匀度。   自他手里搅动的动作变得单一了起来后,就更是易将自己沉浸进一种回忆中。他想起了另外一个世界,他可能再也回不去了。也不知家里都怎么样了,好在有弟弟,虽然皮一些,可是好像也不错的,不像是成不了大器的样子,或许再过一两年,定一定性就好些了。   他一边想着这些原本家中的琐事,就听婆婆在他这边厨房门口叫他,他朝后一看,婆婆手里捏着一把菜,想来是刚由他这后面房子再往后走的一片菜地里做完农活回来。婆婆问他:“你在做什么?”他答:“在捣鼓些新花样,也不知他日卖不卖得上钱。”婆婆一听能卖钱,自然很支持,只说:“好啊好啊,你自个儿捣鼓吧。我们这里菜地里的菜简直是不能吃,也怪我这阵子没好好照顾,你明天后天中午回来时由买菜的那儿随便买一两把回来。这地我得重新翻一遍。”一边唠叨着,一边转头朝她前头走去了。   范禹则继续搅和他的荞麦生糊。再过了约三刻钟,他便在他那磨的出浆口下架了一张方凳,再在方凳上摆了一只木桶,准备到时等着那第一遍出的粗荞麦浆。跟着,又将这生糊朝磨盘正中央那个深口内舀了几勺进去,因这两个厚实的磨盘间是严丝合缝的,若不经磨动,那生糊是不可能直接流淌出来的。   他见注满了,便推动这磨的长木柄开始磨了起来。他有意让人将磨的柄做得这样长,就为了用到杠杆原理的好处,磨得也不用那样费劲。他这样一边磨一边停下来加满生糊进入那个注入口,过了约四十分钟,三刻钟不到,这一些生糊全都变成了粗荞麦浆。这粗荞麦浆还未经细化,虽说比生糊要又细致又流动性强不少,可毕竟还是有一点粗质夹杂在里面。   他将接得的这大半桶粗荞麦浆又加了一些他家过滤过的那种水浸泡起来,还给木桶加了盖子。跟着他便到前头将前几天买的一只木漏斗取了来他后头厨房里,到了晚上时要用。这木漏斗的尺寸结构与他家用来滤水的那只漏斗是一个式样的,他当时就是照着家里这只买的。这一只到时会用来过荞麦浆。   可是那些粗荞麦浆一浸就得浸四个钟头,他这时就忽然想起他中午那趟的水还没运,便推了板车下山去运水。回来后,进了厨房,便开始了滤水的活儿。又听婆婆在厨房里一边摘着她之前切回来的那些菜,一边抱怨着那些菜不能吃。他就说他滤完了水就下山入城去买菜,婆婆就说好的。   等他买了菜回来,两人吃了晚饭后,他再去看了他的那些粗荞麦浆,发现全稠稠地融合到了一起去了。跟着他便用那木漏斗将这桶粗浆滤了一遍,出了细浆。可光是这细浆也还不够,还得再加水浸四个钟头。不过粗浆加水,是会最终融合——浆与水融合,而细浆加水则会出现完全不同的性状,就是会最终分离——荞麦淀粉质与水分离,水在四个钟头后,会浮在上层,下层则留有极纯的粉浆。   等到水与粉浆在四个钟头后分离了后,他将上层的水倒了,将荞麦粉浆留在桶里,有大半只中型大木桶那样多的量。他给木桶加了盖子后,就去洗澡睡觉了。这粉浆还得隔夜才能用,他明早得早起,四时就得起来真正做那个呱呱了。可他又是平时不会在四时起床的人,而这里的那个什么计时的漏壶哪里会带闹钟功能呢,故而他在睡前喝了半碗水,准备到时要用“起夜”将自己憋醒,一醒了来便要狠心叫自己不再睡了。   结果四时半时,他还真给憋醒了。紧忙地起来,小解后洗了手,就吃了一只隔夜的灰麦包先垫着,跟着便煮起了呱呱。将他新买的一口黑亮的大铁锅架在了灶台上,灶里升了火,跟着便提来了他那桶荞麦粉浆,用一只长柄大铁勺往锅里舀入清的过滤过的水两大勺,再舀入六勺粉浆,顺着一个方向在锅中搅动。直至锅中物慢慢凝结变成了黄而不焦的状态,就可出锅了,出锅的东西会经过一个“回性”的过程,等它回性了,就会由黄而不焦的颜色变成了浅藕紫色。   他就这样,将大半只木桶的荞麦粉浆变成了比半只木桶稍多的呱呱,这桶不小,够卖两百多碗了。他以前做呱呱是为了家里人的健康,将荞麦换种样子哄他们吃下去,如今做这呱呱却只是因荞麦粒在这鱼女城里不摆在米粮铺子里卖,大部分人也不吃、也不懂吃,且在后山采收的还不要钱。不要钱的事他现在自然都是肯的。   他把早上的水打了上来且滤完了后,又在家里吃了早饭,再将他要做买卖的东西都装上了板车,跟婆婆说他大早上去入城口那一块就近做点小买卖,十时左右就回来,再去送货。婆婆问:“小买卖在入城那一块做,那儿人又不多,会不会不太好?”他说没有办法,只能先这么着。婆婆就让他做到什么时候就什么时候回来吧,她说她还有个独轮的推车,摞起两大筐蒸馍还是可以的,到时就她去送一趟,跟着再在市集再买一辆板车就是了,让他要做买卖就好好做,往城中心去去,别在边缘蹲着。   他就说那也行,那他先去了,好不好卖的也不得而知。婆婆还让他不如就去芒姑子巷她原来站的那处做这买卖,还说大启街那一截还算是挺繁华的。他说他先推过去再看着办吧。   辞别了婆婆,他推着板车朝鱼女城走去。板车上有一只大木桶,大木桶里放的正是呱呱。在大木桶前是一排深口方形木桶,被箍实在了一起,变成了一长条,实则是八只独立的方形小桶,每只的桶口都是一块吐司片那般大小,深度则是一只方便杯面的碗那个高度,里面都分装着不同的调料。   他这些调料倒不全是特出罕有的,有不少是在城里卖调料的铺子里买的,像是盐、醋、芝麻酱等等,而那个辣椒酱则是问每天收他家灰麦包的那家酒楼厨房里要的,他在后院处时常能闻见那家后头火房里做菜的味道,闻过那个辣味,像是挺正宗的一种辣,比他在调料铺子里找到的辣酱要闻着味道呛辣些,带着一种油香,某一回他便要问那家买一些他家的辣酱回去。掌柜的见与他家有这种生意往来的交情在,故而就让他家厨房里送了一些给他回去吃。   这所有调料中倒是有一样是别人家不会有的,那就是山葵,是他在山下河边找的。山葵也就是俗称的芥末,不过不是一般日料店里的那种芥末,而是吃怀石料理时的那种新鲜山葵杆子现研磨出来的鲜山葵泥。他磨了这些山葵泥,调入了一些油,调匀了后就成了不呛且带特别辣味的芥辣油。   他将这板车一路推着进了城,最后想想还是婆婆的话有道理,于是就将车推去了芒姑子巷,可刚停当下来,又想起自己想卖一份四个子,那若是停在芒姑子巷里,也不知卖不卖得了这价钱。于是他索性又将车推到大启街上去了,在一个卖豆腐的摊档旁停了下来。那家卖豆腐的是一个男人,档上摆着新鲜豆腐与豆干,还有新鲜发的黄豆芽。那男人朝范禹看了一眼,范禹也朝他看了一眼,想着不会是不欢迎他将这板车推来他旁边吧。可再想一想,又自觉自己做的这买卖与他的豆腐摊生意一点冲突也没有,于是便只管将板车停妥了在这处。   跟着,他先是揭开了盛呱呱的木桶,还没去揭那些放调料的方桶的严实桶盖子呢,那旁边卖豆腐的男人就问他:“你这摊上是卖吃的的吧?”他仰头看了那高壮男人一眼,答:“是啊。”那人说:“刚好给我来点什么填一下肚子吧,我刚就在想你兴许是卖吃的的,省得我离开档口去别处买吃的了。你这多少钱,怎么卖的?”范禹答:“我这个四个子一碗,等下我要装三碗在外面摆着,你看一下一碗是多少。”那人答好的。   于是范禹拿了一只大木碗装了大半碗的这个呱呱,再揭了调料桶盖,用细长柄的小木勺在各个调料桶里各拨了一至三勺不等的调料进碗。那些调料都覆上了呱呱的表面,却像是很快就被呱呱的本体吸收进去了一样,于是只是能站老远就闻见那股子鲜香味、油辣味,却在细看之下发现呱呱上连浮油也没有,只有斑驳不均的辣红色还浮在表层。他将这大木碗一倾,就将碗中物倒入了他一手托着的两层厚的褐油纸上。   站在他旁边那男人问他这叫什么,怎么这么香,他说叫呱呱,人家就问他怎么像田鸡的叫声,他一想,还真是,倒从来没想过,还只当是“顶呱呱”的意思,真从未想过什么田鸡叫这回事,于是也不好意思地笑了。人家就跟他买了一份。   因他也不会写这里的“呱呱”两个字,故而也没有在档上竖块牌子,写什么“呱呱——四个子”之类的字样。那旁边的男人像是味道还没尝出来就把一整包呱呱就这样吞咬下去了,连双筷子都没用。吃完了后,他才发现都叫他吃了,连味道还没来得及细尝就被他吃没了,于是他又要了一份。范禹便又递了一份给他,还说头一天做邻居,这碗就请他吃了吧。   跟着范禹便扯开嗓子叫卖起来:“呱呱,好吃的呱呱,一碗四个子叻。”现在这时间也不过八时过一点,大启街沿街两侧的不少铺子商号还未正经开门下来做生意,多数也只是将排门木板取下来几条,敞开一个豁口,或者那些并不是用排门的商家,则是只打开了一侧的门。   铺子里头的有些掌柜东家们听到他这叫唤,就兴起差人出来买回去尝尝鲜的念头。   ☆、第 11 章   跟着,也不知是不是这碗叫呱呱的东西的鲜香油辣味太过吸引人,竟然人接二连三地被引到这档口前面了。不仅是这一带铺子里的掌柜的或是东家们让人出来买了回去,还有些在街上做买卖的贩夫走卒们也是一样会来买碗这个试试,这些贩夫走卒都是这世界里的男人,在钱财方面再不济都要比像范禹这类的囝们松动宽裕些的,有些实在高壮的一餐买两大碗的份量吃下去也才花他们八个子,这钱也并不是十分拿不出手的。   这呱呱毕竟是主食类的,看着就是能管饱的一种食物,且确实也是吃了能管饱很长时间。   这些人吃完了这个,因其本身就是三角麦这一粗粮的精华聚集之后的产物,里面胚乳、粗细纤维、蛋白质含量本就够了,用来做早餐又或是上下午的点心、又或是正餐前先吃一点来开开胃的东西,都是一流的,不用再搭配什么菜或是肉的辅食也就营养齐全了。   且问题是它吃了还让人有些上瘾,吃了过一会儿就有微汗泌出,整个身体的毛孔都通了似的,只因这处鱼女城地处这样一个位置,虽不干燥,可也雨水并不十分勤,且气温也并不低,吃了这样一碗,细汗一发,像整个人都精神了似的。   故而竟没到一个钟头就叫他把两百来碗都卖光了,随身的钱袋里满当当的都是收来的子。他心算了一下,九百来个子是跑不掉的。   他正欲推着板车回去,继续做这呱呱,也好明天多推些出来卖,就被旁边卖豆腐那位叫住了,问道:“你这就走啊!你家一天才做这么些这个?我本还想着中午也吃你这个做午饭的。”他答:“昨天家里做得少,卖光了就收档了。明天会做多些的。”   跟那人道别了后,就往前推去了,这时感到身后有人推着辆板车接近那豆腐摊档,朝后一看原来是一个女人,看样子比豆腐摊大哥要小,也不知是那大哥的妹子还是女人。长得很漂亮,范禹就想着,这美貌才叫豆腐西施呢,好好的摆着这姑娘只负责日中运货给豆腐摊上补给而不叫她来卖豆腐岂不可惜,反倒放着那样一个粗豪的“壮士”往档后头一杵,且又是卖的些稀松平常的东西,怪不得卖得这样慢。   他有一搭没一搭地想着,且一路向前推着,一径走至水果摊大哥那儿,那大哥还叫住了他,问他今儿怎么这样早,他说还是中午时来收椰壳,这趟是办的别的事情。那大哥就说好的。   他本来是想直接回去的,可想想以后倒不如别只卖一种份量的呱呱,因见之前那一个钟头里,有不少男人一买买两碗的份量。倒是也有女人来买的,女人吃一碗也就够了。还有一个母亲买给她小孩的,那小孩吃了半碗的量下去,辣得咝溜溜地,却还是吃了那半碗下去,还想再吃,就被他母亲笑着接了那装着余下半份的油纸托过去,不再让他吃了。   是故,范禹想着看来明天起得就一些细节上调整一下,不仅要分大、中、小的份量,连那辣度也得区分一下才好。   他一边想着这事儿,就一边又拐去了城东的市集。城东的市集其实是个好地方,包罗万有,什么寻常时候见不着的东西也能在这里被不经意间淘出来。   他又去了他之前买厚油纸的那间铺子。这家铺子生意很好,因这地方的人包装什么都会用上油纸,买个包子,卖家就用这油纸一托包子再递给买家;买只鸡腿,也是拿张油纸一托或一包;去药材铺买药,也是抓了药后往油纸上一倒,再拿那油纸一包。   他去了后,又看他之前买过的那种厚油纸,正低头细瞧着,里头老板娘就来招呼他:“呦,又来买油纸啊。”他问这老板娘,有没有办法把这纸给他轧成纸杯的模样。他给描述了一下,那样子大致也就是肯德基装鸡米花的那种纸盒子,只不过无盖,且底托那个方形要再宽大不少,且杯身要矮些。   那老板娘就笑了,说道:“虽说也没人这么问过,可是纸的东西我们家什么样子的做不出来啊?”说着,还拿了一只纸碗给他看,是她用自家的机子轧出来的,她用来吐瓜子壳。看着竟跟一只泡面杯很像,且他一捏那碗壁厚度,看着像是单层的,却比他现在用两层厚油纸叠在一起的厚度还要厚。尤其是杯碗的壁与底托接合处那一圈轧得极匀整漂亮。   这杯虽说不能用来盛汤盛水,可如是用来盛他那个呱呱,是绝不会有问题的。   他啧啧叹着,并看着这杯,问道:“这样的用纸和做工要不少钱吧?”老板娘先是愕异,因没想到他还真想买这样的,因她想不出来这样的东西有什么用处,总不能买几百只回家去吐瓜子壳吧。后又说道:“就是这纸厚些,要价要贵些,再来就是用机子轧,不比这里摆着的这些厚薄不一的方纸张都是用机子切的。弄这种要耗工一些,不过你如果要,我可以给你价钱好些的。”   于是,他就跟这家油纸铺的老板娘定了三种尺寸的这种纸碗,大、中、小各一千五百件,谈了一个老板娘有得赚且他也绝对不会赔的价儿,就给了定,走了。在出这市集口的时候,又见左侧那个卖牲口的场子。里头驴多,牛与马都要少些,且驴子的价格也要便宜些。他倒并未因驴儿的价格贱些就想着要买一只回家去拉磨、又或是帮着拉板车上街上做买卖,他想着驴儿多数都有些懒,想要将头头驴子都驯成像是维吾尔族人民养的那种勤劳的小毛驴是没有可能的,故而他想着倒不如再攒一阵子钱,到时买一匹马儿回家。马儿也能拉磨,也能拉板车,且只要是驯化了的,天性不会暴烈不说,还就是比驴比骡要勤快许多的。   他现在也没什么钱,按他的算计就是,宁肯将所有钱都攒下来去买一样好的,也不要把钱分散了去买三样不好的又或是中等的。故而他也只有先积攒一阵子再说,这段时间还是得全靠自己的人力做着所有的事情。   他回了家,也不过十时多一点,婆婆那会儿正在蒸着第二拨子的灰麦包,一见他竟这么早就回来了,还很诧异,问:“你这是……?”他答:“都卖光了。”婆婆一听买卖做得这么好,自然就很高兴,拉着他让讲一讲这早上做买卖时的细事。他说了,还把他赚了多少都说了,还想到一事,问:“婆婆,你要不要去市集买个牲口回来帮你干活啊,你想,有了驴或牛或马拉磨或拉车,自己岂不省力?”婆婆说:“唉,以前我一个人做一个小买卖,一天到晚的也生不出那么多事来,就是最近这阵子忙碌些,这事那事的。以前是没想着要买,也用不上,就那点小活自己干了也就是了,现在倒是买一头得好。”   范禹问她想买哪一种,她说想买驴,他说驴懒,他不喜欢,想买马。而婆婆则说她都老了,一匹马给人感觉太威武,她使不了;且牛又多被人买去犁地,虽也能推磨拉车的,可是总觉得买了来摆在她家用有些可惜了,家里也没有大片的农田,只有一小片不成器的菜园子,总不能叫牛去犁那地吧。   范禹问婆婆会不会看牲口,婆婆说:“自然是会的啊,这里要做农活的人男男女女都是多少会看的。”范禹就说:“那我和你等下就一道去市集看看牲口吧,我买一头小毛驴给你。”婆婆吃吃笑,也没有推拒,只说好。   跟着,等婆婆将灰麦包都蒸好了后,他就和婆婆一起去送麦包。送了麦包后,再派了麦包,来领麦包的囝们有些因好久都没见到这婆婆了,就在问她好。因之前范禹跟婆婆说过他在派麦包时扯的那层幌子,婆婆知道那事,就谢谢人家记持她,还说这个还愿包还是要继续派的。   跟着他俩一起去水果摊取了大椰的壳,再买了包子,两人找了个地方吃了后,又折去市集,一起入那个贩卖牲口的场子里。也没先紧忙地买,因刚吃了东西,走走看看也好消消食。婆婆把这里人选买牲口的一些窍门都跟范禹说了一遍,说那马这儿的人一般都是怎么怎么看的,说那牛又是怎么怎么看的,还说了驴子一般挑什么样儿的好。   最后婆婆选了一头小毛驴,范禹给了钱给那卖的人。出这场子后因道路不宽,婆婆牵着驴在前走着,而范禹则推着板车跟着。范禹瞥了那一人一驴一眼,发觉老太太和小毛驴站在一起还真有一种挺合适的感觉,若老太太身边有一高头大马,还真是有些违合,那种慈爱温煦、夕阳落日、田间地头、一起耕作的美好、宁谧、详和的感觉就一下子没有了。   婆婆走着走着,忽想起要买板车的事情,就刹住了脚,拉着范禹去买板车,范禹之前想事儿给想忘了,一经提醒,也想了起来,两人就又去买板车。范禹想着口袋里的钱还是够的,今儿买也是行的。   到了后,婆婆看板车时,便问他:“我看不如买一辆大规格的板车,你手上这一架,用来由这毛驴拉倒是正合适,不如买一辆大的,以后你若是买了马,还能相配一些,也不至于重买。你看呢?”范禹也是这个意思,他们就选了一架比现在这板车要高要宽的,他还想着明天推这个上街做买卖的话,还能多放点东西。   他们选定了后,范禹正欲给钱,哪知婆婆也掏了钱袋出来,非说板车就她来买就是了。最后拗不过这婆婆,便由得她给了钱。跟着,那卖板车的将他们原先那架小些的板车上了车套,与驴栓在了一起。婆婆在前牵驴拉车,范禹在后推着他那辆新买的大板车,倒还顺手,没有很吃力。   这一行人回到山上家中后,婆婆给毛驴解了车套,给它喂了食,再让它帮着推磨。而范禹则取来昨儿就浸泡上的更多的三角麦仁,又开始制作起了呱呱来。   第二日,范禹带了满满一桶,外加小半缸的呱呱,用大板车推着去做买卖,哪知虽是比昨日要量多得多,却也只是用了一个钟头多一点的时间就又卖光了。   想来这一带的人都有在传他家的东西。也是,毕竟别说是这鱼女城内没见过这样东西,哪怕是这世界里也是没有这样东西的。这里的人也只是吃着这东西觉得好吃,却实在连这东西是由什么做出来的也无迹可遁。   独出的口感、独出的口味让这个对美食品味并不算是很高的世界里的人们像是蓦然间开了眼似的。   范禹这会儿也有些苦恼,他知道,除了那炭那水的秘密要守,这会儿连是这三角麦与新鲜山葵泥的秘密也得要守牢。不是他小气,有好东西不肯与别人分享,而是他实在眼下指着这些东西“脱贫”。况且这些都是商业机密,哪时候有听过生意人将商业机密随便告诉旁人听的,可口可乐公司将可乐配方守了这么多年了,也没听说公布出来让谁知道的。在商言商,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且这才是适应丛林法则的做法。   他会像保护生命一样死守这些东西,在各个环节切割得清清楚楚,不会让任何人摸清任何一条他的做法的完整的线路。除了婆婆不用防着,因婆婆基本上在“买”了他回来后就很少管他在做着些什么了,两个人像是祖孙俩相依为命地生活在一起,婆婆是不用防的,如这世上人人都需防着,那这人也活得太累了。   再过了两天他去那油纸铺子收货。老板娘将大中小三个号的纸碗一摞摞放在他面前,到底是纸做的,每一摞也不是很高。他抽样验了验,很满意,就又订了各两千只,给了定。并让老板娘在纸碗的最上边碗沿儿上轧花,就是用机子像剪纸似的弄出一圈花纹出来,老板娘拿了图样子给他选。因样子也不多,他就索性只选了最质朴的云纹与回纹。   他收了货走了后,在路上就在想着自已用这纸碗是给那些在外做事的人吃呱呱提供了方便,可是现大那些人不少都是捧着油纸托在吞咬,而不用筷子,因档上没有筷子给他们用,这就显得有些不方便了。除了那些附近商铺里的人买回去,他们铺子里倒是有备着筷子。只那些商铺里的人用得上筷子,其余的人就用不上了。他今天还看见旁边那家卖豆腐的“壮士”竟自己带了双筷子来,吃的时候拿出来,吃完了后又收了起来。   范禹就在想:看来他们还是希望都用上筷子的。   可他又不想买了筷子在摊档上摆着,他还是想用一些一次性的东西。虽说不利于“环保”,可是他若真带了那些杯碟碗盏还有筷勺,推去推回地很沉重不说,且他也没时间在做生意时去清洗。他也只有尽可能地想些不会太糟蹋自然资源的法子出来。   他这天回了家后,将一些事情与工序都完成了,粗浆也浸上了,他就去了山后头。山后是块宝地,有一片林子,是一色的常青乔木,间无杂树,这种树不高,叶子很硬,且平展。那叶子比桂树的叶子还要硬好几分,不会轻易扭曲变形,且叶子中间那条茎并不突出,因而显得很平展,且比桂树那叶子要大许多。并且这叶色是绿得有些发青的,并不像桂树叶那样绿得有些发黑。   他收了不少已落在地上的那种叶子来,带回了家,就直接拿背囊背去了油纸铺子的老板娘那里。他觉得老板娘那儿的机器相当神奇,简直可以轧任何东西出来。   他这回要让老板娘弄的这东西是将这叶子做成勺一样的东西。老板娘对于他的各种要求已是见怪不怪了,只细细听着他说的样子,看能不能弄。   他因想起以前小时候还吃过一种杯装的冰激凌,那个随杯送的舀冰激凌来吃的棍儿并不是后来的那种塑料小勺,而只是一个木片子——一个又宽又长的木棍,不过中间是向内凹进去的,像根狗骨头的形状,只不过是平平的。那木片子被用来挖冰激凌吃不是照样让人挖得很爽、不带费劲的。   他跟这老板娘说了,说要用机子将这些硬叶片子都切成一个长条,约有一根筷子的三分之二那样长,约有一根大拇指的一半那样宽,且两端都得是圆的,这样好送东西入口。不过这“叶棍”的中间肚子那块就不让人向内收了,因叶子到底不是木头,中间过细也怕会折。   老板娘收了他一些加工的钱,他便约好和下次那批纸杯一趟收货。想着那叶子得等制成了形后再回家去清洗、晒干表面水分。   等这云纹与回纹碗沿的大中小纸杯与叶棍都被摆上了范禹的摊档后,又引来一圈人的好奇。不少人因这叶棍子看着清新好看且又很实用便用起了这叶棍,而不再自带筷子那样麻烦了。且还有不少路过的小孩因见有花边纹路的小纸碗与叶子做的勺儿很漂亮,就非赖着要买一小碗吃。   范禹因这东西卖得风生水起,短短二十来天,他已是每天都能卖约一千一百来碗,由早上八时准时卖到下午一时。要不是他没有一个帮手,他就觉得这买卖能一做做一整天直至晚上。   有些赶路的人能直接买一碗、拿着就走,在路上吃,吃完即弃,也不担误他们事。叶子与这种纸被扔在土上,以后还能做泥土的养分。且有人还在两餐之间买来做点心吃,买一个小碗的份量正正好,也不占肚子,且还能吃到一点相当有味儿的东西解解馋。   关键是最近这阵子听说这城里孕妇兴起了吃呱呱的风潮,因为如她们本没有食欲的,来点这个,吃了后也不想吐了,且胃口还变好了。且她们中有些口味特别重,醋与辣要放双份,范禹就在想:到底是这个地方的女人,实在剽悍,均高一七几的身高真是没白长。   他这已经每天卖一千一百来碗了,还是嫌不够卖,经常有人上他这儿来问他为什么每天摊子收得这样早。   他却也只是苦于没个帮手。婆婆是块活宝,虽年纪已老了,却总有颗对新鲜事物好奇着的年轻的心。婆婆如今每天的早饭已改成了吃这个呱呱,且有一次还提议不如下午时就由她接替他在街上卖呱呱,而他也好回家去做这呱呱。可他因念及她这样的年纪如还要整日劳瘁,没有清福可以享的话,是十分说不过去的,便否决了她这提议。   ☆、第 12 章   他这样早上卖呱呱,下午及晚上做呱呱及料理自家中的一应细事的日子又过了一个多月,眼见着播雨季就快过去了。他赚了不少,都小心锁在婆婆之前送给他的那只钱匣子里。他去“金坞”兑过几次钱——将串兑成锭,这金坞中除了可以兑不同“币种”,还可以存钱。只不过存钱要支付给他们一定的息,他想着自己眼下也不是什么家大业大的,想着不如就先别存了,自己小心些地这么再捱一阵子再说。   以他看,这金坞就像是银行,只不过在银行存钱有利息拿,可这里反得给他们息当做一种服务费。   这儿的“锭”也不是用金银打造的,也不知用的是什么贵金属。这地方是真地有金的,只是相当稀有珍贵,已少到没可能被拿来当成货币使用,只能偶尔被打造成一个小小的珠子又或是什么其他形状的饰物镶在簪子或是戒指上,戴得起的人都是家中极煊赫或是富余的。以范禹看来,这世界中的金和他以前那世界里的钻石的地位也差不多了。这世界里的人因这金极为稀缺贵重,故而以它来命名像是银行这样的商号,都是叫“某某金坞”,如范禹去了几次的就叫“才旦金坞”,地位相当于中国银行,算是这儿的中央银行,虽不同的是,这才旦金坞与其多间分号都是私有的,可是他们与官府“勾结”,铸造与“发行”那些锭与串的事情竟都是交与他们管着的。   范禹想着的就是,希望这才旦金坞长点儿心、好好办事,别没事弄个通货膨胀的风潮出来,因他想着自己现在挣点钱也不容易,别到时通胀一“通”把他的钱都给通没了。不过看这个地方的物价好像一直挺稳定的,那应该就是不会有什么大事的。   这日下午,他收档后在自己档上吃了一碗呱呱,就推着板车又往才旦金坞走去,今天又有不少钱串子要兑成小锭。且心里还想着买狗看家和买马拉车这两件事,故而他一路走得有些昏默的样子,像是心神不在体内似的,连天色变了也没有察觉,直到前方蟹青色的天上陡然像是一脉呈枝杈状的青筋猛地爆裂开来似地闪了一下电,过了一会儿,再在那处传来辚辚地一声雷响,不像是炸开的响声,而是有点闷的响雷声,他也知道不一会儿雨就要来了。   他紧忙着想找一处地方避雨,因他想着这地方的雨下不了多久,只需避过这一阵就行了。这播雨季在快结束将入寒季时的雨水反倒要稍勤一些。   他正在沿大启街往南推,因才旦金坞就是在那个方向,与回他家的路是反方向的,不过与他以前送灰麦包的方向倒是一个方向,在去才旦金坞途中会经过那间酒楼。   他如今途经那酒楼时都想快些路过,别叫里头那个认得他的掌柜的揪住,因他如今做了这样的小买卖,已不上他们那儿送货去了,如今都是婆婆赶着小毛驴亲自下山入城里来送货。他怕自己眼下呱呱这买卖的名号传来传去的又落入他们耳中,到时又想要全包了去。虽说他也是可以推拒的,找些借口来推掉,可他眼下谁都不敢得罪,怕对别人说了“不”之后招人记恨,继而苛刻婆婆的那个麦包的生意。他如今在这个地方谁也指望不上,什么事情一想都容易想很多,最怕惹上的就是麻烦。   他虽是不想由这家门前经过,可他也不能沿着街那侧那样逆行地推他这辆不算小的板车。当他正欲快速低头溜过这家大门口,向前再走走找个檐大的地方以避接下来的这场雨时,这雨就已经泼了下来。差点没泼着他。这间酒楼的左右几家的檐都窄极了,下面都没有聚着人避雨,倒是就这家门前檐下聚着几号人在暂避着这雨,有跟范禹一样的小贩,亦有行路人。   他想着挤在这些人当中,应该也是没那么显眼的,就想着隐没进这些人当中去。他低垂着头,站在檐下,他的板车外沿还是淋在了雨里,但也只能这么着了。   这时身后头有人开窗,他不管,仍是向街上望着,并没有说好奇朝身后头看一眼。只听后头有一女人娇声报道:“咦,夫人,这不是在这街上做呱呱买卖的那家吗?”把他还一惊,差些缩了脖子想躲。心里竟还想着:唉,‘盛名之累’啊,人一‘出名’就是麻烦。   知道没得躲,就朝后看一眼。这是这酒楼里在一楼的一间靠街这侧的厢房,因临街,故而这种厢房的窗都开得特别高,就怕开窗时见着窗前人头攒动的样子,影响了用饭时的兴致。而这种厢房的地面也比外头街上的地面要高不少,因此那前来开窗的侍女是轻易看到了范禹,而范禹想转过头去看一看厢房内时,却只能踮起脚尖,以求看得明确些。   见里头坐着一妇人,想来是上他档上买过呱呱吃的。对她侍女倒是有些印象,对这妇人却印象不那么明晰了,兴许她只是以前打发了她侍女去他档上买吃了,而并没有自己亲自上前与一群乌压压的人一道挤在他档口前面的。   他对那妇人笑了一笑,看她衣着富贵,想来定是有点来头的,那他自然不能板着一张脸。奴颜媚骨是不用,可也没必要苦大愁深的,就拿出他惯常在档前“接客”时候的职业笑容也就是了。   要是他以前那脸那身形再摆上这样一副笑容,绝对是对十五到五十的女人有甚大的杀伤力的,眼下他这“尊容”令得这笑没有了那样的杀伤力,可多少还是有亲和力的。那中年妇人一见真是那个卖呱呱的,就问他:“小哥儿,你叫什么名字?”他答:“夫人,我叫范禹。”中年妇人也不是真就那么想问他叫什么名儿,只是为了她接着想说的话做一下铺垫,想着不能过于直接。她问完这句马上就入正题了,接下来一句就问:“我一直想着你家这买卖为何不做到晚上呢?我家女儿有了身孕,有好几次夜深了想吃你家这东西,却没处买去。你说你这档口要是到晚上九时才收多好,她就喜欢吃现弄的。”   他一听,正欲答点什么,就见那身后厢房里的门开了,进来了一个男人与一个挺着肚子的女人,那女人管那男人叫“二哥”。跟着他们进来的还有一个人,范禹一看,这个他认得,正是这家掌柜的,吓得他忙将头一转,又朝着街上望去了。   哪知这时那掌柜的就说话了:“哎?你躲什么?正好找你有事儿呢。这几天你家婆婆来送货,我向她问起你,她也总是含含糊糊的。你也这样躲躲闪闪的,你们家里是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不成。”范禹一听,也是尴尬,便又转回了头去,看向里头那一屋子人,说道:“也没什么,我见你们里头一应人都到齐了,想着直盯着看也显得失礼,才将头转过去的。”   这时,那被有孕女人唤做二哥的男人对他招一招手,这招手的动作让他一时没看习惯,因为像是招呼小孩子的,比方说,一个大叔对一小朋友手掌向下招一招,说“小朋友,你过来”那样。不过他现在确实也是这个世界里的小个子,虽说这阵子好像个子向上蹿了不少,可也还是一个小个子,那人家这样招唤他,好像也没什么不对。那个看着像是都有二十五、六了的男人对他说:“你去把板车停去后院,跟着由后头过来这里,我有话找你说。”他一听,就紧张了,说:“我什么都不知道,有事情得问我家婆婆。”   那男人却不理会,对他身后站着的掌柜说道:“你到前头去带着他、推着他那车到后院,再把他带过来。”那掌柜的依言就出了厢房,不一会儿就由正门出了来外头。这时雨下得极细,像是就快要停了的样子。这掌柜的也没打伞,上来轻搡了范禹的肩膀一下,要他跟着自己到后院去。   范禹只能推着板车,跟着走。拐到后头要不了多少时间,一路上那掌柜的还是趁空念叨他说:“之前那个是我们东家,坐在他旁边的是他妹妹,是才旦金坞东家的儿媳,你怎么这么没眼色呢?让你进去就进去,还推说这个那个的。总不能你说了不进去,人家东家还就依着你说的就真不要你进去了,那脸还往哪儿摆!”   范禹就一路听着他的数落,一言不发,到了后院将板车停妥了后,由板车下面隔板里取出了他用以存放当日进账的钱袋子。掌柜的见到他这一个寒酸动作倒也没说什么,只是脸上神情稍显不屑,可能是想着他这个钱袋子里头能有几个钱,且自家酒楼后院又极安全,他却还这样不放心地要拿着。   其实范禹不仅是一个钱袋子想拿着,他就连他自己秘制调配的那个芥辣油都想带着,就怕到时这家大厨在他进了那里厢房后,就出来后院掀他的调料桶细看。   不过他也自知不可能,哪能手捧着那一排调料桶去跟人说话。于是只是这样跟着掌柜的走,到了前面大堂右侧的那厢房内时,发现那家子人都只是坐着喝茶喝甜汤,空气里并没有咸香味,只有茶味与几丝微甜的味道。一想也是,都一时多了,午饭也早该吃过了,哪里能像他现在每天吃午饭都吃得那样晚呢。   他进去后,见掌柜的走至那东家后头站着,且转过头来对自己使了个眼色,他便走了过去,也在那男人身后站着。那男人侧过身来问他:“几岁了?”范禹很不习惯这人用一种大人对一个小毛孩说话的口气对自己说话,不过他觉得这也不是什么大事,不习惯,那就听到自己习惯为止,总不能叫这人来习惯他吧。他答:“我快十五了。”那男人点点头,问:“你档上卖的那样东西近来很不错啊?人人知道。”他答:“还……是的,还不错吧。”   那男人接着问:“我近来就想着找你家谈这事,我们想将你们的呱呱也包了来。并且……你要知道我们这酒楼的分号不少,你家婆婆每日只做那样四百多只供我这里的一间分号也不行。不如我们这儿多分拨些人手去帮你们做这些东西。”范禹觉得这人这话说得有些可恶,于是避开正面回应他这话,只说:“这东家,你有几间分号,每日要供应多少?你只说数量吧,我们能供应得上。并且那个呱呱也不是不能放到你们酒楼里面来卖,只是它本身不适合配什么菜或肉,最适合就是味道浓烈的调味汁,这样就够了。不过非得放在你们酒楼里面来卖的话,配炒菜羹汤都有些欠妥,不过用细豆或是细肉糜做的香辣的不浓稠的酱汁淋在上面倒是也可以的。我这个生意还是要做的,我在外面只是用调味品,你里头用些料贵些的带肉末子的酱把价抬高,而我则还是在外头卖我那个亲民的价儿。你有得赚,我……我们也有得赚。”他险些说岔了嘴,说成是“我也有得赚”,这样一来,也不免太过明显了。   那男人心想:都到这份上了,你先前还说什么你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得问你家婆婆?   这男人说道:“好是好,只是你们供得出来那么多货吗?不如先供十间的吧,每间每天要五百只灰麦包,要三百大碗的量的呱呱。你若到时发现供应不过来,可以找我们去帮忙的。”范禹本想说“不劳费心”的,想着这“土包子”怕是也没见识过现代工业化大生产的阵仗,可后又一想,何必要说话去激人家。在这个地方,别人说话来激他可以,而他反过去说话激人家或许就并不那么明智了。这是没有办法的事,地位低微的时候,大部分时间在拼的都是情商,而情商中最关键的一环就是“忍辱”。怪不得范禹觉得自己如今就连脾气都比过去好了数倍,原是他现在忍辱忍惯了。   他只答:“好的,如果忙不过来了,我们就来请你们的人过去帮忙。”这男人心里却知眼前这才十五岁的小孩该是一早就心里有数的,该是到时也没可能来再求他们的人去帮忙的,这男人忽然只笑了笑,说道:“那你们家以后有什么新的东西出来,可得第一个想着与我们酒楼里商洽啊。”顿了一顿,又加了一句:“可好?”范禹正想回答,却忽想起一事,说道:“对了,那个灰麦包的价格就不重定了,呱呱的价钱还未议,就成本来说,每三大碗给你们得定二十六个子。”他现在摊档上的大碗的呱呱是中碗的量的两倍不到一些,定价在七个子,给他们本该是三碗二十一个子的,可是得算上专供与送货的钱与一些其他杂费,故而定在二十六个子。他觉得这个地方与以前的地方是不同的,以前的地方批发价是要比零售价便宜的,可是在这个世界里则不能这么算,在这世界里存银都要给“银行”利息了,那他为什么不能将批发价定得比零售价高?这男人一听,也是合理的,且符合他原先的预期,就点头应允了,跟着仍是望着他,因他就之前那个问题还没有给出什么答复。   范禹知道他在等着一句话,却只说:“这东家,你名下有这样多的酒楼,又是这样有名望的一个人,不知你如果帮我保一个人出来会不会太为难。如果你帮我赎了他出来,以后若是有什么新鲜东西我确实会第一个想到你们的,不会食言。”   范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交谈着交谈着,竟渐渐忘了情,直把他以前那种说一不二的气势全端了出来,言语上也不多加注意了,之前还用着“我们”以示什么都不是他一个人说了算的,渐渐地都不顾虑着这一层了,全是用的“我”。   到了眼下这会儿,就连在那家东家身后头拱肩缩背站着的那个掌柜的都听得怔了好几回,直像是重新认识了一遍这个以前老往他这处送货的小哥了一般。   这时,还没等那个东家说话,旁边那个有孕的年轻女子就说道:“什么人我们保不出来?你就说说,现在我就让人陪着你去。”范禹就说:“是一个旧日相识,我以前在妓院里做杂工,他也是,可是几个月前那里的妈妈就将他送进了一间厢房里养着,是想叫他日后也做那档子买卖的。他不肯,有一回遇上我,神情哀戚,只苦于我们都寒微,他还有那个日后卖钱的价值,想必要赎出来根本就没那么容易。”   这小姐一听,倒没觉得有什么可怜不可怜的,妓院里的事还不都是这样的,她只是觉得对于她们这样的人家来说要保个人出来根本就不算是事,于是就想着叫掌柜的跟着他去一趟,这事就能了了。不想,这时她二哥说道:“算了,我跟着去一趟吧。”   于是这家东家——叫祟侯免的就跟着范禹一道去了范禹以前呆过的那家妓院。祟侯免身后还跟了些身壮力健的家丁仆从,一行人像是“当地黑社会”要去洗劫一样地朝那家妓院浩浩荡荡地去了。   一说要叫祖辛出来,那家妈妈与大堂管事的吓得一句话也不敢说,就把人与契据交了,字签了,就转契了。只是范禹那一方现在没法子签字,他也不好代婆婆签了这字,故而只是让妓院那一方将他们要签下的名字签了,跟着拿了回去后,婆婆再签也是一样的。到时婆婆签了后,再到鱼女城府衙里将契给专管这事的官吏看一看,让人记录在档也就万事都妥了。   ☆、第 13 章   祖辛之前初被这妓院里的杂役像是有什么大事发生了一样地由房里叫出来时,还当是出了什么事情,直想着这段时日以来也并未惹上些什么,直至看到了范禹和一个男人站在一起,说是要赎他出去,他才松了一口气。   一开始还当是那个男人要赎他,他还有些不大情愿,想着难道范禹为了救他出去,真是什么招都使上了,竟还撺掇了一个男人要将他赎出去?难不成是要将他赎到那男人家里面去,那样也不知是要去做什么的。后来听范禹说是他家婆婆要赎他出去,才放下心来。   祖辛不认得眼前这男人,是因这男人从没有上这间妓院来过。不过听旁边人说他是大康酒楼的东家,那么一来他就知道这人身份了,就是那个有很多间分号的大康酒楼的东家,虽不曾见过真人,可也是听过别人讲起过的。且大康酒楼在鱼女城内就有三间分号,其中一间还开在这条大启街上。有几次由那酒楼门前过,只见酒楼格局相当富丽大气,朝里头随意瞥一眼,也见一副金碧荧煌的气派,一般人都不敢进去。且门头上那块匾上“大康酒楼”四个字据说是用掺了真的金粉的漆写上的,看着黄澄澄的,白天晚上看上去都是格外地亮,却没人敢偷,因也不知到底是不是真的金,还是仿的金粉,再有一个就是这家的东家得罪不起。   不仅这东家开罪不得,且祟侯家与才旦金坞的东家家里都是联络有亲的,除了祟侯免的三妹妹嫁了给那间金坞东家的儿子,且这两家的旁支亲戚间也是有嫁娶的。人人都知道祟侯免的三妹妹比他本人还更是个不好惹的货色,才旦金坞与官府间也是往来频密。这么一来,偷他家一块匾,倒要惹得他家发派人手追踪到天涯海角去,不最终弄死了誓不罢休的架势,那么偷匾何用,非但没能够折变成现钱以供花销,反倒惹得一身腥,死无葬身之地。   范禹之前与这祟侯免向北走来这间妓院的一路上,已感受到路人的一些眼光,再见后来这妓院妈妈的那副嘴脸,就知道祟侯家应该相当厉害。范禹本人来这处地方还没有太长时间,对这城里的这些大富户间的关系表是一点儿也不清楚。他忆起这身体本记得的一些事,好像确是听人说过那么一回两回祟侯家与那个有着多间分号的大康酒楼的。只是这身体的本能记忆在这一块已是相当模糊了,或许是因为当时他做这妓院小工时接触到的人也多数是与他的一样的囝,虽说他们偶尔也喜欢嚼一嚼城中富户的消息新闻,可是毕竟知道得并不多,故而也说不了多少可以叫当时的他听了去。   范禹这时不禁有些暗悔为什么当初不早些对这祟侯家的事情多加回忆一下,要是一早知道这人这样有地位,他之前一定不会对他那样说话的,至少是要再和软宽缓上几分的。   不过,他现在这会儿心里是十分感激这个祟侯免的,因为他不仅帮自己将祖辛赎了出来,且他和自己走了这样一程,想来以后自己在这条大启街上哪怕是每天都横过来做买卖,也是没有人敢欺负自己一指头的。就算与这人并不熟,可是他帮自己在街上做样子也做到足了,街上人也不知道到底是怎样的,只知道看见了自己与他走在了一起,心里测度了之后,虽说以后不一定会对自己礼让上三分,可至少是不敢欺负的。   他们这些人出了这家妓院,祖辛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竟就这样自由了,昨晚上还在房内慨叹素净的日子过一日就少一日了,哪知今天天上就掉下来这样的好事。   祟侯免见这事已帮他办完了,在门口处就问:“哎?你本来不是要回家去的吗?怎么往南边我们那边推去了?”范禹凑上前去小声说他本是要去才旦金坞兑小锭去的。祟侯免看他那个小声说话的样子,像是生怕自己板车上有钱的事情被路上哪个人听了去似的,心里十分想笑,因想他身上今天卖再多的钱也不过就是那几个,他还这样一副像是要处处防贼的样子。不过祟侯免也知道那些钱对于他这样的小生意人来说是不少的,且挣得不容易,那自然也是不便真地笑出来,以免伤了这小哥的自尊心。   他提出来:“那我横竖都已出来了,不如就再陪你走去才旦金坞吧。你不如在里面办一个户头,把赚来的钱都存在里面。”范禹却有点犹豫,说道:“不……不用了。”因为他除了觉得现在自己也不是有很多的钱,把钱存在里面给人息是一件浪费的事情之外,这里面还有一层原故,就是他现在的这重身份,他是一个囝,他们囝都是自己东家底下的奴,是没有办法在金坞里办一个户头、以自己的名义存钱的。   祟侯免恍然像是也想到了这一层,不免也有些尴尬,可是竟嘴巴不受控制地又说道:“那你把做麦包与做呱呱的方法都传到我们火房里,我就帮你和你这朋友赎终身,成为自由人可好?”明知这小哥根本不会应承这桩事,可还是不受控制地说了这样一句。这一句摆在这个时候说,都不知是在趁人之危,还是在玩笑调侃了。   范禹哪里会分不清价值轻重,他自己做这麦包与呱呱,再要不了一年,他就能自己赎了自己与祖辛的终身,哪用得着这时就这样目光短浅,这样紧忙地将商业机密卖与这人换取那张做自由人的赎契。这样不划算的买卖他是不会做的。   可这人也不能得罪,他只说:“不用了,我也没几个钱,将钱串子换成锭也是为了拿着方便。哪里就要到办一个户头存起钱来了?”打着哈哈,就要辞别这祟侯免,想着不如今日就不去那金坞了,带着祖辛先回婆婆家安顿才是紧要事。   可哪知这时,街南面顶头又过来两人,一细看,竟是上回害得他被打的那稍有些肥头大耳的男人与上回和他一桌儿的另一个男人。范禹对那个肥头大耳的男人印象尤其不好,觉得定是酒色之徒。那么物以类聚,与这人一桌儿的那男人也定必不是什么好货,否则他们没事总往妓院这地方跑做什么?   那肥头大耳的男人在门口处一看祖辛在门外这么站着,还跑了过来,捏起祖辛的手,问:“你怎么站到外面来了?”祖辛却因在妓院里头呆得惯了,对客人的拉手掐脸这样的动作都已变得不懂得拒绝了,因在里头一拒绝就要被骂不懂规矩,而这时才刚由妓院里出来,一时没有反应上来,就只怔在那里,虽是心中有些嫌恶,却也不懂得将手抽开。   范禹上前一步,将那男人的手扯开,说道:“他早都不在这妓院里呆了,没的给你拉手摸脸的,放开!”他仗着有祟侯免给他撑着腰,就也不怕眼前这个人。   这男人一见这囝竟敢这样对自己说话,将眼厉了起来,叱问:“谁赎的他?”说着,手还要推搡上去,却被祟侯免一把挡下来了。范禹不想跟他说话,就要祖辛跟自己先回家去。   这时,这肥头大耳的男人身边那个男人向祟侯免说:“表哥,难得见你会上这种地方来。”祟侯免则说道:“是啊,表弟。”那男人说:“表哥,你酒楼生意近来是越发地好了,怎么得空来的?”祟侯免说:“哪里的话,你的也不差啊。我们酒楼与你们的天天对望着,也没见你家酒楼的生意哪时候是不热闹的。”那肥头大耳的一听这向来是死对头的表兄弟两人又在这里明枪暗箭地说起话来了,一时之间也忘了之前那回事,就在这里听着他们两个说,想着别到时当街起了争执就不好了。   他们说到了这会儿,范禹早已扯着祖辛走远了,没听着他们这些人都说的什么。   范禹见自己都走得离那些人有这样远了,就对祖辛说:“你现在的东家是婆婆,我们都是在婆婆家的,不是在妓院里,那肥男人拽着你的手不放,你要知道甩开才对。”祖辛也有些不好意思,说道:“我一时忘了。习惯都没改过来。”范禹说:“等下我带你回去见婆婆,你先跟我住在一起。”   他等了一会儿,都不见祖辛有什么答言,就转头看了祖辛一眼,问:“你怎么不说话?”祖辛顿了一下,摇摇头,看着他说:“不是,我就是没想到你竟这样快就来赎我出去了。之前在芒姑子巷又遇上你那一次,我还当你是怕我捱着日子不好受而随口说说要将我赎出去的话的。”范禹只说:“没有随口说说。”   两人静默了一会儿。祖辛先开了口,问:“我跟你回去,婆婆会不会不肯收我啊,毕竟她应该也没有那样多的活要做,当初收留你一人怕已是不得已,现在还得多收留一个,哪里能多出那么些事情让我做?”范禹说:“婆婆做她自己的买卖,我也做我的,婆婆人很好,我挣的钱也不用交给她,你到时就跟着我就行了。”   祖辛一听,原是这样,就问:“你做的是什么买卖?”范禹说:“我在街上卖呱呱。”祖辛一听,兴奋道:“原来卖呱呱的那个是你。我之前老听妓院里的人说起这个。妓院里的护院也吃过,姑娘也吃过,听大家老说‘呱呱’‘呱呱’的,倒没有想到竟然是你在卖。”   这时两人刚由北城门处出了城,上了山道。范禹见四下无人,就小声对祖辛说道:“我们做的这虽是小买卖,可是也是能挣钱的,照这样赚下去,你我两人的终身契,不出一年也就能赎出来了。”顿了一下,又接着说道:“但是买卖是有不少门道在的,绝不能说与他人知道,你跟我回了去,就只你我与婆婆三人知道我们家买卖的个中门道,你只记住这一点,知道吗?”祖辛听了,认真点了点头。   范禹想着,虽与祖辛也算是“很相识”的了,且自己又有一个将他赎了出来的情义在,但说到底自己本身与这祖辛也其实是半熟不熟的,且他才十四不到,虽他这几个月在那妓院厢房里被养得白白嫩嫩的,看着不像老早以前那样干瘦,反倒像是成熟了不少似的,可毕竟是一个孩子,万一到外边去被别人一骗,说漏了嘴,那他们家的生意就要受到损失的。故而他先把话说明白,这买卖的事情关乎到他二人的一件切身大事——就是获得自由身的这样一件大事,这样说明白了后,对祖辛也有一种激励与警醒在,让他时时记住家里面的事情是不可以往外头说的。   他们回了家之后,范禹将祖辛的事情说与婆婆听,婆婆也很高兴祖辛被赎了出来,不用再在之前那地方受苦,并且收下了那张契,在上头签了名字,说明日上午送了货之后就去府衙将契递过去让里头人记录在档。   祖辛得了这个所在,心里非常踏实。范禹将滤水与磨浆的活交给了他,而自己下午时则入城里买回了一只狗与一匹马。   那狗通体墨黑,唯一白的地方就是眼珠子一周的眼白特别多,也因此,它只随意盯着人看时都像是在瞪着人,直像是下一刻就要龇牙吠出来似地凶狠。这狗看着像是都快有半匹马那样高了,长得跟狼似的。而祖辛一开始还真当它是狼,吓得就往厨房里的侧角里躲,还问范禹做什么牵了匹狼回来。范禹就忙解释说这是条大狗,还让婆婆、祖辛以后都得与自己一道轮番给这狗喂食,不然这狗不认人。   而那马一身粹白,白得连一根杂色的毛也找不出来。范禹当时买它时是没想着用这样一匹漂亮的马来帮忙拉磨拉车会不会不大合宜,他当时只是按照婆婆教的看马经,只看这马的筋肉骨骼、“胸肌”“腱子”之类的地方,而完全忽略了毛色。直到出了场子、出了城、牵着这两只动物往山上走时,回头一看才发现竟买了一匹长得如此斯文绅士的马回来,走着的那会儿竟有些一时间想象不出日后用这马来拉磨拉车的样子,不过买都买了,就这样吧,顶多以后多给它洗洗澡。   当这一马一狗并排站在范禹住的后面那间房的厨房里时,一黑一白,一个像土匪一个像绅士地那样并列站着时,看着非但有些不和协,还有一些滑稽。   晚上吃饭时,婆婆打趣,问范禹:“你怎么不买一个色的,还非得一黑一白,一个黑得那样黑,一个白得那样白。站一起,看着都叫人眼睛难受。”范禹只顿了一下,就正色道:“家畜能有用就行了,管它们什么毛色呢。它就是长得跟彩虹似的但只要好用,我都肯买。”祖辛停了筷子,问:“什么是彩虹?”范禹这才一想,这世界里也没有彩虹这样东西,自知说漏了嘴,便说:“我以前的乡下话,说的是杂七杂八的颜色混在一起的乱人眼的颜色。”祖辛哦了一声,又低下头去吃饭。   ☆、第 14 章   这晚上,祖辛自然得是和范禹一起睡,两人连条多余的被子也没有,只能合盖一条,好在那房间里的床不算小。白马与黑狗则就在他们隔壁的厨房里睡,也没有专门的马厩与狗窝给它们,好在那两个也没那么讲究,主人家是什么样也就习惯是什么样了,倒并没有嫌家贫。   约晚上十时多一点,两人就上床盖上了被子。如今范禹早已习惯了早上四点多一点就起来,故而在睡前也不用喝半碗水以将自己到时憋醒了。   睡到了床上,祖辛才对范禹提起:“范禹,我才想起一件可能算是要紧的事。”范禹问:“什么?”祖辛说:“你今天下午在那个门口将那个人的手打开,你也对他太不客气了,哪怕我都不在那个地方呆了,你也是不要随便就惹那样的人才好。”祖辛才出了妓院那地方一日不到,就已不想提及“妓院”二字,一提到妓院都只是下意识地用“那个”或是“那个地方”来替代掉,好像他十分不愿意说起自己曾在那地方呆过一样。   范禹本是平躺着,这时侧过头来看他,问:“你说那肥男人?也是,应该不好惹,能成天到那地方去的人,一个不是什么好人,再有一个应该也不缺钱。”其实那个男人也没有长得那样不堪,只是比起一般那些精瘦的人来说稍显得肥头大耳了一些,其实那长相算是很有福禄相的。只是范禹初见他时,因自己完全看不惯成人对一个十三、四岁的未成年动手动脚,这世界的人看习惯的东西他未必习惯,就因此认定那人是个变态恋童癖,也因而对他的印象尤其地差,就硬生生将一个只是显得有福相的人说成是“肥男人”,在祖辛面前,他也只用“肥男人”来称呼那人。   祖辛说:“那人是才旦金坞的四公子,你也惹不起。你别当那个大康酒楼的东家给你撑腰了你就对他不客气,你哪能保证那人总能给你撑腰呢。还有你看到今天他旁边站的那个叫夏候乙,那人开的酒楼就在大康酒楼对面。听说他和大康洒楼东家是死对头,每间大康酒楼对面都定必有一家夏侯乙开的‘侯乙酒楼’。”   听祖辛这样说着,范禹只是在心里想着日后要是遇上那肥男人回来找麻烦怎么办。然后,范禹对祖辛说:“我跟你说,少去关心一点他们这种名门望族的事情。尤其要记住,有钱的男人没有一个是好东西。”说得言之凿凿,声调铿如,为的是让这十四还不到的一只小囝千万不要存有什么幻想,小心日后被人骗。尤其是像祖辛这种有样貌的,将来身边的诱惑就会有很多,被有钱男人骗的机率就要大得多。孰不知,将他自己也给连带着骂上了,他以前不就是一个有钱男人吗?不过,他也算是例外,较忙,没什么时间乱来,一直都是立品修身的。   不过,立品修身只是说得好听的一种说法,实情就是他刻板无趣,只知道赚钱。   祖辛听他这么说了,很乖顺地“嗯”了一声。他听祖辛“嗯”了后,就放心了,跟着就说:“睡吧,我明天早上还要早起。要是到时那肥男人来闹事,我会想办法应对的。我也不会再去惹他了。”   祖辛又乖顺地“嗯”了一声,就也合上眼要睡了。   他也合了眼,沉沉一觉到第二早他惯常起床的那个时刻。他醒后本是睁了眼就要掀被子下床的,后一想不对,现如今身边躺着一个祖辛,他该是还睡着的,于是他就轻手慢脚地揭了被子,悄声下了床,再将被子往回掖掖,就转身出房门了。   快入寒季了,日短夜长,天也亮得晚,这个时间一整个山头都仍旧是黑黜黜的,像是稍远一点的林木都无法辨得明晰,只是衬着这团墨黑的天色也变成了一团浓淡不均的灰黑色。今天有祖辛睡在房里,他也不便在房里的马桶里解手,怕那个尿声吵着他。他在房子旁找了棵树,正欲对着那树尿起来,可又怕树有树神,这样尿了会惹恼树神,于是就找了块空的泥土地,这回才真地尿了起来。   解了手之后,他先是绕到了前头婆婆厨房里,洗了手,再热了一个昨天蒸好的灰麦包,边吃边想着大规模生产灰麦包与呱呱的各种要素,还想着哪些环节是可以请人做的,而哪些环节是必得自己做的。   吃完想完,他到后面房子前,拿钥匙开了厨房门进去,里头的狗认得他的气味,也一直都没有吠,只是将头翘了一翘,就又蜷下了,可能还要再睡会儿。他蹲下身,顺着那狗的眉心向后捋了捋,再揉了揉它两只尖耳中间的脑门儿,就又起身,去洗手。跟着就在大铁锅旁执一柄大铁勺真正做起呱呱来了。   这日,他依旧是只卖了半天的呱呱,下午一时过后,他先是去了大康酒楼,问掌柜的他们东家可在,掌柜的说在是在,问他找他们东家做什么,那语气就像是他们东家哪是他说要见就见得的。范禹自然知道这掌柜的想法,也不恼,只说真有事要见,烦请去通传一下,用不了多长时间的。   掌柜的去一楼后面火房旁的小耳房内通报了东家,东家让他去叫范禹进耳房里来。这掌柜的出去跟范禹说了,范禹就绕到后头将板车停了。停了后就直接由后院走去小耳房。   他见着祟侯免便说:“东家,我昨天答应了你的给供应十间分号的事,得再容我十五天的时间。十五天后就行了,我现在一时半会儿应付不来。昨天一口应下时忘了说清时间了。”祟侯免本在看着书,他进来后就放下书听他说,听他说完了,就回应道:“嗯,十五天之后可不许再推后了。”范禹说:“嗯。”跟着便要辞别了他,先去把钱兑了。   祟侯免问他要去哪,他就把这事说了。祟侯免问可要他陪着去一趟,他答不用了。祟侯免又问如果他去可以让他存得上钱还不用付息,那他还要不要他陪着去了,于是他就说好的。   跟着,两人同行。祟侯免让他就别将板车推过去了,一天到晚地都像一个走南闯北的行脚的脚夫似的,也不嫌累,且个子又没有多高,还推那样宽大的一辆板车。他见与这人也熟了一些了,就跟他说起了一些琐事,说他已买了马了,可是马得放在家里帮祖辛拉磨,所以他还是只能自己推着车下山来做买卖。祟侯免让他把车先放在这后院,去存了钱,办了事情,回来再拿也是一样的。他却仍有些犹豫,祟侯免就有些无奈地说:“放心吧,没人动你车上那些东西。我叫一个人来守着,不让人看。”   他被人看穿了,有些不好意思,讪讪地收了搭在板车柄上的手,就说好的。哪知祟侯免还真叫来一个他府上带来酒楼里的随侍,令他就守在这板车旁,不许让人翻看这车上的东西,尤其是酒楼里的大厨、厨子、厨丁等人。   当他说“尤其是酒楼里的大厨、厨子、厨丁等人”时,还特意用一种强调的语气在说着,他这样一强调,就让范禹更加不好意思。因他怕就是怕的那些人来看,尤其万一是受了这东家的指使来看的,可这东家都说得这样明白了,说不让人看。虽说在他们走后,谁也不能保证,但也只能这样了,且再想一想,这样一个做大生意的人也不该对他一个小生意人奸滑成那样才是。   两人出了后院门,绕到前头大启街上,向南走去。   这时大康酒楼对面的侯乙酒楼三楼靠街这一侧的一间厢房内,有两双眼一直盯着这向南走去的两个人的背影。由之前范禹推着板车到大康酒楼前头大堂口问事的那时起,就一直被这三楼的人盯着他们这边的动向了。   直至看不见了,一粗莽大汉起身将窗合上了,向坐在他对面的夏侯乙说道:“东家,就是那个人,你上两个月不在鱼女城,在北边的那会儿,这里头就有‘变故’了,就是那个人还有他家婆婆将他家秘制的灰麦包全包给了对面。那个人自己还在外面卖一种谁也不曾见过的叫‘呱呱’的东西。我也让人买上来吃过,口味新鲜,且又十分美味,而且管饱,我这身形吃一个大碗作早饭也够了。他家八时准时开档,我有时有意忍到那时候才吃早饭。我认为对面是有意与他家长期往来的,你看他们不就经常这样走在一起了吗?”这粗莽大汉虽貌似粗莽,却实则心思细针密缕,是夏侯乙在鱼女城的三间侯乙酒楼分号的总掌柜。三家分号各有一个掌柜的,而这些掌柜的都归他这个总掌柜管着,尤其是他们东家不在鱼女城内住着的时候,就都是他在管事。他虬须满腮,一说起话来,整个脸庞的下半部分都是那些拳曲的胡子在动着,让人眼花,且也看不到他的嘴在里面动着。看着叫人难受,夏侯乙跟他说过数次叫他把胡子刮了,可他有些时候不得闲去刮,且他胡子长得也有些快,就多数时候都索性由得它们满腮地长。也因此夏侯乙每次与他说话时,都有意避开看他的脸。   夏侯乙听他净扯了些有的没的,只问道:“他家婆婆?他嫁人了?就他那模样也嫁得了人?哪个男人那么不长眼,满大街女人随便扯一个出来都比他中看好几分。而且还干不拉叽的,他们那种本来就不大容易怀孩子,再长的他那样儿,哪里有可能……”粗莽大汉听他东家莫名其妙地说了这好些话,忙截住,说道:“不是不是,不是那个婆婆。是个老婆婆,那老太太把他赎了出去的。反正是听探听消息的说他总是叫那老太太‘婆婆’,兴许是因为那老太也没有那样地老,故而就没叫什么‘老婆婆’吧。”这总掌柜先前听自己东家那样不明就里地胡拉混扯着地骂了一气,便也引得他不得不这样解说了一长篇。   夏侯乙问:“那你找人去把他家那个呱呱给全包过来。”这总掌柜沉思了片刻,抬起头来,有一番犹疑,说道:“行是行的,只是你看他与那个祟侯家的走得那样近。我看那个祟侯家的就是有意去接近他,就为了他家的那点东西,不惜牺牲自己去亲自接近,他为了与我们酒楼斗,真是什么法子都肯用。”顿了一下,又说:“他有家财有地位,样貌又不俗,别说是那种囝了,就是女人都是一个个的趋之若鹜的。怕那小囝早被迷得不知道身在何方了,还当是跟他有什么指望的,那肯定是现在一心向着他的。你说他能肯把自家的东西包来给我们吗?说不定早也听闻了我们两家开对门的酒楼是对头了,由来都是拼的新花色、贵气、新鲜惹眼、口感质地上乘这些事情的,他有新鲜东西还不紧忙地去献给那一边,哪里肯给我们?”   大康酒楼与侯乙酒楼都斗了多少年了,由祟侯免十八岁起做到如今二十六,由夏侯乙十六岁起做到如今二十四,都已有八年了。这么些年,都已将自己的酒楼做成了极富声望的,拼的不仅是各自的身家背景,还有就是在各地搜罗的名厨。他们是表兄弟,身家背景自然也差不了多少,于是最终在比的就是由各地搜罗来的名厨的手艺与创制新花色的能力。夏侯乙万没有想到这表哥竟已将眼光先他一步移到了那些较为民间的做美食小吃的手艺人身上去了。   他前阵子也在想着这事,就想着现在这满天下的所谓大厨都像是已差不多被他两家挖尽了似的,那不如接下来就向那些街边上、深巷里找寻一下试试,说不准那些高手都是隐匿于民间的。哪知那表哥竟已先他一步动手了。而且兴许真让他找着了一个好的,他那天使人进对面买了几份灰麦包回来,一吃就知道绝对不一般。看来改日也得试试那个呱呱才是,且那个呱呱绝不能叫表哥又先一步抢到手。   夏侯乙听这总掌柜先前说的那番猜测,便说道:“你说那小囝早被迷得晕头转向地只一味忠心向着他了,我觉得也是有可能的。毕竟像他那种人,被祟侯乙那样的随便勾勾手指头就不知道自己是谁了。只是……你觉得祟侯乙会用那样的一招,难不成我就不会用了吗?”   ☆、第 15 章   这天下午,范禹由祟侯免陪着在才旦金坞里办完了事就回他大康酒楼取了车,跟着就辞别了他,独自一人往回里走。   他先是回了去,跟婆婆说了他在金坞里办户头的事情。他有什么事情还是爱跟婆婆说的,因为婆婆毕竟是在这个地方活了这样几十年的人,对凡事都要比他熟悉很多,且婆婆是块老姜,对事情也要精明不少。一般都是这样,在范禹心里,他觉得,人但凡老了,都是会变精的。   婆婆坐在她前面那间火房的他们平常用来吃饭的桌子旁帮他舂着三角麦仁的壳,听他说了这话,想了一会儿,说道:“你借着他的光把户头办了就办了,只是也先别太往里面存钱。你想想看,你现在的这种身份,万一人家哪天就是立一个名目,说你这个不合乎这儿的法定,偏要将一切都充公了呢。那家东家跟你的保证都是些口头上的,不能全信,这里的法例也没能保证上你的权宜。我看你还是赶紧把自己的终身赎出来才是第一件要紧的事。”   范禹这时也拿了一只中小型的薄壁石臼过来,在里头细细舂起三角麦仁来。这些三角麦已被曝晒得表面那层本是青黑的皮变成是发青白的那个颜色,且质地发脆,故而细细舂起来,倒是极易就将谷皮给脱掉了,在外面空地上拿婆婆自己编的细竹筛子侧着风那么一扬,就只会剩净的去皮麦仁了。   他一边舂着一边说:“办完了户头之后,我才想起这个。确实也是这样一回事。谁就能保证我的钱存在里头是没事的呢。”婆婆说道:“且那男人你不说防着他,但仍是要警觉一些。你想他无端对你这样好做什么。”   范禹也明白,说来说去,还不就是说自己也没什么好叫人图的,除了有些做出的新奇食物是好叫人看上的。他不是不明白这一层缘故,只是他也需要那人的庇护,能多增加与他一同出行的机会,多制造一些自己是有大康酒楼袒护着的假象,对于他来说,总归是一件有利的事情。他图也是图的这个。   他哪里能不明白这里面的牵连,说白了,也是在相互利用罢了。再有就是他觉得祟侯免的为人还是不错的,起码应该不是什么小人,心量狭窄的那种。有些人有求于人的时候,对人特别地好,都好得有些怪异了,一旦发现指望不上,端看那人怎么对着人狂吠吧。而祟侯免这样的人虽说在有求于人时,是会对人特别好些,但是若哪日发现指望不上时,也不会失了气度。这就是大丈夫与小鼻子小眼的根本不算个男人的男人们之间的区别。   也是出于这一层,范禹哪怕知道与这祟侯免之间是有这样一层互惠互利的状态在,并不是什么祟侯免关心帮助他是出于喜欢他这个人的这种原因,可他也依旧愿意与他交好,因为很值得,之于他本身也是有利的,且日后万一合作的关系淡掉了,也应该不太至于害怕来自于那人的什么打击报复。   他跟婆婆说:“放心吧,我知道。我避不开他的,一劲儿回避,他还说你不给面子,且我也有用得上他的地方,跟他们大康酒楼有些牵连,外头街上的人也不敢随意欺负我。”婆婆说:“也是,也是。”   他问婆婆:“婆婆,我这两日就要紧忙地在城里赁间宅子下来了,且还得买一些囝。你陪我去看看可好。”他昨天就已把祟侯免跟他说的要供十间分号的话也跟婆婆说了,婆婆让他买一些囝们回来帮忙加工,他说让婆婆到时管好教大家一起做灰麦包那一块,赁宅买人的事都是他来买,到时赚得的十间分号的灰卖包的钱都是分六成给婆婆,婆婆当时还笑说,没想到自己临老临老还要发一笔财。   可是昨天晚上,他们就买人一事并没有谈得出什么结果来,只因他实在不想用才十岁的小孩,在他的概念里,那都是犯法的,是在用童工。当时婆婆不明白他这层顾虑,只当是他不肯买才十岁的小孩回来是因嫌十岁小孩力气小,所以才想只买些十五、六了的囝回来。   婆婆这时又问他:“你可究竟想好要买什么样的人了?”他答:“我还是买那些十五、六了的吧。十岁那样小的小孩子,我实在用不了,也太可怜了。”婆婆一听,原是因为这个,就劝他说:“你想,你不要,等他们被别人买了去,还不是要吃苦受罪,在这里多数就是这样的。你把他们买了来,起码在我们这儿还能吃饱穿暖,又不用做什么粗重的活。”范禹想想也是。   这天下午,他与婆婆二人进城里去在城东那集市后边过去一点的僻静地方赁了间宅子,虽有些黯旧,但胜在地方宽敞且价钱便宜。里面正北面的是主房,有三间,一个大间两旁各有一间稍小一些的耳房,主房两侧拐角过来是两个相对着的厢房——东厢房与西厢房,东厢有三间并排连着,西厢也有三间并排连着。中间庭院也够大,院里有井。   且北面正房后有后罩房罩着,前面入了宅门也不能马上见着庭院,而是宅门开在偏南一侧,宅门旁是一排临街的倒座房。进了宅门先是见影壁,由影壁处左拐,可见一拱门,再由那拱门入才是庭院。这么一来,整个宅子就相当地隐蔽。   这宅子在城东,就在市集后头,在极热闹的地方后面反倒且得极幽僻、不惹眼。确切地说,这一带是这在城的东北角上,也不是在正东面,这一块是让平民住的稍穷的地方,租金也就要不上价。不像城南那些地方,随便一座小宅子就要不少租金。   他们赁了宅子后,就去人市上买人。范禹第一次以自己的本身的身份亲见这样一个场面,虽说他也依旧记得这身体本身呆在市集上等着被人买时的情形,可当又一次以自己的一双眼去看到这样一个形景时,又有些张口结舌地怔住了,那感觉竟也没比之前自己在城东市集里买驴买马时的感觉要好多少。人在这里贱得很,他买了四个才十岁的由家里被卖出来的小孩,再买了四个因原东家缩减生意、用不着那么多人手了而放出来的一些才十四到十六岁间不等的囝们,再雇了两个力壮的男人。   男人是不能用来买卖的,只能雇下来。那些小孩与年纪稍长的囝们全被挂名挂在了婆婆户头下,以后他们都将和范禹与祖辛一样,都是婆婆户头下的人了。而那两个男人也是以婆婆的名义雇的。   范禹是没想到买八个人,再加上雇佣两个人是一件做起来这样快速便捷的事情,与他以前所知的那种人资部的挑一个人都要一挑挑上十几天才能定的情形完全不同。   他和婆婆带着这十个人一起去了城东他新赁的宅子里,跟着婆婆便告诉他们第二天要做什么,让他们今天先在这宅里把宅院以及自己到时要住的以及要用来做工的场地、房间都好好清理清理。之后,男人们跟着范禹入城东市集里就近买了被褥与碗筷,帮着搬运回了他们那处宅子。这儿也没地方让他们开火,所以一日三餐就由婆婆负责,且婆婆也得顺带着指挥这些人做一些和面、揉面、揪面的工作,再者由城北门外的山上下山入城拐入城东市集后面这处宅子也要不了多长时间,也不是说像要一直沿着大启街走去妓院又或是大康酒楼送货那样地远。   下午回去后,婆婆特意提早了做晚饭的时间,做好了后,将他们三人要吃的都在灶上焐着,而将余下来的给那头送去的灰麦包和一些菜肉,都装好了,让范禹先替她赶下山去送一趟。祖辛因想出门活动活动,就问范禹能不能跟着他一起去,说他想出门走动走动。范禹当然不会说不,于是就二人赶着婆婆的驴与婆婆平日里用来送货的那辆板车将饭菜送下了山。   山下的那一群像是十辈子没吃过饭似的,狼吞虎咽,全然不顾及那个样子有多难看。   他们在吃时,范禹也没有马上走,主要是怕大的会欺负小的,把东西抢了去只顾他们自己吃。虽说当初他挑的这些人都是凭着直觉挑的些老实守分的,再经由婆婆确认了才买下的,可是就怕会有看走了眼的情况。不过情况也还好,虽说人人都是吃得急了些,可是并没有相互间有什么争抢。   他趁着他们吃着,先是和祖辛一起去看了看宅子里面打扫的状况,他再看了一下各个房间的大小,想着要怎样分割工序,以及要让哪些人专门负责哪一道工序。   等他们差不多也吃完了,就收了装麦包的筐与装菜的木桶,关照他们晚上将宅门锁好,还说明天婆婆会下山来看他们以及关照他们做工的事情,还关照他们做活一定要仔细认真。   跟着,他就带着祖辛走了,那两个被雇的壮丁就将前头宅头仔细锁好。范禹挑的这两个男人都尤其地壮,简直比妓院里的护院还壮,有他们在,除了可以做一些揉面、摔面等之于囝们来说有些费力气的活之外,还有一个大用场,就是可以镇宅。   他们走后,几个小囝聚在一起,才十岁的那一群中有一个还问一个已十六了的,问他:“你不是说被买走了都没有好日子过的?还说每天只能吃两三个发硬的灰麦包,为什么在这里吃的灰麦包都那么好吃,而且还有肉给我们吃。”那个十六了的答不上来,只能嗫嚅道:“我……我也不知道。”   又有一个十岁的小囝问:“明天婆婆又要来了,教我们做这种好吃的灰麦包。我好紧张,要是做不好,不知道会不会被婆婆骂。”另有一个十五了的囝很聪悟,眼睛转了转,向这群人说道:“你们看不出来吗?主事的那个是范禹,婆婆只是被他摆在前面的而已。”   一听他这样讲,另一个十岁的就问:“那婆婆不管事吗?婆婆的话可以不用听了吗?”被那个十五岁的拍了头一下,说:“不想过日子啦,当心不好好做事,婆婆跟范禹说,把你赶出去,我看你别说吃肉,连麦包都吃不上,到时你日子怎么过?”那个十岁的一缩头,连话也不敢再说半句,就怕有人来要把他赶出去。   第二天,范禹照旧上大启街上去做呱呱买卖,而婆婆则按照昨晚上范禹划分好的工序,将一些食材与生产物资一起用驴车送下了山,再在范禹说的那家卖磨大叔家买了三口磨。因是大磨盘的标准型干磨,因此就不需再花时间等订制,只现买就是了。买了后,由那宅子里的男人帮着一起一趟趟地运回了宅中,再安放好。就开始了一些初步化的分工加工。   范禹有了家中精明老太作后盾,也无甚后顾之忧,只由得婆婆去那处宅子中按他俩昨晚上商量好的那么地去排布,而自己则安心做起了买卖。   这天,下午一时也还没到,他带来的两只大桶里的呱呱都卖尽了,他数了数余下的纸碗数目,再估摸了一下自己今天带出来的份量,看这情形该是卖了一千三百来碗的。这么一算,自己每分钟就要装四碗这个呱呱给人,每半分钟就是两碗,不仅是要拨这个呱呱进纸碗,还要用长勺拨那些调料进碗,还不能出错。也就是每十五秒就有九至十二个不等的用勺拨动的动作,再加上还要收钱。   范禹在卖着时,出于一种赚钱的热情,而没有感觉到这一种高速度与不得休息带来的苦处,而在一切停当了下来后,才发现自己的胳膊好像真是酸得慌,还想着:怪不得这些日子以来觉得手臂酸得不行。   他用左手固住右边肩头,跟着就把右臂好好地转了转,手肘屈起那样地由前向后地划圈,像在用手转着一个轮^盘轴承一样地空转着。准备先将这右侧手臂松乏一会儿,再吃那碗给自己留着的呱呱,吃完了后再去买一只肉包子吃下去,然后再去兑钱。   可这手臂才松乏到一半,就见档前站着一人,再一细看,咦,竟是肥男人的朋友,叫什么的,忘了,只听祖辛提过一次,也没大记着。倒只记得说是与祟侯免是死对头,他倒从未想过这两个死对头相争相竞会将自己卷入一场什么战火,从而殃及自己,他只听说过“鹬蚌相争,渔翁得利。”故而这两人爱怎么斗就怎么斗,他不会让他们有机会殃及自己的,只会想着这两人的争斗会否产生一些可以叫他利用了去的东西。   这人问他有没有呱呱卖,他说卖完了。这人转身要走,他就刚巧拿了一碗给自己留的呱呱出来要吃起来,这人一闻到味道,把头一转,问他不是都卖完了吗?他说这是给自己留的午饭。这人说都等了一上午了,人太多没买上,他心一软,就把这碗给了这人,收了这人四个子,因他今天给自己留的是一只中碗的量。   这人给了钱,他就在收档,且还是紧忙着地收档,因肚子里是空的,故而直想快些收了这档,好去买肉包子吃。这人见他收得那样急,问他这样急做什么。他则问这人都买了东西了还不好好端一边吃去,还来过问他收档做什么。这人耸耸肩,走了。   他收了档,在大启街的这一段找了一间包子铺买了两只包子。这一段路在城中偏南的地方,东西是要比城中偏北的地方的东西贵些,不过也要精致些。他买了后,就拐到一条巷子里面,见是条死巷,且四下无人,就往板车沿上一坐,揭开了油纸啃了起来。   吃完了后就去兑了钱,后又在回程途中拐去了城东宅子里视察了一番,见运作正常,就把几桩细事交代了一下,又在心里记了一些要再细分的工序,就推着板车往回走了。   走着时,还未出市集,就听有人叫他,一看竟是卖磨的大叔,大叔问他好,说早上他婆婆来跟他们买磨来了,还说他婆婆提到了他,他才知道原来那婆婆就是他的东家。他也问了大叔好,再闲扯了几句,便往市集外推去了。他一边推着,一边在心中升起了一种感觉,觉得虽说自己人并不住在这个市集周边,可是就因自己现在在这处赁了宅子,要常往这处来了,且又与卖磨大叔与做油纸家的都渐渐相熟,竟这样就产生了一种自己现在也有了左邻右舍的感觉,且觉得这邻舍比里的还都是相处相当和恰的。这感觉不比只与婆婆二人一道住在山上头的那种感觉,觉得尤为孤清,像是方圆百里山头都再寻不出第二户人家了的感觉。   现在则不同了,这些邻人们给了他一种安心的感觉,觉得他那间赁来的宅子也不是那样地孤独无依的了。   第二日,又是他去卖呱呱,而祖辛在家里帮着做加工呱呱的活,婆婆下山去教宅子里的囝们与两个男人做事情,并要把昨天范禹看好的一些细事上的改进之处也说去给山下宅子中的人都听听。这些人在他们这儿好吃好住,不仅这几顿吃的粮食^精细美味,且还有肉食给他们吃,住也是能住这样好的房子,眼下这会儿入寒季了也有厚被盖,且婆婆今天还带来了入冬穿的新买的夹棉的衣裳,他们就都很珍惜眼前这个工作。   十五、六的那几个就在想还好以前的东家生意倒了的倒了、缩了的缩了,不然他们也出不来,不能得现在这个所在;而十岁的刚出来外面做事的那几个就在想还好他们在十岁时都是要被卖掉的,没想到被卖掉是一件这样好的事情,当初在就要被卖的那几天还成日含涕在家坐着,哭又不敢哭出声,怕被父母怒骂,只敢含涕忍着,在那里委屈着,这么一想,竟是白白难过了那好些天。   范禹这天又是每分钟都有几十个拨动再加几个收钱的动作,临了,昨天那人又来了。范禹见这人竟总是这样不赶趟,非得到生意都做完了要收档的时候才来。他说已收档了,那人问他是不是又给他自己留了一碗,他确是有,就只得点点头,那人说要买,他说不卖,今天非要吃自家做的呱呱做午饭,那人端出来一只食盒,里面有一只烧鸭腿,均匀切块,酱色红香,铺在白白的香米饭上。米是这地方的贵价谷物,比面还要贵。范禹都好久没吃过米饭了,他家偶尔煮那么几回用白米熬煮的粥时,也不过就是放了一小撮米,稀得都喝不出是用米熬的似的。   那人说用这个跟他换,他看了两眼。想吃又觉得无功不受禄,这人定没安什么好心。这人把这盒饭与鸭腿往他鼻尖儿下送送,他吸了两下鼻子,没忍住,肯了。   于是他就在板车后头吃起了鸭腿饭,觉得味道还不赖,想着兴许是太久没吃过这样东西了才觉得这碗或许对于以前的他来说算是稀松平常的东西在这一刻竟显得这样地味美。   而那人则站在他板车前吃起了呱呱。   只是,这两人的东西都还没吃下几口,祟侯免就出现了,把范禹嘴里正叨着的一块鸭肉揪住了往后一掣,扔飞了出去,再夺下范禹手里的那盒饭,问旁边那“豆腐壮士”:“他吃过的东西你肯吃吗?”豆腐壮士点头:“这有什么,与他也熟了,经常吃一个碗里的。”祟侯免说:“那你吃吧。”豆腐壮士高兴地接下,因那盒饭包括那只鸭腿都没被动过几筷子,他也正好没吃上饭,那不如现在就吃这样好东西作午饭吧。   祟侯免训诫道:“没吃过饭啊你,怎么什么人给你的你都吃呢?”范禹见难得的一碗饭肉就这样没了,于是将嘴里有的那些余味嚼了嚼,咽下,说:“好久没吃饭了。”   他旁边那豆腐壮士也吃得不好意思了起来,就问要不要把剩下的再还给他,他摆摆手,说他不吃了,等下去随便买点什么吃就行了。   祟侯免叫他推着板车跟着走,说:“今天去我酒楼里吃去,要吃多少饭都由你,别成天像一个没见过什么世面的,被人随便拿一两样不值钱的小东西哄骗一下,心里就什么数都没了。”一边跟范禹说着,两人一边经过了正端着呱呱纸碗站着的夏侯乙。   ☆、第 16 章   夏侯乙见两人竟这样目不斜视地经过了自己身旁,而刚刚还一心一意吃着自己递过去的诱饵——鸭腿饭的那人竟被自己表哥说了那么两句就紧忙地推着板车跟着走了,心里头就憋着一团火,也不知是气他死对头,还是气这小个子。因他身量高,而范禹现在是个小个儿,在经过他时,他愣怔地端着一只纸碗,就见这小个儿的那个头顶正由自己眼下过,头顶上是一个将头发绾起束成的发髻,用简单的发带绑牢,可是他不明白为什么自己就这样看着这一个头顶与这一个发髻也能看得胸中更像是升起了一团火气,直想将那碗淋了辣油的呱呱朝那个头顶盖下去。   哪知这时,小个儿因听了他表哥之前那句“要吃多少饭都由你”的话,还仔细想了一下,开口问了一句:“那有鸭腿吗?”他表哥答:“别说鸭腿了,一整只鸭都有。”小个儿答:“那快些走吧,我真快饿死了。”   两人越走越远了,悉悉索索说的一些话也叫夏侯乙听不着了。他一捏那条用叶子做成的勺的勺柄,心里想着:你以为这样严密地盯着,我就插不下手去了吗?总会叫我找着些什么机会的。   范禹跟祟侯免回了大康酒楼,吃了一大碗米饭还有一只半烧鸭腿。饱餐之后就要辞别祟侯免,说要去才旦金坞一趟。祟侯免叫来一人,令他陪着范禹一道去金坞,去完金坞后再陪着他回家。   范禹知道他心里不想他表弟有机会与自己有任何往来,可是并不恼,心中还乐得这样,横竖有好饭好菜吃,还有了一个免费的保镖。他心中暗乐,想着得亏这两间酒楼斗成了这样水火不相容的,要不然也不能够这样便宜了自己。   他还有意婉言推一推,说什么自己去了金坞还不能马上就回家去,还有别的事情,祟侯免这下也不跟范禹说,只跟他差了陪范禹去的那人说话:“他要去哪儿,你就陪他去哪儿,直到最后把他送回了家你再回来。”   跟着范禹就由那人陪着去了金坞,再由金坞往回走,走去他在城东赁来作加工作坊的宅子,让那人在宅子外头等着。他倒不怕像祟侯免那样的知道了他这间宅子,因横竖那人若要打听,只需使几个人一打听也就打听出来了。他只命他雇在宅里的两个男人要防止任何外人进宅也就是了,只要外头人不知他们宅子里在做着些什么也就行了。   他由宅里出来后,就又是由那人陪着回了家。一到了山顶上,还没有挨近他住的房子,他家那只狗可能就因闻着了生人味而在那里狂吠。他转头跟那个跟着他的壮汉说他已到家了,他家狗凶,让他快回去吧。那人见他已到家,那么他家主人交代的事项也算完成了,可复命了,便辞别了他,转身就走了。   刚走到板桥上,他家那黑狗就冲了出来,冲着板桥上的人狂吠,被范禹摁住往回带。而那走在板桥上的男人还回头看了一下子,一看那黑狗龇着牙的凶样还下意识地往前走快了两步,像是生怕范禹那小个儿揪不住那狗、那狗真要冲上来咬他一样。   这时祖辛也冲了出来,紧张地问:“怎么了怎么了?小正叫得这样!”说着也忙上前来摁着小正的脖子要往回带,他瞥见了板桥上的男人,才知道是有生人来了的缘故。   祖辛问:“那是什么人呀?”范禹说道:“是大康酒楼的人,被派着跟我一道回来的。”祖辛哦了一声,也不多问了,只牵着小正回去后面厨房,在那里舂着三角麦。他现在也没有什么事情做,只需舂这些三角麦,舂好了后就泡上,然后泡完一天一夜的就可以被整缸整缸地送到山下去,因食物的原形眼下他们决定并不让任何人知道。那宅子里有一人专门负责搅动,两人专门负责磨浆,一人专门负责沉淀细浆,最后那些细浆又要再被运上山来,而范禹则需负责将它们在黑锅中最终变成呱呱,因那个手法与加水的比例,现在除了范禹之外无人能替。   而这会儿婆婆正在后面菜地里做活,她现在并没有多少事情要做了,手头的活几乎都可以交给山下宅子里面去完成,因她那个麦包说来说去也就一个关键,就是水。那只要将水送下去关照他们只许用送下山的缸里的水来和面蒸麦包就可以了。其余的像是磨麦粉、和面、揉面这些由山下男人来做,不仅他们会将粉磨得更细,且面还和得更匀、揉得更舒展,使得面团子更柔和筋道。且这群人当中有一个十六的囝之前还在他面馆东家那里做过这活,对在麦粉里加多少水以及怎么施力心中也是了然,这些事情在婆婆不在时,他也能提醒着宅中男人不要弄错了,也因此婆婆将这囝与那两个负责做麦包的男人分在了一起做这个活。   日子就这样过了下去,宅子里的运作也算是上了轨道了。至范禹先前与祟侯免约定好的十五日之期到来之前,发生了几件事。一件就是由那头一回他上大康酒楼吃午饭之后起,第二天中午他一收档,头一天被差了送他回家那男人又来领他去大康酒楼了,去了才知道是要他吃饭。祟侯免在那时自然是已吃过午饭了,他也没可能像范禹这种做着小买卖的人一样每日起早贪黑,干活干得披星戴月,且还常常饭点都不准时。范禹在桌子那头吃着,祟侯免就坐在另一头,手里端一杯茶,并没有喝,只是这样端着,他对范禹说:“我想过了,由今儿开始,每天中午你一收了档就上我这儿来吃午饭,昨天跟着你的那人以后一到了时候就去领着你过来。”   范禹咬了一口牛肉,嚼了嚼,点点头,没意见,上这儿来吃饭不要钱,不要钱的事他现在都肯。   还有一件事就是他又带着婆婆上人市买下了两个十六岁的囝,由那日后就训练了他们整三日,训练的是要他们把握拨呱呱入碗的份量与拨调料淋上呱呱的配比。都是在档上训练的,三日后,范禹认为可以了,就由这两个囝替代了他在档上,而他自己则抽身出来,不再被绑在档上不得离开半步了。且他还做了块标价牌竖在面向大街的板车沿上,虽说他知道来他档子上买呱呱的都一早知道他家大中小碗的价钱了,可是他想着还是做一块这板子较好。板子以及板上的字都是在城东市集上请人弄的。   这两个囝在下午一时收档后会推板车回到城东宅中,而范禹则会在向晚时分与祖辛下来送饭菜以及收钱。   他们山下的伙食相当好,或许也是因范禹越来越有得赚,故而能供应的饭菜也越来越好。竟每三、四天都会让他们吃一次蒸米饭,是真的颗粒饱满、柔白晶莹的米饭满满一碗,还冒出一个尖儿来那样多的一碗米饭每人一碗给他们吃,男人就大碗,十岁小囝吃不下多少就只一只小碗的量。米在这个地方是一种“奢侈品”,不是商贾仕宦之家的人基本上是不会拿米来这样奢侈地蒸来吃的。   而这时的婆婆已基本上不再做任何有关蒸灰麦包的事情了,她也只需要管好家中那块菜地与这一大宅子人的伙食就行。她从原本的灰麦包买卖中全然脱离了出来,而做起了支持这群人的“勤务”工作。且她现如今连麦子也不用买了,都是范禹在购入食材原料,但是范禹许她灰麦包供多少间大康分号就分多少间赚得的麦包钱的六成与她。   再后来,他们山上的人都嫌每日往山下送饭送菜太麻烦,故而由宅中几人合力在山下宅子里的西北角上的一间后罩房里搭了灶,建了一个火房,有时婆婆午饭、晚饭都在山下直接做,并与宅子里的人一起吃,吃了饭才上山来。山下宅子里的人也都很喜欢婆婆,尤其是那些囝,可能从小就没有爹娘疼,现在遇见一个慈爱的老婆婆,就都喜欢围着她。   而山上多数时候午饭、晚饭没人做,祖辛就让婆婆教他煮饭,再接着就变成是祖辛时常在上面到了点就煮饭给他和范禹两个人吃。一开始真有点难吃,范禹忍了两天没说,本来想着不如厚着脸皮再去祟侯免那里蹭饭的,因他后来都不亲自在档口上做买卖了,就在中午时不到祟侯免那儿吃饭了,他将这件事视作一件憾事。哪知祖辛再又过了没两天就将饭越煮越好了,他也就安心在家呆着吃饭了。   其实本是可由他来做饭的,因他本人这方面手艺好,可是他因连日以来总想着与计划着上北边去买三角麦这事,就总是提不起劲来做饭,嫌麻烦。   他因自己家中的三角麦存得不多了,只余一个半月的量。听婆婆说北边的城要寒一些,那里长的三角麦的谷壳是嫩青色的,一点儿也不像这边山后头长的三角麦那样是青黑色的。婆婆说那边的三角麦比这边的要甜许多,倒是常年有得卖,那边人会去种那个且会将那个摆在米粮铺子里卖,虽说也是贱价的一种粮食,因为只要不会弄,就吃起来相当粗糙,且不易弄精细了,可毕竟比鱼女城这边方便些,在鱼女城中这一种粮食是不会被摆在米粮铺子里的,且也没人种,都是些山背面自然长的。   范禹问婆婆这三角麦在鱼女城周围是不是只有他们住的这处山头有,婆婆说倒也不是,还有另两座山头上也有。范禹则想着明年一到采收这种野长的三角麦的时节就要发派宅中人手都出动了去将那些山头的三角麦都采了来,这样就有比今年更多的免费的野生三角麦用了。而今年到了眼下这会儿也别无他法,只得上北边一趟去购买回来以补足这段时间存货不足的空缺。   他本是一直在犹豫着到底是自己亲自去还是让婆婆代去一趟。因他做呱呱的手艺很难学,如若要教给婆婆,就要花不少时间,还不知教得会教不会,就怕婆婆火候掌握不好,把呱呱在黑锅里弄焦了、不好回性。可他又想亲自去一趟,因他想着要看看别的城中的饮食状况与米粮、点心铺子里都卖着些什么吃的。   他思虑了两天,决定要婆婆学做呱呱,说他要亲自往北去一趟,沿途看看。这一来一回得二十来天。那这二十天的呱呱就都得婆婆亲自掌勺来做。   哪知婆婆在这上头很有天份,竟教了三天后,就做得非常到位。而他们又因为舍不得本就所剩不多的三角麦,故而只是婆婆每天早上四时半左右就跟着起来,由范禹一边做,婆婆一边跟着学。而并不能特意分出一部分三角麦来让婆婆练习,好在婆婆学得快,且平时本来起得也早,早上五时多也就起来了,现在顶多就是早起几十分钟罢了。   于是原计教学十天的现如今就缩减成了三天,而范禹则开始收拾起了行囊,预备往北去一趟。在出发前,正好是他与大康酒楼约好的十五日之期,他那一早和宅中两名工匠将十间分号要的货都带了去在大启街上的大康酒楼,再由在大启街上的大康酒楼集中分散去本城中的另两间分号,与差马车发往临近的三座城中的其余七间酒楼。范禹只跟这边酒楼总地收一次钱款就行了。他在临行前将这事交与婆婆去做,婆婆将在他不在的那二十来天全权代替他的位置。   他见这边城中一切就目前来讲算是都妥当了,就放心前往了。   他这趟往北并没有用上自己买的那匹白马,因他不会驾马车,于是只在租赁马车的场子里赁了辆马车就出发了。什么也没带,只随身带了一小包买粮要用的锭与一些散的钱串子以作路途上的花销,还有的就是带了两身衣裳。   这趟往北是去伯甲城,途中行至一半,经汝县。县外有一片密林。   林中有一不阔的小道,一看就是被南来北往的马车的马蹄与轱辘轧多了给轧出来的天然的路。   范禹只在入林前揭开车舆前的油布帘栊看过一回这林子,见林木虽密,可地上道路的痕迹明显,想着该是常有马车在上来来往往,也就不怕了。且这马车夫常拉雇车的雇主穿州过省的,应该也是一个熟路的行家,不会冒然往危险地方走的。   只是走着走着,范禹觉得身周有些湿滋滋的,像是水气很大的样子,且前头驾马的马车夫像是也渐渐地驾得慢了下来。他先是揭开侧面一块作车窗帘子的挡布,见外头一片霾晦,本是咫尺之外的夹道树木,竟这样就分辨不清了。范禹觉得像是下雾,却又不能确定,便放下挡布,朝前一步揭了前头帘栊,问车夫大哥:“大哥,可是林子里的瘴气。”车夫大哥说道:“东家,别担心,这处林子形成不了瘴气的,这个是下雾。”马车夫管来雇车的车主一律全都称作“东家”。   车夫大哥又说:“我将这车先靠边儿停一阵子,等这雾散些了我就再往前头赶。”范禹说:“行的,行的。”   两人一个在车外驾车的座上,一个在车内这样地干坐了一刻钟左右,也不见这雾散,外头车夫大哥抱怨了一句,说:“早上就见着有迹象像是要下雾的,哪里想到等我们进了这林子才下,一下还这样久。”里头范禹刚想应两句话搭腔,哪知这时他们的马车车身像是被什么东西狠撞了一下。范禹下意识的捏紧了在身边放着的装钱的布包。   直到外头有一个哑暗阴沉的声音说道:“把车上的钱财都交出来。”范禹的心一紧,知道兴许之前马车身被这人踹了一脚,才猛地晃动了一下子,他虽不舍,可却马上准备把布包递出去,并还要求他别伤及他以及前头车夫大哥的性命。因他听车外有不少纷杂的声音,有脚步声,也有衣物摩擦的声音。想来这马车该是被包围了的,也不知外头车夫大哥怎样了。   他自知现下身体弱,与这些人难以敌对,他已不是以前的他了,以前的他一副刚肠,长得高壮,还有一定的武力,若是那时的他,就算寡不敌众,也不至于像眼下这般不镇静。   他因有这一份自知之明,便沉静不下来,只是抖着双手,将小布包由侧面的挡布递了出去,说道:“大哥,我带的都给你们,你别杀我们。”   外头那人一把扯下那布包,范禹坐在车舆内,一块挡布隔断了他与外面的人,但他似乎由刚刚揭开挡布那一刹那瞥见外面的雾像是已散了些去了。他等在车舆内,时间像是止住了一般。他等着外头那人放了他们。   哪知这时外头那人一声怒吼:“什么!就这么点!”说着,一把刀由挡布处直插了进来,也不管那布后有没有人,还好范禹反应快,身体往车座下面的地板上一滑,躲过了那一刀。   就在他以为下一秒就又要去死了时,外头那伙人像是跟人打了起来。再接下来,车舆有几下猛烈的摇晃,整个翻了过来。范禹被翻了出来,跟着他就狼狈地要往一侧就近的树底下爬,这时有两个正猛烈打斗着的人中靠近他的那一个一只大脚就要照着他现在那条根本不精壮、反倒显得有些枯瘦的腰部踏下去。那人根本没想到脚下边有人,只管跟他前面那个打着。   范禹也不知道有人的脚要踩下来,只知道用两个手肘作支撑拼命住树下爬。这时他被人扯着滚往了右侧,暂且他那条腰算是保住了,不至于被废掉。   范禹也没顾着看救他这人是谁,这时雾几乎都散开了,他只往翻了的马车那边看了一眼,见马还站着,但车夫大哥倒在车边,不知性命还有没有了。   他一紧张,往前倾了一下身,又抬眼一看,竟见着抱着自己的那人原是肥男人的朋友、祟侯免的死对头、老是来买自己最后那一碗呱呱的男人、用鸭腿饭来无耻地引诱自己的人。想了一圈,什么标签都给他贴上了,可就是想不起来这人叫什么名字。   这时,这人向车舆那边喊了一句:“打快点,就几个人你们要打到明天去吗?”一说,那些该是他手下的人也不知是不是被打了鸡血,竟像是打得更认真了似的,再没两下,就解决了那一群匪,逃的逃,散的散,活捉的活捉。   范禹还被这被他贴了一堆标签却不知名姓的男人搂着,他先是伸着脖子看那个车夫大哥,见他动了动,被人扶了起来,也就放心了。再伸长了脖子看被活捉的那几个当中可有哪个是拿着他那只装钱的布包的,哪知哪一个手里都没有他那只布包,想着定是被逃走的那几个当中的人带走了。他一阵心灰意懒,脖子往回一收,连带着身体也往后一收一坐,跪坐在自己的小腿上。   他忽然一想,不对!复又抬眼看向还搂着自己的那人,带着一种说不清是探询还是什么的深意,就这样凝望着。   这一刻,这两人心里都有了一个误会。   范禹误会许是这人使人来打劫,跟着又救下自己与车夫大哥,跟着自己钱财也没有了,就得向他求助,他也好籍故接近自己,好商量一些买卖上合作的事情。   而这真是一个误会,这夏侯乙虽是一直以来都想着要找些什么机会接近他,也好从他表哥那里将生意的机会抢到手,可这一次的事情却确实非出自他的排布。全然就是一次偶遇,夏侯乙也刚巧要往北面的伯甲城去,他在那处有别邸,且他其实更喜欢住在伯甲城,总是觉得伯甲城比起鱼女城更适合他自己本身的性子。他前些时日被这个范禹与他表哥气得不行,又一直苦于无机会接近这个范禹以截取做买卖的机遇,就想着先回伯甲城住上十来日,保不定就想到了些什么妙法以供他回来再斗倒那个大康酒楼。哪知途中就遇上了这样一桩事,倒是帮了他不少。不过真不是他安排出来的,却叫范禹误以为是他安排的。   而这夏侯乙也误会了一件事,他就这样搂着范禹,还见这小个儿仰头带着这样一番深意地望向自己。他想着这小个儿定是因被自己救了而感激,且再一仰头发现救下他的是这样一个风流高逸、样貌非凡的男人,心里早该化成了一滩水,这时也早该被迷得无可不可,兴许连先前发生了那样一件惊险的事都已被忘掉了。   而这也真是一个误会。这个范禹本身对男人一点兴趣都没有。在他原本那个世界,他是一个对男人一点兴趣也没有,对女人有点儿兴趣,对钱最有兴趣的人。而到了如今这个世界里生活,他一上来就是一个未成年,起码在他心里他现在这个约十五的年纪就是一个未成年的年纪,哪里就来谈这些事情了,起码以他一个刻板的心性来说,就认为十五时还是先别说这些事情为好。且他一开始还活得朝不保夕的,还没饱暖呢,哪里就来思淫^欲了呢。所以自从他来了这个世界扎根生活下来,他就变成了一个对男人一点兴趣也没有,对女人也一点儿兴趣也没有,只对钱有兴趣的人。   虽说他一早意识到兴许某一日,这身体原本的一些惯性会跳脱出来影响他,比方说,这身体原本作为一个囝,是会天然地倾向于喜欢男人的,可这种惯性还不知哪一日才会最终显露出来。且就算到了他十八、十九又或是二十了,这一种惯性的心性显露了出来了,可最终能不能操控他、压制住原本的他的想法也是不得而知的。   所以他根本对这男人与他那个什么表哥一丁点兴趣都没有,可偏偏夏侯乙误会了。尤其是当怀里这人这样地仰头看着自己时,他就更在心里确认自己迷得他动也动不了了。   ☆、第 17 章   夏侯乙向来觉得自己的样貌可以蛊惑人心,在这一方面比他那表哥要强不少,且看现在正搂着的这个小个子正这样地盯着自己看,不禁心里得意了起来。且也不知怎的,低头这样地看着这小个子竟觉得他很可爱,瞧这眉毛是眉毛,眼睛是眼睛的,想来这小个子再好好长个几年,保不定是会与现在这副干瘦模样大不相同的。   他正欲拍拍这小个子的脸,要他不要只顾盯着自己看、看得一副连动弹也不知道要动弹了的模样了,就在此时,小个子忽地眉头一蹙,紧跟着眉头下面那两颗眼珠子也像是要蹙到了一块儿去了似的。眼神中本有的探询深意间又夹杂了几分怒意,开口第一句便是问道:“可是你找来那群打劫的!”   听小个子这样一说完,夏侯乙立时怒了,反诘:“我好意救下你,你不谢我倒也罢了,竟问出这样的话?”   范禹一听,追问:“不然哪有这样巧的事情!”夏侯乙一听,也罢,不去跟这没礼数教养的闲扯些这个了,将本是揽着他的手臂一松,自顾地站起身来,一边说道:“你爱怎样想就怎样想,我也不跟你多说了。”   他撂下了这样一句,就转身走向那翻了的车舆那边,见那车舆与前头马架在一起的接合处已然断裂,再看了一眼那马车夫,见他手臂上挨了一刀,好像有些深,驾马说不定都成问题。他就吩咐他带着的那些随侍中的几个:“你们把这三个贼人扭送去汝县官府,就说是来打劫我的车辇的。”这样一来,想必那小县里的官儿定要将这一伙贼人从重发落。   然后,他又问那受了伤的马车夫:“你手臂可要紧,是现在令人带你去看一看呢,还是你能把这一程跑完?不过你们套马的架子都碎裂了。”马车夫转回头去看了看还坐在树下没动的他的雇主,就说道:“我这右臂也驾不了车了,能否劳驾您将他带出这林子,看他要去哪儿。我得去包扎一下。”   夏侯乙也没有应他这一句话,只差了一人驾这马车夫的马带着这马车夫就近去汝县找大夫为他医治伤臂,跟着就是差了一人守着这边这套架碎裂的车舆,等进县里的人回来后将这车舆运出去。   交代完这头,他便走过仍是坐着的范禹,要往自己马车上走去,看也不看他一眼。这时的范禹急了,觉得这人就是想要将自己撂在这里,马车夫走了,马走了,马车也断了,他竟就这样要将自己抛在这样密的林子里。虽说他本身无色,且现在连财也没了,只剩下一条命了,可他想万一还有什么打劫的要来把自己劫了去做苦力可怎么办。在这紧急交切的关头,他想着:大丈夫,能屈能伸,连命都快保不住了,还要脸干什么。   于是,他在那被他贴了一堆标签的男人经过自己、走向马车之际,飞扑上去摽住了他左边的手,他本是想摽住他胳膊的,可是因他本来坐在地上,即便使了大力飞扑上去也还是没够到手臂,于是就只能摽住了手,他用两手死死握住,大声说:“你不能把我扔在这里!”这时,余在这里的夏侯乙的随侍本是各做着各自要做的事情的,经他这样一吼,都朝他看了过来。一看这样一个架势,见他整条身体都拖在了地上,于是都想笑又不敢笑,只能暗忍着,又都低头忙他们在忙的事情去了。   夏侯乙一侧手被人这样死死摽着,只得转过头来,说道:“你看我能不能。”说着就要甩开这人有如钳子一般的手,他竟有些不明白,这小个子这样干瘦,这会儿哪来的这样大的气力,竟两手如钳子一般地死不松开。   范禹此时意志力惊人,为了不被人遗弃在这荒郊野外,他说什么也不松开。于是夏侯乙甩了一会儿,他又摽了一会儿。夏侯乙受不了了,由上而下看着他。而范禹又因闷头死摽着一会儿之后,发现站着的那人不甩了,他就抬起了头,发现那人正由上而下地看着自己。   对视许久,见那人叹了口气,说道:“你还没有谢我。”语调平稳,没有温度。范禹想也没想,拿出了十万分的真诚,说:“谢谢。”才两个字,却字字铿然有声。却见那人还是这样看着自己:就又说:“多谢这位大哥仗义搭救。我之前多多冒犯,你大人有大量,万望别记恨才好。”   夏侯乙顿了一下子,跟着浅浅嗯了一声,就拖他起来。带他进车舆,两人坐下后,前头夏侯乙的车夫开始驾车继续前往伯甲城,夏侯乙这马车前头以及后头又各有一辆马车,总共就是三辆,他带来的一些家丁随侍就坐在打头与最后的这两辆里。   车内宽敞,范禹坐了一会儿,就在琢磨着问这人借钱的事。因他实在无法回去鱼女城再赶回来买粮,这样时间上来不及。且他觉得和这人的马车在一起才是真地安全,否则只他与一个雇的马车夫,若又遇上刚才那样的事,那是相当耽误事的。丢了钱财不说,还浪费了时间,再者安全也堪虞。   范禹坐在车内,倒并不与夏侯乙坐在同一侧。因夏侯乙的这车不比之前范禹赁下的那辆,范禹之前坐的那辆只有正对着帘栊的靠车舆后壁的那样一条软座,而这一辆里而除了靠后壁的那一条软座外,左右两侧还各有一条软座。而范禹就坐在右侧那条软座上,夏侯乙则自然是坐在正中的靠后壁的那条宽厚软座上。   范禹也不知怎么开口,只先抬眼问道:“恩人,还不知名姓,不知该怎么称呼?”那坐在正中的人也朝他看来,说道:“怎么?我那表哥竟没跟你提起我来?你到眼下还不知道我叫什么?”范禹本是想套套近乎,为接下来的话作铺垫,哪知却扯出了这些话来,将这人与他那表哥的长年恩怨都扯出来了,就愣在那里不知怎么回答,只说:“他倒没提起过。”其实这人表哥确有提起过,不过总是以“对面那个”又或是“我那表弟”来替代掉,故而弄得范禹虽被这人表哥多次提起眼前这人,却还是不知这人名姓。   夏侯乙似乎也知道,只瞥了范禹两眼,说道:“我叫夏侯乙。”   范禹这回认真记下了,跟着,就往他坐的那个正座那处挪了挪,夏侯乙低头看了他两眼,问:“谁准你靠过来的?”说完,拿手一指,要他老实地坐远些。   范禹计无由出,只得又挪开了去,只是心中愁着这开口暂借一下钱的事情,这口真是难开啊。   夏侯乙也不管他了,只管自己端坐着。   范禹只得低头去看着自己的脚,脚上一双尖头鞋。鱼女城的人好像都“时兴”穿尖头鞋,不论男女,不论老幼,一律都是尖头平底的绑带布鞋,快到冬天时就是尖头平底的薄棉靴子。   范禹有时仔细想想,觉得这个地方的人还真是很“潮”的,女人裙子侧面的衩都开得很高,炎夏时节在外一走,不光是小腿,连大腿的下面四分之一都是露在外头的。这一点和他所知道的他那世界以前的古人的保守风俗完全不同,反倒显得这处地方民风彪悍得很,起码在衣着上是这样的。   可他顶讨厌穿尖头的鞋子,他以前也没穿过,还好这鞋是布面的,若是皮面的,还不得难受死。   他看了一会儿自己的鞋,又自觉无趣,车内一片静默,坐正座儿上的人一句话也不讲,他无法,只得扭身向后,掀开了侧窗上的挡布,看到外头竟有冬青树一样的树木。在这时节竟上头也是长满了五颜六色的淡色杂色花球,土得很,到底不如纯色艳色的花朵来得夺目又格调高。   他这样看着,就听身后那人终于说话了,他一听到那人开口,就忙将挡布一放,回过头来,要细听他跟自己说什么。那人指着他的袍子问他:“你这袍子里衬是穿成了夹棉的了,怎么里面只是一双高筒的鞋,也不见加一条裤子衬着,挡挡风?”范禹想起来,说道:“今早上起来,由旅店出来时忘了,倒是衬裤有带着的,后来在车上也懒得穿了,反正袍子够长,能挡着风,想着到了下一个旅店再说的。结果……结果就连包都给抢了。”   夏侯乙说:“那你坐坐好,别这样扭着,腿露在外面,这天气你也不嫌冷。”范禹哦了一声,就坐正了过来。又愣着没话说了,忽然瞥见夏侯乙脚上的一双鞋,惊奇,问道:“夏侯……夏侯大哥,你脚上的鞋怎么不是尖的?”夏侯乙听这话,倒也奇了,反问道:“哪个说就一定要穿尖头的鞋了?”范禹问:“那你这鞋是在哪儿买的,我到时也要买一双。”夏侯乙说:“在伯甲城请人上门做的。”顿了一顿,又说:“买?你眼下有钱买吗?”   范禹又一经提醒,想起了钱被匪徒抢走的事情,一想到那些他辛苦赚来的钱,虽说不多,可还是一想到就心揪在那里,发紧,隐约还有些被牵动住的疼。夏侯乙见他脸上一副好像失去至爱了、又或是被男人抛弃了的沉痛表情,便也严整了声色,问道:“你到底被抢了多少钱去,值得你刚才那样地怀疑到我头上来?”范禹抬眼,对他说:“我布包里有八小锭又十串零三个子,这下全没了。”   夏侯乙一听,再问了一遍:“多少?”范禹又说了一遍:“八小锭又十串零三个子。”夏侯乙不知这下心里想笑,还是有着怒意,问道:“你可是认真说这番话的?”范禹点头:“我带了多少我还能不清楚,我出家门前点了一遍,刨掉这几天路上用掉的,就是这么些钱,早上上马车前在旅店里我又数了一遍的。”他呶呶不休,就着这几个钱的事絮叨了这样一长篇,可夏侯乙已听不下去了,摆手截断了他的话:“行了行了,别说了。你这一路过去都跟着我住吧,我好人做到底,到了伯甲城再好心赠你一双鞋。”顿了一顿,又自言自语地说:“真是倒霉,救了人,还要叫人为了十小锭都不到的钱将我怀疑了个彻底。”   范禹见他竟松了口说肯让自己跟着他住,马上打铁趁热,朝他坐的那地方挪了挪,问他:“夏侯大哥,能否暂借我一些钱,我……我回了鱼女城后即还你。”夏侯乙见这小个子之前怒斥自己设计使人打劫他时是那样地言之凿凿,自己在他那样一个困厄之际将他解救出来也没收得他半句感激的话,这会儿来借钱时,又是一副这小贱人嘴脸,竟一时之间没了好气,将脸瞥向另一边,并不答言。   范禹见他这腔调,知是在恼自己之前误会了他的那一桩事情,若自己还不趁着眼下这时机好好向他说些好话,将之前那一笔抹清,那就是相当不智的,为了借到钱,他也拼了。挨近了坐过去,就坐到了这人旁边,和软地说道:“之前都是我的错,误会了你支使人来抢夺我财物。现又一细想,你这样一个富贵人哪里用得到这样下三烂的手段呢。都是我的错,你可就原谅了我吧。”   夏侯乙见这人眼下虽是一副小贱人嘴脸,可是说的话倒还中听。见他可算是说了一句人话了,就转过脸来,说道:“可不就是这样吗?我哪里用得到那种手段。”顿了一下,又说:“你要去伯甲城买什么?我差人带你去买也就是了,钱等回到了鱼女城再算吧。”范禹说:“我买了就得紧忙地回去,虽说得再看看那边的米粮铺子与一些食肆里卖的东西,可最多也只能停歇三两日就得往回里赶了。”夏侯乙说:“算了,我到时跟你一道回去吧。你若雇一辆车,还买了东西,身上再揣着点儿钱,别到时运气不好,又给人截了去。特别是你看看你自己长的这副倒霉样儿,我看就尤其容易遇上倒霉事。你说那林子里那么多人遇不上打劫的,为什么偏偏就你遇上了?”范禹也不知是不是因听了他这一番歪话,人也开始犯傻起来了,还紧接着问道:“为什么?”那人翻了翻白眼,回道:“还不就是因为你长得倒霉。”   范禹低下头,在想着自己是不是真就长得那样倒霉。来了这处都这样长时间了,好像也没照过几回镜子。之前和婆婆两个人住时,婆婆家中不设铜镜,他自个儿房中也没有摆那样一块东西,那么长时间,他也没照过。只是下山到河边时照过几回,不过河水晃动,且泛着绿色,澄澄地有些反光,照不真切,他也就没大在意。   而后来祖辛来了后,祖辛好像没了镜子活不下去,一早一晚总是要对镜整理一下样貌的。就让他买镜子,他还去专门的卖镜子的铺子里给买了块好的,照全身的,摆在他们房间里,不过大多是祖辛在照,他自己则经常打由镜子前过,却也无暇停下来看一看。   其实主要是因为他觉得看了也像是在看一个陌生人,倒不如不看来得好。   夏侯乙见他被自己一句话说得低下了头去,一句话也不答言了,就当是自己的玩笑话说得太重了,便低下了头,说道:“喂,跟你说两句玩笑话而已,哪里就这样不开心起来了?”范禹一抬眼,回道:“啊?没有没有,哪里是不开心。我就是记不得我长什么样子了,真有这么倒霉样?”夏侯乙一听这话,险些没笑出来,问道:“连自己样子都记不得了,你是有多久没仔细在镜中照一下自己的模样了?”范禹细想了一下,说道:“应该是有许久了。”   夏侯乙不愿再就这个问题跟他胡扯下去了,说道:“也没有那样地倒霉,细看看,还是不错的。”范禹一听,问:“是吗?”表情木讷又认真。   他完全没当这种话有什么挑逗与暧昧的地方。他心里的他自己就是一个男人,与眼前这人无二无别;而眼前这人则并不这么想,在这里的男人的眼中,像是范禹这一类人都是可以娶可以用来生孩子的。他们说话但凡有些逾矩,但凡含些挑逗的,都是在微微地试探着。   本以为眼前这人会脸微红一红,低下头去不说话,哪知这人还愣头愣脑问一句“是吗?”   “是吗”什么啊!   好好的一点微微暧昧着的氛围全被这傻子问没了。   ☆、第 18 章   这一程由那林子去到伯甲城用了约摸四天,他们一行人到达夏侯乙别邸中时正好是早上,而当时在林中时夏侯乙遣去扭送贼人与看着断裂车舆等事的那几个人也于同一日的傍晚时回来了,他们将事办完后,就自己赁下了一辆马车前往在伯甲城的主人家。   范禹跟着夏侯乙到了他家里。见是很气派的一个宅子,不仅占地广,且里头相当“高”,屋宇峥嵘。范禹忘了自己在另一个世界曾住过的是什么样的房子,光只记得自己现在住的那间山野平房,竟脱口而出:“你家房子好高哦。”赞叹的口气就像是他从不曾见识过这样高的房子似的。夏侯乙心里得意,不过只是侧过头来,也不拿正眼看他,只是斜了他一眼,就叫他跟着走。   范禹跟着他走至北面的一栋前停了下来,只听这人吩咐旁边人找人来清扫一楼西侧的那间房,说给他带来的这人暂住几日。   范禹不知道有什么礼数上的事情要顾及,觉得这借住一事也是再寻常不过的了。哪知这栋平时都是夏侯乙自己在住的,而他本人每回一来这处别邸都是住在这一栋的二楼。   这宅子中终年留守着的那些下人仆妇们在主人进了房里后,且连主人带来的那人也进了房里后,就开始唧唧哝哝地讲起,说什么带来的是什么人,怎么就这样与宅主同住进一栋了,也不知什么来路。   范禹这日下午就上二楼去问夏侯乙借了些钱,跟着就出去买粮了,夏侯乙自己有事情要办,就留在了宅中,另差了一个宅中家丁陪着他一道前往城中最有口碑的米粮铺子。范禹见铺中的三角麦着实便宜,且质地相当好,皮青,这一种应该是比他们那边山背面野长的那些发乌的要更甜嫩的。不过各有各的好,他们山背面那些糯性要强一些,这一种的三角麦则麦香要浓一些,用来做呱呱都是一流。他一买就买了二十个大米袋那样多的呱呱,竟也要不了多少钱。他想着这一趟之后,到来年他再次采收鱼女城周边山背后的野生三角麦之前,他兴许还是会再回来补货几趟的,毕竟他如今也在那头赁了宅子,进行起了流水线式的分工加工生产了,这么一来,如今食材原材的用料就要翻倍再翻倍的,那么其间过来这处补货也是自然不过的事情。   二十只装一百斤大米的那样大的粮袋子,铺子里的掌柜的都惊奇了,问这小哥做什么要买这样多回去,小哥说家里人口多,太穷了,只能吃便宜点的粮食。铺子里的东家却认识跟着他来的那个家丁的衣裳样子,一看就是夏侯府上的,那家丁还在那儿帮他张罗运货的板车以及吩咐人送到夏侯府上,掌柜的就更是难以理解。   范禹见这掌柜的听见那家丁说是要送往夏侯府上就在那儿沉思着,知道这掌柜的一定疑惑不解,就忙解惑道:“暂寄暂寄,过两天要取走运去我本家的。”掌柜的忙“哦哦”,也就不再多言了。   范禹见办完了这事,便要那家丁先回去,他要一个人在这城中逛逛。那家丁则说他家主人吩咐下来是一定要跟着他的,他没有办法,就只得让这人跟着。本来有人跟着,他一路上也看不大自在,后来倒慢慢习惯了,就只顾着他自己看了,也不再会觉得不自在了。   在一间鞋铺里,他看到全是圆头高筒夹棉的靴子,他这才想起要买圆头鞋子的事情。他站在那间鞋铺里临街的位置,就顺道将头伸出去瞥了两眼路上的行人脚上的鞋,发现这儿的人穿的鞋的头还真都是椭圆的。看来城与城之间还是不同的。   只是这边这伯甲城比鱼女城要更北一些,气候要更寒一些,他摸了摸那些摆在最上一层架子上的鞋的夹棉的靴筒,觉得都挺厚的,可能如果买回了鱼女城穿就显得有些热了,且他经常跑东跑西的,也不觉着脚底下有多冷。   这鞋铺里的掌柜的不比之前那米粮铺子里的掌柜的好说话,见他看了这样半天,将每双鞋的鞋筒都捏遍了,就好像脸色不是很好。范禹瞥见他那脸色,陡然想起自己是这样一个“三等公民”的身份,这样到这家贵价的鞋铺子里来看人家的鞋又不买,这里头的人肯定是要不高兴的。有些尴尬,不自觉地吐了吐舌头,这动作竟像一个小孩似的。   掌柜的还是脸上挂着薄怒那样地望着他,他一边往外头退出去,一边解释:“我不住在这里的,你这里的鞋筒都太厚了。买回去怕不好穿。”说完,就想要走掉,也不在这儿白尴尬着了。   哪知这时这掌柜的一指靠里侧下排的那些鞋,说道:“喏,那边那些是薄筒的。”范禹听了,就走过去,蹲下细细看了起来。倒都是薄筒的,他挑了一双素色的,但一看价钱反倒是那一排里头最贵的,他想问那掌柜的又有些不大敢问,因那掌柜的脸长得凶。那掌柜的倒像是看出来他那疑问,就在他背后答他:“这双布好,底子也好,才那样贵。你要是喜欢素色一点的,你看那排最左边那一双,也很素,且要便宜一半的价钱,也挺耐穿的。”   范禹看了,问能不能试试,那掌柜的就拿了一双合他穿的大小,给他试起来了。他试了后就买下了,还问这掌柜的有没有热季穿的,掌柜的说这时节他们不卖热季的鞋,他就谢过这掌柜的,起身走了。   晚上范禹和那家丁回到夏侯乙的宅子中后,他和夏侯乙一起吃了晚饭,饭后他自己一人回他在一楼的房里去了,而那家丁后来又去夏侯乙房中把下午的事情跟他说了,还说翁难鞋铺的掌柜的对范禹很不客气。夏侯乙一听是他,笑道:“翁难对谁客气了?他对哪个都是那副模样,活像人都欠了他一身债死不肯还他似的。”   翁难鞋铺的东家也就是掌柜的,他自己坐阵在自家铺子里,平时铺子里就是他一人和请的几个伙计帮他铺子里的忙。他家那个鞋铺是以贵出名的,质地、样式等等也自然是顶好的。平时这东家还常被城中富户请上门去量脚定做鞋子,那定做的鞋当然就更贵。   这翁难人如其名,对谁都一副苦大愁深的样子,他那副古怪脾气也是在这城里出了名的。有一回有一个富户人家的小姐的脚有味道,还是那种怎么洗都有味道的脚,沾了香花粉也盖不了那阵味儿,他一去,就叱问人家怎么不把脚洗干净了再来请他做鞋,而那小姐特意为了让他做双鞋,事先将脚洗了三遍,就因为自知自己脚上味道生来不净,结果还是被这样当头骂了。那小姐哭了三天,再都不要他做鞋子了。   故而他那一副脸还真不是只针对范禹,只是范禹下午时误会了。这人是看谁都不舒服,可能只有看着他的鞋子才舒服。而不是说因为对着范禹这样一个囝才是那一副巧言令色的神情,而若见到了富贵人就会换上一副阿附奉承的颜色。他是对谁都巧言令色。   也难怪夏侯乙一听是翁难就失笑了,说了那样一番话。他起先一听什么鞋铺子里的掌柜的对他带回来的这个小个子那样一副嘴脸,还心里很不舒服,想着明天就要去替那小个子出出气的,可而后一听,原是翁难鞋铺的,也就不见怪了。   他只对那家丁说,明早上让这宅里的二管家上翁难鞋铺去一趟,说要请他上夏侯府一趟,来做鞋子。这家丁应了是,之后便退出他房中了。   第二日早上,这府上二管家上翁难鞋铺请了那家掌柜的下午到府上一趟,说要请他做鞋子,翁难一看自己下午的事项安排,说是可以的,约下午三时就到他们府上去。   这日下午一时左右,范禹上柴房又看了一遍他那二十大袋暂时堆放在那儿的三角麦之后,就回了自己房中。一时间竟觉得无事可做,这处房间里也没有什么可看可玩的,正欲抬脚出这一栋房子、去夏侯乙这大宅中四下里逛逛看看时,就听有人来敲门。   他正要去开门,就见夏侯乙就这么开了进来了,还正想着这人也真是没有礼貌,就听他问道:“你脚上可有什么不净的气味?”范禹一听,这是什么话!那当然就是回答:“当然是没有!”   夏侯乙一指这房中的那张床,就对范禹说:“你坐过去,好好闻闻自己的脚。”范禹坐了过去,脱了一只鞋举了脚闻了一下子,觉得那个味道相当具有争议性,他皱了皱眉头,说道:“不……不臭。”确实有一丁点,他也不是汗脚,脚上味道向来没什么,可是这脚被捂在了鞋子里一上午,是不会完全干爽的。   夏侯乙不耐烦,说:“快闻,闻仔细。”他又闻了一遍,并且在心里非常恨这人老是要叫自己一遍又一遍地闻自己的脚,闻了后,抬头说:“真地不臭。”说着,放下脚,就要穿回鞋子。   这时,夏侯乙走了过去,将他那只脚拎了起来,他一下失去了重心,人朝床上仰去,他歪过头来一看,就见那人抓了他的脚嗅了一嗅,再把他那只脚重重一放,说:“你这叫没有味道!”他低声叽咕了一句:“几乎没有的好吧,这也难免啊。”夏侯乙却回他:“我是说一丁点都不能有,最好是香的。”跟着,他便转头出去叫丫鬟打水过来,再拿包香粉过来。   丫鬟很快就烧了热水过来,夏侯乙为了不跟范禹啰嗦,就直接将他另一只脚上的鞋也脱了。范禹一急,觉得这人莫名其妙,于是就将两脚向床里一收,人也缩了进去,冲着外面问:“做什么,你不会要叫我泡脚吧。我不泡,有哪个人中午泡脚的。泡那么香做什么!”   夏侯乙好言劝慰:“来来,听话,把脚泡了,等会儿再扑点香粉。下午有鞋铺里的师傅来给你做鞋子,他脾气大得很,哪双脚有一丁点味道都要骂人,还不肯做。”范禹一听,原是有师傅来定制鞋子,那脚上有一丁点味道好像都是对人的大不敬。于是就认真坐下泡脚了,泡完了后,还主动拿了那个香粉来扑上。最后举起自己的脚来闻了闻,觉得这简直不像是一双脚的味道,难忍地皱了皱眉头,将脸撇去一旁。   夏侯乙见他这样一副样子,忙问:“怎么了怎么了,难不成那么点味道除不了反倒还加重了?”说着,趋前一步,拿他那两只脚起来,举到鼻子下面闻了闻,放下后,问:“你怎么扑那么多,也太香了吧。”范禹受不了,把脚举得老远,问:“太香了的话,不知那师傅会不会也要骂我?”   夏侯乙拿来一块干净帕子,一只手捏着他那两只细脚腕子,就给他抹了起来,一边还说着:“兴许,太香了也是要骂的。”范禹则说:“真不能怪我,我也没用过什么香粉,我哪里有数?”   他们这一边说着,夏侯乙给他一边抹着,范禹索性不管了,就躺在他那张床上,还觉得背部这样很舒服。之前来送水那丫鬟本是来到门口想要询问是否要收了那水盆的,刚巧就见着了这样一幕。脸还一红,往外退了退,也没敢再凑到房门口问是不是要收了水盆。   下午三时,那翁难鞋铺的东家来了,带了把木尺、一条布尺、一块鞋拓就来了。一见这房里的小哥,原是昨儿来他鞋铺买鞋的那个。而这小哥一看这上府里来定做鞋的师傅原是昨儿那鞋铺子里臭脸的掌柜。   两人竟都没什么多余的稀奇的情绪,范禹只叫了声:“咦,掌柜的,是你呀。”那翁难也只说了声:“哎?小哥,怎么是你。”说着,就蹲下身来,给他量脚。   夏侯乙在一旁的一张凳子上坐着。   范禹看了夏侯乙一眼,夏侯乙点点头,他就说:“掌柜的,我要两双寒季穿的,厚薄就像是昨天我在你铺子里买的那双一样的就行了。还有就是要三双热季穿的。”翁难抬眼看了他一眼,问:“你今儿这脚怎么这么香?”范禹看了夏侯乙一眼,说:“刚泡了好长时间的脚,临了还扑了香粉的。”翁难道:“嗯,就是这扑得也太多了。”范禹说:“哦,我以后扑少点。”虽这么说了,但心里想着还不知有没有以后呢,说不准做完了这次的鞋,以后也没机会再找这师傅专门地做鞋了。   翁难也不跟范禹说话了,只问夏侯乙,好像他觉得范禹是自己做不了主的一样:“他这脚还得长吧,这一年两年里是长得最多的,现在就做那么多双?”夏侯乙说:“没事,你就给他做吧。”范禹却像是被提醒到了,他之前一直忘了自己现在这身体在这年岁是一直在生长着的,一下子买那么多,岂不浪费。   于是忙截住他们的话,对翁难说:“呀,我忘了。那就做一双寒季的,再做一双热季的。”他想着自己已买了一双寒季的,现再做一双,有一双可以换着穿,等到了来年热季时,脚应该还没有长得太多,有一双热季的先穿着,余下来的事就再说。   翁难却还是对夏侯乙说:“我看也是这样,就算是你做鞋送给他穿,可也不能浪费掉。”范禹一听,夏侯乙送给自己,本是很高兴,因他现在但凡听到不要钱的事情都相当高兴,可后又一想,总觉得怪怪的,这人没事送鞋给自己做什么。   可他又不想在这时直接对翁难说什么这鞋他要自己买的话,觉得会在人前失了夏侯乙的面子,于是他便低了头一句话也不说,只想着到时到了鱼女城把这些钱跟着昨日跟这人借来买米买粮的钱一道还给这人也就是了。   ☆、第 19 章   范禹这趟来了伯甲城收获颇丰,觅得品质上乘且价格极低的三角麦,且又买了一双圆头的鞋子,还连带着做了两双圆头鞋。因他得早些赶回鱼女城,故而他并未等得及翁难将鞋做好给他一路带回去。夏侯乙说等那头做好了,便差宅子里的人往鱼女城送一趟也就是了,说他刚巧也有些东西到时候要往鱼女城运,那就正好带上。   范禹回了鱼女城后,便与夏侯乙分开了。他那几日与夏侯乙相处时并未觉得有什么为难的,只是在鱼女城分开时,回到家中一细想,就觉得这事情确是有些让人为难的地方,日后似乎不大好面对那表兄弟两个。那表哥曾帮过他大忙,帮他将祖辛从妓院里救了出来,还帮他在金坞里不用给息、且以囝的名义办了一个可以存钱的户头;而那表弟也帮过他大忙,将他从一帮悍匪手下救了出来,还招待了自己在伯甲城内他宅中住了几日,且还借了自己银两应急买粮。这么一来,与他二人日后相遇在一处,岂不是极难面对的?   他到底也不想做墙头草,两边倒两边讨好。起先想好的不会让这两个相争的人的战火波及到自己的,说只会想着这两人之间相争自己有什么利益可图的,可到了眼下竟有些做不出了。到了眼下竟只是怕着日后与两人都不好相见,怕只会白白夹在中间做一个倒霉人。   他想了一会儿,便不去想了,想着这事毕竟还没有临头,想也无益,倒不如着眼于自己那头买卖上的事。   他到家的时候,家里竟没人,只得狗与马在厨房里闲着。他见已是下午二时,想必狗与马也都已吃过了,于是只给那狗用以喝水的一只陶钵里添了点水,还有给那马用以喝水的矮木桶里添了点水。   他跟着坐回了自己房间里歇歇脚。他坐在床沿儿上,向后一瞅,见祖辛将被褥理得干净整齐,就又扭回了头,盯着自己脚上的一双新鞋,是在翁难鞋铺里买的那一双。   他就这么盯着看了一会儿,忽地一抬眼瞥见自己房中那面铜镜——是一面中间呈长方形、只上下两头呈椭圆的镜子,他买的是一面贵的,故而不像那时在店里摆的其他镜子那样黄澄澄、油亮亮的只知道反光。他这一面不怎么反光,反倒还照得更清晰,只是所照的影像的最边缘那一圈线并不是“勾勒”得很清楚,像是虚着的。中心清楚,边缘虚幻,对于他一个照惯了玻璃面、水银涂背的镜子的人来说,这铜镜里照到的一切真地像是梦幻一样。   他这样,头一回认真站在这面镜子前,仔细朝自己端详了过去。见人物明晰得很,只是自己在这个镜中影像的最边缘一圈像是用虚线、虚影画上去的一样。这么看着竟觉得这镜子加上自己照在里面,非但不像一个活物,反倒像是一张黄皮纸上画了一副极生动的人物画似的。   他凑近了,看了看,觉得这模样还真是不错的,除了有些干瘦之外,五官眉眼好像也挑不出什么毛病来,倒看着挺顺眼、挺周正的。   他朝着“自己”笑了笑,想着虽这副模样真不是他喜欢的自己该有的模样,可到底也还行吧,倒不如顺其自然,别总是端着一副打心底里不愿意接受这事实的抵触情绪了。   他所喜欢的自己的模样是曾有的“硬汉”那一型的,可能也没有那么“硬”,只是确实是不拘小节、男人味重的那一种,可光瞅着镜中这人都仿佛能预见到这人最终也只能长成一款“鲜肉”。   他只在心中祁盼若能在这世界长成鲜肉那一型的男人他就谢天谢地、知足了,千万不要长成祖辛那样的。鲜肉那一型除了白嫩了些、眉眼柔和了些,那起码还是男人,而祖辛那样的就不一样了,和女孩儿还有什么区别,像他那样的也只是身上那副器官长得和女孩儿的不同罢了。   正想着呢,就听他家狗在厨房那里汪了一声,想来是家里人回来了。一转身,果见祖辛和婆婆回来了,一问才知他们原是在山下宅子里。他们问三角麦可买着了,他答买着了,要等五日后送抵。因他其实先是与夏侯乙一起坐马车过来的,那二十大袋粮被另派了人看着用运货的马车运送过来,故而并不与他们同一天到。夏侯乙的事他没跟婆婆他们说。   婆婆问他钱可够花。他有意抹去了被劫一事不说,想着钱没都已没了,若再说被劫一事非但于事无补,反而招来他们平白担心一场,再加问东问西的。他只说钱够花的,那儿三角麦品质好,又便宜。婆婆他们一听便宜又好,自然心喜。   他问宅子里如何,他们说一切正常,他们在他不在的这些日子里都是去宅子里与大小工匠们一起吃饭的。大家都忙得过来,应付十间铺子的供货,虽只有宅中十人之力,可是因流水线化的生产分工,反倒使这些人力变得绰绰有余了起来。   范禹想着明日就要去宅子里看看,因他预计着大康酒楼那边想来不多时便要与自己说再要多供货的事情了,那么他就得多请人了。他得去宅中看看那里面的大小房间应如何划分排布。那宅子也不像是一个普通的四合院那样只有北面正房、东西厢房等加在一起通共最多十间的房间那么少,它里面还有倒座房与后罩房,加上正经该有的正房、东西厢,通共就是二十间房。里面空余的房间现在还有很多。   现雇来的那两个男人都住在临街的倒座房里的其中最靠近宅门的那一间里,他们被安排住在那里是因那里最近宅门,是最看护得住一个家宅的安全的。而那四个十五、六了的囝则一起住在后罩房里的其中一间,那后罩房在正北主房之后,临着后街静街,因那几个都十好几了,胆子大些,故而几个人住一间,里面打上通铺,也是不会害怕的。再有余下来那几个小的、才十岁的小囝因胆小,就聚在一间正北主房旁的耳房里,后面有后罩房罩着,前面有院子,前面两侧有东西厢,最前头还有倒座房朝北那样地看着,他们几个一聚、缩在中间,既不临前头大街,也不靠着后头静街,也就不害怕了。   现在那宅子里头用来生产加工的房间也只占去了三间,堆放食物原材、杂物等的房间也只了一间,再有一间做了灶间。还余十二间,看来里面就算再住进去二十多个工匠,也还是能余六、七间房间作加工用房的。   第二日他去看了一趟之后,回来就谋划着要去买人的事。与婆婆一说,婆婆就笑自己真是忽地一下变成了名下有几十来号人的大户了,说府衙里头管这类记录的官吏不知发生了什么,指不定还当她是忽然发了横财,开始过得极尽丰裕起来了呢。   说着,还是又把话转到了范禹的那件大事上头去了,提醒范禹要努力挣钱,将自己终身赎出来,日后这些人就可以名正言顺地签到他名下去了,且在金坞里也敢正经存起钱来了。   范禹应着婆婆的话,可他心里却也相当沉重,因到时他一个人的终身赎出来了,可名下挂进那么多号囝们,按照这里的人的做工习惯,只要他生意不倒,那些人该是一辈子都要跟着他的了,难不成到时就能眼睁睁看着他们七十岁时被赶上山去送死吗?   万一以后名下有几十号人、几百号人,难道看不得他们那样去死,就得一个一个将他们的终身赎出来吗?万一没有这个财力呢?这个社会有失公允,而他如今也不知能做些什么,只知现如今一己之力实在单薄。   他这样心事沉沉地想了一阵儿之后,又发现这坎途漫长,而眼下的很多事都还没有打点妥当,那不如先不要愁苦于那些好多年后的事情了,不如先是着眼于眼下,将手头的事料理好。扩大了生产,多买些人进来,他们帮自己做工生产,自己也要保证他们有好日子过。   现在把手头这些事先做好了就比什么都强了,日后的事就走一步看一步吧。   探视了一遍宅子之后的那一日,他早上亲自带了宅中伙计去大康酒楼送了一次货,与祟侯免也像叙旧似地谈了一谈。祟侯免说由他家婆婆口里得知他上北面去了一趟,问他为何临行前并不知会一声,说其间有事想与他商谈,竟寻不着人,还是一问他婆婆才知他出行的事的。他见对方脸色不悦,这时也不便摆硬了姿态与腔调,只得换过一副极符合他眼下的这个小个儿形象的最和软的嘴脸来,转转宛宛地跟他说:“祟侯大哥,我不是有意瞒你,我当时只是想着独自前往,谁也不告诉,就像是出门玩一趟一样,讲求一种心情,故而只想对谁都隐密着,只自己知道。我是头一回这样出门,有一种……独闯险关的感觉。”   范禹自来了这地方,嘴上真是吃了不少亏。他本与祟侯免、夏侯乙这表兄弟是平辈,差不多年岁,现如今却要左一口“大哥”、右一口“大哥”地叫这表兄弟俩。   祟侯免本是一脸不悦,听完了他那番话,仍是一脸不悦,因无法理解他描述的那番心情。只仍是当他心中藏奸,有意出行办事却不告知他,定是有什么事瞒着。   不过听他语气宽缓,便不再为难,问道:“那你途中可遇上些什么?”范禹顿了一顿,回道:“唉,我是去伯甲城买谷子的,生意上的食材就要断了,故而去那头买。路上在林中遇上一伙匪人,抢夺了我财物……”一说及这处,祟侯免忙问:“你人无碍吧!”范禹闻言,顿了一顿,道:“我……遇到了你表弟,救了我。”   祟侯免闻言,看了他两眼,他看到祟侯免这样看自己,却并不知是什么缘故,就问:“你做什么这样看我?”祟侯免说:“那伙盗寇,你怎知不是他支使去的?”范禹说道:“我本也这样认为,可是后来才发现我误会他了。”   范禹讲完这句,顿了顿,还没再接着说,就见祟侯免也一副正欲说话的样子,他一看祟侯免那神情,就知这表哥准是又要开口就诽诮他表弟一长篇。以前他由这表哥口里听那些个他歪派非议他表弟的话已经都听够了,范禹脑中这些日子有不少事情要想着,实在不愿再听这两兄弟之间的任何事情了,于是只截住了他的话:“祟侯大哥,我可求求你了,你两兄弟之间的不妥可别牵连到我身上来了。你们两个,个个都家大业大,我只一个,长得不如你们高,生意也只有芝麻那么点儿大,我这样命小福薄,还要夹到你们两个之间白受你们这些个事。你可就饶了我吧。”   他这样一说,摆明了就是求祟侯免可别再在那里讥诮他那表弟了,他怎么说也受过他那表弟的恩,现在跑到这里来听这表哥这样说那表弟的不是,那叫他该怎么答言呢?应“是”也不对,应“不是”也不对,索性就请他行行好,别再说他表弟的是非了,这样他范禹也好做人。   祟侯免撇撇嘴,说道:“那你没受伤吧?”范禹说:“没。”顿了一下,又问:“祟侯大哥,你刚才说我不在那些日子里你要找我,是做什么?”祟侯免说:“哦,就是你们家里的灰麦包和呱呱好卖得很,在这周边几个城里一样好销得很,我想问你可能再多供十间的货。你家那神秘宅子里也不知出不出得来那样多的货?”   范禹一听,笑了出来:“我可不是你的敌手,你这样严密盯着我做什么?”祟侯免抬头,细看了范禹一眼:“保不定哪天就是了呢?”范禹看他这模样,也没恼,只说:“我只交朋友,不树敌人。我好你更好,决计没有我踩着你好的道理。我们是一条藤上的,难不成你没发现吗?”   祟侯免听后,不置可否地笑了笑,又看了范禹一眼,不知怎的,说了一句:“我很好奇,不知我那自以为是、自许风流、自认高绝的表弟到底知不知道你其实是这样的。”   ☆、第 20 章   范禹这次与祟侯免会面的地方是在大康酒楼三楼的一间厢房内。这是一间大厢房,中间摆着一张吃饭用的圆台,而靠窗位置则是一张窄的罗汉床,极高,且三边都与墙相连,里头烧火,倒像极了一张土炕。只是上面铺设的东西太过精美,整张这床上都铺有匀称的一层软垫,而那个垫的面子是用丝绢做的,垫中央一块嵌了一只紫色木制的四方小矮几,几上有一只天鹅颈的香兽,那只“天鹅”背上有一槽,槽内燃香,香清且淡。   这类厢房里一般都是城中富户或贵族子弟们几个一聚,在这处吃饭的吃饭,斗牌的斗牌。这罗汉床设在这里供人饭后休息饮茶、斗牌下棋是再好不过的了。   此刻的祟侯免是盘腿坐在这罗汉床上的矮几前问的这一句。而范禹则没有盘腿坐上去,祟侯免在他初进这间厢房门时就叫他过来这边坐,可他也不能与这酒楼老板平起平坐,故而只是背朝窗、面朝房里面地这样地意思着坐下,也没有与祟侯免面对着面,只是一直侧身对着他,时不时地转过头去听他说话罢了。   这罗汉床相当高,简直不是为他们囝设计的。范禹坐在这床沿上,腿垂了下来,却无法脚底板完全着地,只得用脚尖点着地。   他听祟侯免说了什么“不知夏侯乙是否知道他是这样的”这样一句话,其实并没有听明白,他既不明白自己到底是哪样的,也不明白自己是什么样到底又关他表弟夏侯乙什么事,于是就侧了头去看了这个祟侯免一眼,问道:“哪样的?”意思是想问问清楚这人自己到底在他眼里是哪样的,他也没觉得自己说错了什么,他一直说的话都算是合情理的。   祟侯免本来问完了他之后,是又转而去看这几上的那只天鹅颈香兽背部不断袅袅冒出且在晃动着的细烟的,听他问了“哪样的”之后,就又看了看他,想着他兴许是真不明白他自己,他有着一种怪异,他有着他这类人不该有的很多东西,却又没有他这类人该有的很多东西。他这类人不该懂的他懂很多,总显得异常精明;他这类人该懂得的他却又并不懂得,总显得懵懵懂懂的。   祟侯免放弃了与他讨论这个话题,只说:“没哪样,算了,不说这个了。”跟着,便与他闲扯了些别的话,再接下来,范禹便辞别了他,说要回家做事情去了。   范禹在确认了大康酒楼需要他们扩大供应量之后,就在第二天又和婆婆一道去人市买了人,兼且又再雇了两个高壮男人,跟着便带着这些人进了宅子,让他们与宅中的老工匠们一一认识了后,再给他们都在宅中安排了住处。   再过了两天,他那些新买的三角麦就都被送到了。运粮的用了两辆专门运粮的车将货拉出了北城门,再给范禹运上了山。夏侯乙没有亲自过来,这趟负责运货的人也是他在伯甲城的几个家丁,就按照当初范禹给留下来的地点送来了货。因这每一车有十大袋,车身又过宽,故而无法由铁索板桥上运过去,他们还只有一袋袋地往那头搬过去。   搬完了后,婆婆留他们几个吃饭,他们不肯,说必须得先回去府上复命了,于是婆婆就只有让他们走了。那时范禹并不在家中,而是在后山收集他那些硬叶子,因要送去城东市集里那家做油纸的地方给全轧成叶勺。   等他收够了地上的这种叶子,就回到了家中,一看婆婆厨房中已整齐地摞着那二十大袋三角麦,便问婆婆是不是送粮的人来过了。婆婆说是的,还说留那些人吃饭,问要给多少钱,他们都说不用了,还说要回府上去复命。婆婆问他到底是要去哪个府上复命,他就说是路上遇上的一个朋友,正好可以帮着运粮的。说得有些含混,不过婆婆也没细问,就只说了声“哦”,就忙着拆开一袋的袋口来,取了麦子开始舂了起来。   接下来的几天里,这个家里的日子一切如常。就是祖辛后知后觉地发现了范禹脚上圆头的鞋子,也非要要圆头的鞋子。范禹就叫他忍一忍,下一次他去补货的时候要么带上他一道去,也给他买几双圆头的鞋子。祖辛就说好。   范禹如今比祖辛高不少,脚也比祖辛的要长一些,是故他自己穿的鞋是不能给祖辛穿的。范禹如今这身高该是逼近一百七十公分了,因婆婆约有一百七十二那般高矮,而他现在看着比婆婆矮不了多少,那么就差不多该是快一百七十公分了。   连祖辛和婆婆都注意到了他如今个子长上去了。婆婆还笑他说,那些鸡腿、肉包子的都没白吃。一般他们这样的囝成年后长得最高也不过就是一百七十公分那般高矮,他如今才约十五的年纪,就有这样的身高,说不定还真能再长长。他心里是一直想着他自己如果能长得比这里的女人还高就好了。如果他没记错的话,再过十来天他也该正经有十五岁了,只是他们这种人记像是生日这样的日子的话,记来也没什么意义,故而他也只是心里记得,而像是过生辰这种事情自然是年年都没有的。   婆婆笑他那些好东西没白吃,个子到底是长上去了,祖辛则说要是他再长点肉就好了,他一想到自己这干瘦的模样,也确实是如果能长点肉上去会好看不少的。他就问祖辛可是说他长点肉会好看点,祖辛怔了一下,说:“主要是你现在这样瘦,晚上有时抱着你睡怪硌的。”   跟着,过了没两日,夏侯府上差了人来找范禹,说:“我家主人说你先前在伯甲城定做的那两双鞋到了,想让你亲自去取一趟。”   范禹当日下午就去了在城南的夏侯府取鞋子去了,他还带上了上回欠这人的钱还有那两双鞋的钱。他被府里下人引到了夏侯乙的书房,他进去了后,那下人便退下了。他走近一看夏侯乙的模样,有些愕异,开口便问:“夏侯大哥,几日不见,你怎么连眼圈都眍娄了,没睡好吗?”   夏侯乙由伯甲城回了来这处之后,被一些生意上的事项所扰,一直忙着应对,至昨日才稍停当下来,故而就是这样一副形容槁悴的模样。   他见范禹进来了,就说:“连日以来被买卖上的事情烦着,晚上睡不大好,白日里又没什么精神。”范禹问:“那事情解决了吗?”他答:“弄妥了。”范禹也不问他是什么事了,横竖已被他处理妥当了。   范禹只说:“来来,你找处地方趴下来,我来帮你按摩一下,包你舒服。”夏侯乙则问:“什么按摩?”范禹说:“你躺下来就知道了。”   于是他们就将书房中一张长案上零落的一些文房用具拾掇了一下,在上面垫了一件夹了厚棉的大氅。夏侯乙趴了上去,范禹就给他按了起来。起先他还跟夏侯乙说说话,后来发现这夏侯乙是越来越懒怠应答,他便想着兴许是这人太累了,于是就不再引他说话了,想着让这人完全放松一下。   哪知再过了些时候,他勾头下去朝这人脸上一瞅,发现这人竟已睡着了。范禹本是想着这人帮过自己,那自己现在做些事为他解劳也是应该的,哪知这解劳许是解得过了头了,兴许自己的手法确是极佳的,这人才这样就睡着了。只是,他手停了下来,怔在了那里,心中想:谁能告诉我,他来让我取的那两双鞋在哪儿?   他环顾了一下,发现这书房里但凡人能眼见的地方都是没有放着他定做的那两双鞋的,而他又不便在这人书房里胡乱翻动,别到时被经过书房的这府上的下人瞅见了,把他当成是贼一样地拿办就坏事了。   他俯下身去,细瞅了一会儿这人睡时的脸,又细听了一会儿这人睡时均匀又稍沉的鼻息声,心中测度着这人怕是已睡得很沉了。于是他走去了书房门口,“逮”着了一个路过的下人,让这人进来与他合力将夏侯乙翻了个个儿,变成是仰躺着睡。他再让那人去取一床棉被过来给他们宅主盖上,别叫他睡冻了。那人刚抬脚要跨过这书房的门槛出去,就又被范禹叫住,说让他顺道再带个枕头过来,那人应了后,就去取东西了。   等那下人取了那些东西来了后,他们就给夏侯乙将枕头垫上,将被给他盖上。之后,范禹想着横竖今天是取不着那两双鞋的了,就不如先行回去,等这人醒了来,该是会再叫人来叫自己过来一趟的。   于是,范禹就回去了。这一趟,他没拿着鞋。只在临走前,将他带来的要还这人的钱放在了他的枕边,可想想又不放心,怕万一这府上哪个人手脚不干净,给拿了去,到时就说不明白了,于是只得又将钱揣入了襟口内。   他在回家的路上是一直想着得为夏侯乙做点什么,毕竟这人对自己有救命之恩,这样的恩情还不感念着回报,那自己也未免太凉薄了。   他回了去便想着要做些手工的薄荷糖棒,给夏侯乙白天想事儿时凝神提神用。   范禹本身是不爱吃糖的,但是偶尔为了提神用的话,会喝些参茶或是吃一点手工薄荷糖。主要是因为他以前为了怕影响睡眠,故而下午四点之后是不会再喝像是咖啡、茶之类的含有咖啡^因的饮品了。可是有时四点过后又十分需要脑力,不来点什么提神的话又不行,故而只能选取那些不含咖啡^因却又能提神的东西,像是参茶或是薄荷糖。   而薄荷糖之类的,他又顶讨厌吃像是西式的那种,如曼妥思的白色圈圈状的薄荷糖,又或是雀巢的透明方块形的薄荷糖,这些都不好吃,唯有中式传统的手工薄荷糖棒才是最好吃的。起码让他一个不爱吃甜味的东西的人也能轻易接受那味道与口感,就说明那是相当好的。   这就是中式饴糖的魅力所在,不仅女人小孩爱吃,男人也不会反感那味道,反会觉得“不错,不错。”   他本来也没有关注过这种中式传统手工糖,最主要是因为他妈妈以前爱吃传统的那种香脆的姜糖,说吃了腹部很暖,手心也暖,他们家中会常备那种传统姜糖。后来他因买了一包曼妥思薄荷糖提神,觉得不好吃,又见他妈妈吃那种传统手工拉制出的姜糖块时,就想着不知薄荷糖有没有那种脆的手工糖,竟真被找着了,直径一厘米多一点的、长约七厘米左右的纯白色圆棒。后来他就一直买的是这种手工糖棒,而再没有买过一次西式薄荷糖了。   他后来也关注过几次那种传统做法,只是没亲手做过。虽未亲手做过,但其实那个是易上手的,因做法其实是简单的。至于为什么一直有人说手工糖的做法复杂,那只是相对于现在西式制作工艺——那种用密封机器压制成形的做法来说是复杂的。传统手工糖比较耗时间与人力,而西式做法只要按几个机器上的钮就行了,这样一比,那当然是中式的更为复杂。可出来的糖的口感是全然不同的,手工的要清润很多,是糖分子的一种自然凝结。而说到到底是多复杂,其实也就那样几步,范禹是了然的。   薄荷在这个地方也有,叫蕃荷,野长的就有很多,生长力很强,他在他家山后头的树丛里看到过,在山下那条仓水河的岸边也发现过。叶小而薄嫩,上似有微细绒毛。有绒毛的这一性状与他以前那世界里的苹果薄荷倒是很像,只是这里的这种薄荷叶只是单纯的凉味浓重,却并没有苹果薄荷的那种淡淡的青苹果味掺杂在凉味中。   漫山地长,有些上山采药的人会采,倒并不见药铺里的人将它们单独用,都是得和别几味药材配在一起用来应对热症。因它单独用好像也应对不了热症,发热的还是发热,一弄不好,人反倒虚了,还会加重内热。而用它的干叶子来泡茶,轻易一杯都会让人喝进过多的薄荷成分。倒不如将它捣出汁来做成薄荷糖,一点点鲜薄荷汁在糖浆里匀开,这样就很不容易吃过量。少许吃几根那种手工糖棒,提神利咽而已,倒不是用来败火的。   当他在想好了这件事后,就采了来一小筐这种鲜嫩翠绿的蕃荷叶,不过之后倒又犯起了愁。因在这个地方找得到蕃荷叶,也找得到粗粒的砂糖,却找不到麦芽糖。单纯的的砂糖熬糖后拉出来的饴糖会过酥,孔隙过大,只能做“糖葱”,而只有加了粘性大的麦芽糖一起熬,增稠,而后拉出的饴糖才会虽脆但密实许多,可以含得久些。   他还得想办法先弄来麦芽糖才行。   是故第二天,那夏侯乙因头一天找范禹去拿鞋却又自己被按什么摩按得太舒服了睡过去了后,相当不好意思,就又差了人来找范禹去拿鞋。范禹则说这几日有事忙着,等过几日忙定了再去府上取鞋。   他心里咕哝着:真是费劲,老是叫人来找我去取鞋,就不会让那个被差来的人把鞋给我带过来吗?那不也省事?   但他又想到横竖到时是要去给他送薄荷糖棒的,且还得去还钱给他,也就不在心里指责他在这上面想事情不周全了。   ☆、第 21 章   那夏侯府上的人是一大早就被打发了上他们家山上来的,而那时的范禹正在拿着根大骨头喂狗。骨头肉被剔下来准备用来做菜了,他特意关照婆婆少剔掉点肉,到时一锅炖煮了后,这根大骨头连着一些筋肉可以给小正当磨牙的吃的。   那狗一大早就得了一根大骨头,相当欢喜,在范禹身前左左右右地迈着步子,只等着范禹将骨头放到它的钵里来。范禹将骨头放下了,却没见这狗马上叼起来啃,而是冲着屋外猛叫,还要冲出去。范禹知道是有人来了,他走出去一看,就见到那个夏侯府上来给他报信的人。他听了信之后,就给人回了话,说他今儿先不去了,等哪日忙定了后再去的。   那人得了信,就转身回他府上复命去了。而范禹在他厨房里忙了约半个钟点之后,就绕到前头婆婆厨房里,见婆婆与祖辛两人像一对祖孙一样正围桌劳作,两人动作出奇地一致,都是捧着一只薄壁的石臼在那里一下一下地舂着三角麦,专心一致到连话都不说一句。   他见这两人在舂着麦,就说他要下山去一趟,要去粮铺子里看看,问回来时要给带些什么上山来吗?祖辛让他给带一块蜂蜜回来,他就转身回了自己后面的厨房里拿了一只小的带盖的瓷罐子,因这里的蜂蜜都是原巢蜜,卖的时候要多少就切多少,再拿小秤称了卖给人。也不便宜,无奈祖辛爱吃甜。   范禹近日以来,看这祖辛,越看他越看一个女人。细想想之后,觉得好像还真是很像的,不然怎么那么爱照镜子、爱吃甜。再这样下去,他觉得自己连跟他睡一张床上都有些怪了。他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近日以来看这祖辛会顿生那种“他也真是像女孩儿”这样的想法,以往在妓院那会儿,还没有这样强烈的认知。兴许是因为他与他两人都渐渐大了,长得也开始分化得明显了起来。   范禹是往高在长着,虽说皮肤开始变白,眉眼也逐渐明朗起来,可是因为也不知是不是基因突变了似地挡不住地往上长着个子,就越变越像是一个阳光的男孩子。而祖辛则不同,本来在妓院时就长得比范禹饱满许多,脸颊上要比范禹丰润不少,可始终是保留了这世界里那些囝们的体形,个子小小的。后来又因脱离了妓院、开始跟着范禹过起了“无忧无虑”的生活,就心情大好了起来,整个人如今不仅很润泽,且气色也好得很。加之眉稍眼角都是女人的眉眼的那种线条,就更是像一个女孩。   范禹带着那只给祖辛买蜜用的小瓷罐,就往山下走去,一路就在想着,是否有必要与祖辛分床睡。大家都一日日地大了,再这样发展下去,祖辛越变越是那种乍看之下就是一个漂亮少女的样子,且还真是有些符合他以前的审美的,如若再一床上睡觉,好像实在不太合适。   他下了山,入城后,去了一间他常去逛的米粮铺子,在装了麦子的那只粮袋前头停了下来。他不是不知道这麦子的价钱,他一早知道这是种贵价的作物,只是他心中一直犹豫着到底要不要用这麦子来发麦芽,因而一直犹豫不定,才过来这样随意看看的。来这趟并不是专门为了买,只是因心中拿不定主意,就漫无目的地做些事情来打发一下时间。又看了一遍这样的价钱,最终是死心了,放弃了。如若就为了取点麦子来发芽、制麦芽糖,也太作践这贵价的粮食了。   他因心里想着做麦芽糖的事情,就一直驻足在那只粮袋子前。那粮袋子是粗麻制的,里头的麦子一直由袋底堆到顶,上头还冒了个尖出来,插了一个木牌子,上头写“细麦”,还标了价钱。   范禹忽想起去卖牲口的场子时,总听见有人说什么粗麦杆,是一种在牲口饲料里相对算是贵价的饲料,他当时没有买那一种,而只是买了类似于猪草的一种草杆给他家的马和驴吃。那如果“细麦”是相当于“小麦”的话,那“粗麦”不就该是相当于他所知道的“大麦”了?   用大麦来发麦芽,也是一样的。他这样想着,脱口就问这里粮铺里的掌柜的:“掌柜的,你们这儿可有粗麦卖?”这掌柜的一听就恼了,叱道:“你上我们这粮铺里来问牲口都不吃的东西!走走!别站在我们这里!贱东西!”   说着,还要上来推他出去。范禹知道自己因某一种对这个世界的“无知”而嘴上闯了祸,刚要跟人解释说他是因不懂,而实在不是有意的,这时他肩膀被人由后头扶住。他往后一看,竟是夏侯乙。   夏侯乙也没带随从,独他一人,一只手里还捏了一个布包。他对那掌柜的说:“你刚骂谁是贱东西?”夏侯乙在这城里有几间酒楼,是个大贾,但凡是城中做食物原材买卖的都识得他。这掌柜的一见是夏侯乙,忙顿住了脚步,可也并不知晓这人与眼前这个适才惹他发怒的囝是什么关系,于是就只是顿在了原处,一句话也不讲。   夏侯乙又问了一遍:“你刚才骂谁是贱东西?”这掌柜的一看夏侯乙的眼神与不善的脸色,于这刻虽不知他与这囝之间有着什么样的关联,也是知道他是在帮着这囝说话的,心里突了一下,知道事情不妙。   这掌柜的朝范禹看了一眼,他想着这些囝们都是蠢东西,他指望朝着范禹看一眼,范禹还能帮他开脱两句,比方说,说什么是他自己先说错了不敬的话,才惹得他这样动怒的。   哪知范禹一句话也不说,根本不帮他开脱。   本来范禹见自己因不懂而说错了话,是想着跟这掌柜的解释几句他是因真不懂才说错了的,那时他只有他自己一个人,他也怕这掌柜的上前来打他,毕竟这掌柜的有一百八十五公分向上的身高——一个这世界里正常男人的身高,且这掌柜的离他那样地近,他想逃也逃不开。可这时候不同了,夏侯乙出现了,夏侯乙肯定是要帮他的,他才不会傻得去帮这个说话难听死了的掌柜的开脱,他肯定是要替自己出气的。   不同情况得不同对待,此一时,彼一时。没有夏侯乙的时候,他肯定是要忍着的,有了夏侯乙在的话,那就不同了。   所以他什么话都不说,还一副被人辱骂了后难过得低下了头的样子。   这时夏侯乙声音变大了:“说啊!”这掌柜的被一喝,肩震了一下,说道:“我当他是来闹事的,我错我错,我跟这小哥赔不是。”转而对范禹说:“小哥,都是我做掌柜的嘴贱。你别记恨我。”   范禹不说话。   夏侯乙对这掌柜的说:“他以后就是来你这儿问你家有没有给猪吃的饲料,你都要正经回答他一句没有,他要是上你这儿来问给猪吃的饲料上哪儿买去,你都要正经回答他哪儿有得买。若再有一个贱字……小心我第二天就切了你的舌头。”   这掌柜的一面小心点着头,应着:“是,是。”一面拿小粮袋子给装了一袋子最贵的米,送给范禹作赔礼。   范禹接下来后,心里想着,反正以后他是不会再上这家来了。这掌柜的虽是被夏侯乙这样说了,可也是迫于夏侯乙的势力才这样低头,可是心里肯定是记恨的,以后若上这儿来,虽说这掌柜的在面子上会低声下气的,可是心里总是会有这口气在的。那他还不如上别家粮铺子去,大家彼此间也没发生过些什么不愉快,也能正常地你卖我买的。不像这个,心里头肯定是装着不愉快的。   范禹和夏侯乙走出了粮铺子,他就问夏侯乙:“咦,夏侯大哥,你怎么朝这头来了?”夏侯乙说:“我来给你送鞋,顺便走动走动。好些日子没出府了。还别说,昨天给你一按,我睡了好长时间,相当解乏。”范禹说:“改明儿我上你府上去,再帮你按一按。你也要注意身体才是啊,别总忙得没日没夜的。”   夏侯乙说他知道了,跟着又问范禹:“你今天不是要忙吗?怎么你忙的事情就是下山来人家铺子里头问粗麦?”范禹说:“我是要找粗麦。在贩卖牲口的场子里只听过粗麦杆,没听说有粗麦。难不成去哪里问问?”夏侯乙说:“走吧,我陪你过去,我也正好走走。”   二人来到城东市集里的那个牲口场子,范禹问人有没有粗麦,人一听还很奇怪,就拿来一捆粗麦杆给他看。他见嫩杆子顶上都是未脱粒的还在穗子里的大麦,他本是想问人为什么不吃这粗麦的,可受了刚才的教训,怕一句问不好,又招人骂,于是他就买了整整五捆粗麦杆。   他问人这粗麦杆是不是常年有得买,人回他说只要来这场子都是有得买的,只不过有些时节这杆子显绿些,有些时节这杆子显青黄些,不过都能保证这杆子是极软嫩的,回了家后将杆子的顶头切了,只余这杆子,那就是牲口最爱吃的一种草料。   他点点头。这下可好了,一次购买,两种用途。他家的马儿与小毛驴将有最好吃的草料,而他也将有算是不要钱的大麦,可以用来发麦芽,制麦芽糖。这粗麦杆虽是牲口们吃的饲料中最贵的,可是那些细麦则是人吃的粮食中排第二贵的,虽都是贵,可因吃的对象不一样,“等级”不同,则那个价钱是大不一样的。范禹算了一下,他这样获取同等重量的大麦,则是小麦价钱的二百分之一都不到。   他本是想着雇辆牛车来运这些麦杆的,可后来想想算了,为了五捆草雇牛车也不值当。于是就让夏侯乙帮他背三捆,而他自己则背两捆。夏侯乙见两捆压在他身上,虽这草轻,但是太过蓬松,看着都像是快把他淹没了似的,于是就又拿了一捆过来。   范禹就这样买得了自己想要的东西,心里高兴,正欲往北城门外走,才发现蜜没买。就让夏侯乙在城门口等他,他要去买一点蜜。说着,放下他那捆麦杆子,就拎着个小瓷罐去不远处的一间专卖调料、香料的铺子买蜜去了。   回了来后,就和夏侯乙一起出城门,朝山上走去。   夏侯乙陪他回家里后,将那几捆草放进了范禹厨房里。小正因见这生人是和主人一块儿回来的,就一直没有叫,只是两只眼白特别多的眼一直严密地盯着这生人在它家厨房里的一举一动。   跟着夏侯乙就将鞋给范禹,而范禹则要将欠他的钱还给他。而他不肯收,说是改日多上他府上去给他按按背,比什么都强。范禹非说是一样归一样,欠的钱一定要还的,而他则一直推拒,于是最终那个钱也是没有还成。   夏侯乙逗留了一会儿,就下山去了。   而范禹则绕到前面厨房里去,见婆婆与祖辛正在将一些新鲜菜肉装筐,想来是要往山下宅子里去了。正午也快到了,他们得下去给那头的工匠们做饭。范禹则说他今日不下山去了,他就在家里简单吃一点,因他有发麦芽、做手工糖这一桩事情要想,故而就想一个人清静些。   他将蜜罐子放在了婆婆厨房的桌子上,说蜜买回来了。祖辛则挑了一些菜肉出来摆在灶台上,关照范禹等下自己将它们炒了。   而后,祖辛与婆婆赶着驴车下山去了,而范禹则静坐在厨房桌子旁。他本是想着先把麦芽糖浆做出来的这件事的,可后来也不知怎的,想着想着,就想到了今日在街上粮铺里、夏侯乙为自己出气的那件事情上头。   他整个人生头一次感受到了:原来有人护着的感觉是这样的。   ☆、第 22 章   因他本是家中老大,家里给他添了二弟时,他也不过只是两岁,给他添了三弟时,他也不过才四岁,故而基本上可以说,他自两岁起,就在家中“失宠”了。好像让着下面小的、护着下面小的,就是他的一个责任与必须要做的事情一样,是以到他差不多七、八岁时,那一种心理习惯就已形成了,一有事情想也不用想,作出退让的一定是他。   总是他得护着弟弟,鲜少有人护着他的时候,就连他爸妈也不护着他,还只会总是跟他说一些他得让着他弟弟、护着他弟弟的话。于是这就成了一种习惯与定势,他自己都麻木了。   直到发生了今天在街上那间米粮铺子里的那事之后,他才像是恍然间感受到了一种被别人护卫着的感觉。   这感觉还不错。他决定以后要多多利用。   因为如若他有像他以前那样大的块头,且又有才干又有不少钱财家底傍身的话,首先别人也不敢来欺负他,其次就算是遇上了像今天那铺子里的事,他也是能为自己做主的,哪里就能由得那人那样欺负到自己头上来了,当面呵斥回去,或暗地里使人碎了那人几颗牙——这要视乎他的心情而定,都是他做得出来的事。可是现如今他也知道他自己这情形与过往那副威风的样子是迥乎不同的了,他这体形,他这身份,令他只得一遇上强悍的人就躲着、就忍着,打不还手,骂不还口,比旧时代的小媳妇还可怜三分。   可问题是他哪里是那种纯良的小媳妇之流,他内里一副那样地男人的心性哪里能容许他事事都这样干忍着。   他满心筹备着终有一日要让自己在这个地方也能生活得好,他本想着在那一日到来之前,在自己变有钱与变强壮之前,兴许是得忍一时之辱的。他本觉得大丈夫能屈能伸,现在因时势所迫,要是他没有选择、只能忍的话,那他是会忍着的。   哪知就在这时就让他发现了,原来不一定只能忍着,他是不强壮,但若是有一个强壮的朋友,那也是一样的。就比方说夏侯乙,有了他,就可以令自己免遭人欺负。   于是他在心中更肯定了,在他自己变强了、能为自己做主之前,要将他自己与夏侯乙的这一段“良好的友谊”继续维持下去。   他这样一副心态倒仿佛像是又回到了他高中时,见到有些“利用价值”的同学,他就会不遗余力地去为那同学做事情。比方说,他是一个理科的尖子,理科的哪一科都无可挑剔,就是文科最让他头疼,而文科科目当中最令他头疼的是英语。于是,他为了把自己的总分拉上来,一整个学期都给他们班上那个英语课代表买午餐,找自己在香港的姑妈为她代购衣服、鞋子、正版英文小说,找在日本的舅舅为她代购护肤品,还帮她抢演唱会的票,就为了让这课代表帮他复习功课与传授学这科的方法。   就这样一个学期下来,他英语那一次期末考了他们班第一,课代表变成了第二,并且,爱上了他。   而他因为知道怎么学英语了,接下来的一个学期,就不再为那课代表做什么了。他还觉得很公平,一物换一物,他为她做了不少事情,她也帮了他一件他想要她帮的事情,那就没有什么相欠的了。他一停就马上停了,可那女的一爱他却是爱了好多年,高中毕业上大学了后一直没谈恋爱也是因为心里面一直装着他。   他总是不带着感情地在做着这些事情,带着一种攻势与热情在做着这些事情,往往,另一方没有办法像他这样不带感情。几次三番之后,别人的心也是会沦陷的。   可又不能完全说他是一个功利的人——有用得着人的地方就对人特别地好。他是用不着人的时候也对人挺好的,用得着人的时候就会对人特出尤为地好,他觉得,如有事找人帮忙时还不拿出点诚意来,那是不对的。这么一想,他这样的做法,竟也不是那么地令人讨厌。   只是,像他这样完全不考虑所谓“男女有别,授受不亲”的做法,相当容易让人误会。   他以前就总是做这种容易叫人误会的事情,到了如今来到了现在这个世界了,还是“不吸取教训”,还是按照他的老一套来。殊不知他现在的处境已与既往的大不相同了。以前他若是那样一副攻势,搔动了人家女孩儿的芳心,他要停的话那决定权在于他,他停下了攻势了、不再那么地对人好了,那尽管停下来就好了,谁也不能将他如何,要是那女人的心挂到他身上了、收不回来的话,也只能暗忍着、独自失落着。   可若是现在,他似乎已忘了他自己是一重什么样的身份与角色,他已不再是这个世界里的正牌男人,所有的决定权都在这世界的男人那里。他似乎也意识不到这一种危险,他若还像以前那样地随意去撩拨别人,小心他自认可以停了的时候,而别人不愿停,到了那时,可就由不得他了。   而如今这问题就是,他既不认为自己以前的那种做法是有什么不妥的,也并没有意识到现在如果还这样做就会潜伏着一种危险。   所以他就傻乐傻乐地开始发他的麦芽、做他的麦牙糖浆,并准备做出好多白白的手工薄荷糖棒好去“讨好”他那个“新朋友”——夏侯乙,并且要在把薄荷糖给那人之后,再帮他好好地把背按一按。   他用了三天时间用微温的水育大麦芽,再用了大半天时间将育好后切取、剁碎的大麦芽与剁碎成渣状的地瓜一起封口发酵。之后,将发酵物压榨出稠汁来,那就是麦芽糖浆。倒不需将这糖浆浓缩、固化,因本就是要将它加入加水熬化的粗粒砂糖浆中的。   跟着他便趁着用约七十五度的温度慢熬那混合糖浆的空档,又去采了一些新鲜薄荷叶回来。第一回采的那些叶片已发干了,不大捣得出汁来,且那种薄荷的新鲜凉感也不复存在了,于是只得现采些新鲜的回来。他将这些鲜嫩叶子捣了汁出来,再经过滤,就加入了在熬着的糖浆之中。   再这样一起熬煮了约三刻钟,那些薄荷味在厚糖浆中充分弥散开来了,他就熄了灶下的火,等着这糖浆变温。   等浆温了,他就取来婆婆的擀面杖拉起了糖来,拉扯到了最后,整个糖胚的延展性达到了最极点,且温度也完全消失了,他就将这些糖做成了一条条粗约一厘米直径的长条,放着等它们变脆。等变脆了,就将它们切段。   他取来一截这种粹白的手工薄荷糖棒,有意由中间一咬,脆脆地应声被他的牙截成了两段。可以含很久,这样地白,让人看着就想到了雪,看着就是透凉的,吃在嘴里也是凉凉甜甜的。这甜又是清甜,是自然糖的糖分子被细化又细化了后再凝结透出来的清爽味道。而这个凉,也不知怎的,竟比他以前买过的那种薄荷糖棒的凉味还要有味道,凉得有山野的清新,仿佛鼻腔上那大脑的一整个“底盘”都被这凉弥漫了一遍似的。虽说这一种凉是透不过大脑皮层的,也就是说只能凉那个“底盘”而不能透过那底盘往上,不像咖啡^因那样厉害地能透过大脑皮层,效用直达大脑,可是这凉还是能让人整个为之一振。   他做好了这些手工糖之后,就取来一只白瓷罐,将这些糖棒放了一些进去,约有二十来根,跟着,他便将这瓷罐的盖子盖好。就关了门,走下山要去夏侯乙府上。这时是下午三时,他自己家里也没人,婆婆与祖辛都在山下宅子里,故而他出门也不需和谁知会一声,只想着晚饭前回来也就是了。   他走在路上时就在想着,他是不会告诉夏侯乙这种手工凉糖里有一部分是取材自一种“这里的牲口也不要吃”的作物的。他也是后来在家里才自己琢磨出来为什么这种粗麦会连这里的牲口也不要吃,是因为他取了几粒舂去了皮的粗麦放进锅里煮,想吃吃看那个口感究竟是有多么地差,哪知煮了相当久,到最后才发现根本就煮不烂。这也不像是他以前那世界中的大麦,以前他所知的大麦虽硬、不易煮,可到底还是可以经久煮后最终被煮烂的,可这儿的这个粗麦则不同了,是完全就如“金刚”一般,根本怎么煮都不会烂,也难怪没有人会拿它来喂牲口,人是更加不要吃的了。   他本还忧心着不知这样不易烂的粗麦会否连芽都发不出,哪知它用来发芽却是极好的,且那芽蹿得很高,比大麦的芽要高不少,且最终发酵出的麦芽糖浆的甜度要更为甜上几分。   他是不会跟夏侯乙说这东西里面有粗麦的成分的。但其实他又觉得即便让他知道了去也是没什么的,因粗麦在这里连牲口也不要吃,这并不是粗麦本身的错误,这只是因这里的人不知道怎么去利用它。如将它发出芽来,得到麦芽糖,就是很好的一个用处。不过这么看来,制麦芽糖似乎也成了这里的粗麦的唯一用场了,不像他以前那儿的大麦,还能用来做麦片,或是与米一起煮粥。   等他提着一个罐子正经站到了夏侯府的正门前时,才忽又意识到不知这么过来是否太唐突了,因也不知夏侯乙在不在他府上,且也不知他是否有要务正在处理着,又或是正在会客。   范禹不禁有些懊悔自己就这样盲目地走了过来。他原地踌躇着,那守门的两个门吏也是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他最终还是上前去,让这门吏中的一人往内通报一声,就说范禹找他们宅主有些事。   门吏进去通报了,出来后就说让他去书房找他家主人便是了。   范禹进了这宅子后,经过一长方形竖着的大影壁,左转经一抄手游廊,一路来至夏侯乙书房门前。他敲了门进去,见夏侯乙正伏案写着点什么。他就拎着那白瓷罐子走了过去。   夏侯乙一见这人拎了个白瓷罐子来他家找他,就打趣道:“哟,来就来吧,还带什么礼啊?我可不像你家里那个,还爱吃蜜。”他因还记得上回范禹给家中祖辛打蜜一事,记得他手里也是拎的这样一个白瓷罐子,就也当是他拎了罐蜜过来。   范禹说:“哪啊?不是蜜,不过也是甜的,我做的手工凉棒,很提神的。白天伏案做事,晚上熬夜想事情时来一小截可是极好的。”   夏侯乙一听,本不爱吃甜的,可是听是他亲手做的,就说道:“是吗?拿过来叫我尝尝。”范禹便走了过去,开了盖子,递到他眼皮子底下。他取了一截出来,竟也是像范禹那样,咬了一半下来含在嘴里。没一会儿功夫,就吃出味道来了。抬眼对范禹说道:“真地不错啊。”   范禹一听,马上就说:“你想事情想累了,就来一根这个含着,很有效的。我做起来也不麻烦,做出来了后就往你这儿送一点。”夏侯乙眼神里一点儿波澜也没有,只是望着他,点点头,说:“嗯,好的。”   他又将嘴里那根凉糖含了一会儿后,忽然像是想到了什么似地抬头问范禹:“你这个能不能做好后每天往我这里送两百截?”范禹听了后,问:“你?要摆在你酒楼里卖?”   夏侯乙想了一下,点点头:“有些女人与小孩来吃了饭后,不喜喝茶,我想用这个糖倒是一个让她们饭后爽口、清除口中饭菜味道的好方法。”范禹想了想,说:“自然是好方法。可是……”夏侯乙问道:“可是什么?”范禹说:“可是我答应了你表哥,一有什么新东西都会先与他那头谈……我本没有想过要将这个放在哪里卖的。”   夏侯乙拉着他在自己那张宽椅子上坐下,说:“我们不让他知道不就行了?”   ☆、第 23 章   范禹被他这样说了,虽心里隐约觉得不安,可竟也没办法驳回他这提议。这天下午在夏侯乙家里,给他送完了蕃荷凉棒,果然又被他拉着给他背上好好地按了一回。本是范禹想着要主动献勤讨好的,本是想着要主动提议帮他好好按背,好叫他松乏一下子的,哪知还没等他主动献这个勤,就被夏侯乙拉着说把上回在他背上使的那些摁来摁去的招术再使一回,于是他便帮他按了。   跟着,到了晚上,夏侯乙还留他下来吃晚饭,他说不用了,说他也没跟婆婆说要留在外头吃饭,说若不回去,他们会担心。可夏侯乙立时差了一个家仆去山上一趟向范禹家婆婆报信,说他要留在朋友家里吃晚饭,饭后再回去。且夏侯乙说了本来上回也是要留他下来吃饭的,说人来都来了,哪有不顺道一起吃饭的,只不过上回他被摁睡过去了,故而才没有留下他,后来醒了后才发现他都已一早离开了。   吃了晚饭,夏侯乙还亲自把范禹送了回去。纵范禹说没事没事,这也不是很晚,且他们那山上也没什么猛禽野兽,一路回去是不会有危险的,可夏侯乙还是陪他走了回去。在铁索板桥那儿夏侯乙就停住了脚,说看着他过桥他就回去了。他叮嘱夏侯乙一会儿回他府上时要注意个人安危,夏侯乙说他就不用担心了。然后范禹就跟他说明天上午十时的时候会送两百根去他那儿,说他会差一个人将货提到他侯乙酒楼的后院去,到时让掌柜的去后院接就是了。   回了去之后,婆婆与祖辛问他近来都在与什么人来往,怎么也不见他提起。他也只是含混地答:“一个朋友。”便再没下文了。   跟着,他就去了他后头的厨房里,又熬起了糖,还将先前余的蕃荷叶子拿来碾压出汁。这些事情他忙活着忙活着,就发现灶台上那些早上做出来的手工凉棒一看就是少了好多。他先是瞄了一眼他家狗,那狗一脸无辜,他想想也是,他家小正除了正经放到它钵里的东西才吃之外,其余东西一概不舔不碰的,且他还是将那一个小竹篓的盛器放在灶台里面靠墙处的。他又看了一眼他家马,那马也是一脸不明所以,他想想也是,他家马那样地绅士,如何会不问自取、偷东西来吃。   他面朝着灶台那样地站着,想着如何这凉棒就这样无故少了这许多,这时,祖辛进来了,由他身后过,在灶台前也停了下来,伸手去灶台里侧靠墙那小篓里一够,取了一条那凉棒来吃。范禹看着他,他也看着范禹,“嘎嘣”一下拿牙将那凉棒由中间咬断了。范禹一拍他的手:“要命了,你吃了这么多!”他一听范禹这样说,马上脸上就显出了难过的神情,说道:“你难道不是特意做给我吃的吗?怎么还嫌我吃得多了?”范禹马上解释:“哎,哪里是嫌你吃得多?这东西哪能这样吃。”祖辛说:“怎么了?凉凉的,又甜,比蜜还好吃。”范禹则说:“是是,就是这个吃太多了会耗气,吃得太多,人容易有气无力的。”祖辛脸上满是讶异,说道:“啊?那怎么办?”一面说着,一面还把手里捏着的另半根也一道含进了嘴里。   范禹是想着:就是因为年轻,身体才不觉得,就这样随意地瞎吃瞎喝的。   跟着,他说:“行行,这是今天最后一根,不许再吃了。明天我给你做另一种糖,让身体回一回暖。你明天早上也不许吃这个了晓得吗?”祖辛失落地应着“哦”,一想到明早上不能吃这个,就觉得有气无力的。   第二早,范禹将头一天晚上做好的凉棒送下了山到宅子里,差了一个十五岁的囝悄悄给侯乙酒楼送去,还关照好了一定要走后院门将这货送进去。还说不用收钱,只是放在他们酒楼里试卖,也不知好不好卖的。那囝应了是,便旋脚提着那篮子往侯乙酒楼走去了。   范禹则在市集里一家卖菜的摊子上买了块嫩姜,姜在这里叫“地辛”,他想或许是因为它长在土里,且有辛辣味,故而才叫地辛的。他发现这里的姜相当贵,他问人为什么这么贵,那摊档主回他说这个相当难种,他心里相当愕异,因想着姜可是最好种的,后一想人家也要做生意的,于是也没有在口上反驳人家,只点点头,说明白了,给了钱,拿着那一整块、有枝节的带分叉的、像一个龙角一样的嫩姜走了。回程一路上才想到,怪不得来了这里这许久了,从没一次见婆婆炒哪个菜是放姜丝的,看来过一阵子,等一些事情忙得停歇一点了,就可以种姜了,不仅可以拿它来像做手工薄荷糖一样如法炮制手工姜糖,还可以在家里炒菜、煮汤时放一些,不仅去腥提味,且吃了对身体也好,能辟百邪,最关键的是可以除湿——百邪之首。   回了去之后,范禹就将这嫩姜在小的捣药的那种石臼中捣出汁来,且还过滤了一遍。本来他所熟悉的那世界中民间做的那种手工姜糖都是加原姜,一般不经过滤,吃的时候会有微细的一粒粒姜肉在里面,含化时舌尖就能尝出有真姜在糖里,这样方显得它是用的真材实料。   而他反倒想着要过滤精细了,有这姜汁精华,有这效用即可,并不需非得留了姜肉在里面以来表明这是用的真姜。且这样吃起来也柔细些。   他在熬糖的过程中少加了一些麦芽糖,这样最终出的手工姜糖会较之前那种手工薄荷糖要松脆些,且糖棒的切口看上去那些小孔隙要稍多一些。跟着,还得调高熬糖的温度,像之前那薄荷汁毕竟是凉性的,加入熬的糖浆中时,整体温度也一直是保持在七十五度左右。而如今这姜汁加入糖浆一起熬煮时,因姜汁是热性的,故而整体温度即便是高也无碍,且最好是要高一些的,也因此这温度就被他控制在九十度左右。   最终这姜糖被他扯出来成形后是呈浅棕黄色的,不像薄荷汁一进了高温糖液里之后会随着一些成分的挥发而变色,最终变成透明无色,而这姜的颜色反倒是越熬越浓腻,越变越深,本还是浅黄色的嫩姜汁,一煮,竟将整个糖胚最终的颜色都染成了浅棕黄色。   范禹这一趟就做了六百来根,这姜糖也是被他做成了圆柱形的,切口直径与那薄荷棒的是一样的,只是长度只有薄荷棒的一半。他这样切分这些姜糖也没有什么特别原因,只是想着这样的长度才更好看。他想着这么些都放在家里给祖辛一人吃的话又太多了,不如就带一点去给祟侯免,祟侯免家女人多,又是母亲又是妹妹的,且都在这鱼女城中生活。不像夏侯乙家男人多,范禹想着夏侯乙家这一点倒是跟他自己家的情形很相像,他自己家里也是男人多。   于是他便拿了三百来根这种姜糖去大康酒楼找祟侯免。也不知怎的,他这回竟不敢由大康酒楼前门进去,而是绕到了后院才让人进去通报的。他不明白自己这是怎么了,明明心里是自觉够光明磊落的,可就是有些道不明地怕被对过侯乙酒楼的人看见、到时侯告诉夏侯乙听。   他是手里挎的一只竹篮子,在竹篮里摆了一个黑陶质地的带盖小坛子,在那只小坛里装了他那些浅棕黄色的姜糖。去找祟侯免时,他人正在后院那儿总火房边的那间他用来处理事务的耳房里,这耳房的窗与火房的通风排气口是完全开在不同的方向,故而里头些许火房中食材的味道也没有沾染到。   祟侯免一见他来,便问他近来在忙些什么,倒有许久不见他上门来了。他便答“也没忙些什么。”跟着说他这回来是要给他送点东西的,知他家里女子多些,他在家做了这种暖身糖就给他这头送一些过来,对女人特别好,回阳益气,尤其是每月月事那些日子里吃这个尤其地好,特别是如果体质寒、怕冷的吃了这个,就会觉得身体轻盈有力些。   祟侯免一听,便对他说:“难得你这样对我有心。”然后便欢喜地接下了那个篮子,将里头的黑陶坛子取了出来。跟着,将坛盖揭开,凑上去嗅了嗅,见是一阵浓郁的鲜地辛味混合着糖香,看来是用真材实料的。   他将坛盖又安了上去,抬头问道:“用料很贵啊,你近来没做什么对不住我的事情吧?”范禹一听,竟有些心虚,可一想,毕竟也没真做什么太对不住他的事,除了将凉棒先给了对过那家。一想到这凉棒,他心中大骇,完了,竟将这给祟侯免的姜糖做得与对过那凉棒的样子如此地像,除了长度不一样,颜色不一样,其余的就没什么差别了,到时这个祟侯免一眼就能看得出对过那凉棒也是他做的了。   他不禁心中郁塞,恼自己怎么想事情这样不周全,果然这不光明的事情是一丁点也做不得的,只要做了,就定必有被拆穿的一天。他只能含混着答:“没,没。哪里有做什么对不住你的事。”祟侯免一看他这样就有些不对劲,不过念在他做了好东西带来给自己的份上,便不再为难。   范禹在他这儿又逗留了一会儿,便起身辞别了他,说回家还有事情做。   待他回到了家已是下午二时半,先是经过前面房子,见里面有动静,知道该是婆婆与祖辛回来了。他没先停下来打招呼,而是回自己后面厨房先把篮子放了下来,想着放了篮子再去前头跟他们说话的。可放了篮子后,却见灶台上的另一只他用来装姜糖棒的黑陶坛子不见了。于是他便绕到了前面,果见祖辛在那里吃姜糖。且不仅是祖辛在吃,婆婆也在吃。   婆婆一见范禹进来了,就说道:“哎呀,这个糖好吃好吃,一股蜜味,还有……好像是地辛的味道。你这个地辛的味道是怎么做出来的?”范禹说:“那味道哪里是做出来的,是买的地辛捣了汁出来、掺进去做出来的。”婆婆一听,骇然:“这……我都吃了十根了,早知这糖这样贵重,我老太婆就不吃那样多了。”范禹说道:“这有什么,婆婆你就吃吧。过阵子我来种这个,买一个回来,把它在土里变成二、三十个,就一点也不贵了。”婆婆一听,自然是欢喜的,就说:“唉,越老越怕冷了,且这天气也是越来越冷了起来。我吃吃这个,整个人都暖了。”   祖辛一边吃着一边点头:“嗯,暖了暖了。”范禹走过去:“你吃了多少根了?”祖辛想了想:“也就二十根。”范禹骂:“你当饭吃啊!”祖辛一听,肩还震了一下,他也不知什么凉不凉、暖不暖的,他只知道是甜的,味道好,且脆,脆就易含化,还有这个甜味不单纯,中间夹带着一种焦香,所以就只管吃了一根又一根。范禹接着说:“婆婆吃了暖暖身体,你倒好,你这身体又不寒凉,顶多吃五根也就好了,吃太多火气大。”祖辛说:“哦,我明天少吃些。可是我没吃过这种糖,好吃就自然吃多了。”他一说起来就净是他有理,范禹自知也说不过他,只好说:“行行,明天我给你做这种糖,不过是别的味道的,既不凉,也不暖,到时随你怎么吃好不好……”祖辛说“好。”   这三个人正说着,就听他家狗叫了起来。范禹他们往门外一望,见有人由板桥那头过来他们这儿了。范禹迎了出去,他认得这人,是老被夏侯乙打发来他家里给他报信的那一个家仆。那人说:“那两百根手工凉棒一个钟点之前就卖干净了,家主问这儿还有没有货存着,有的话也好即拿去酒楼里交给掌柜的续着卖下去。且明儿向后问若是要订八百根,你们这儿供不供得来。”   范禹听了后,是没想到这东西竟这样好卖,这么看来,说不定这夏侯乙的商业直觉是比他的还要敏锐些的。他打听性地问了一句:“那你们那儿一根这个卖多少?”那人答:“一根卖三个子。”范禹一听,一根这个就卖三个子,夏侯乙是吃人不吐骨头的吗?   于是他回了他后头那个厨房取了家中余下的约一百五十来根,用黑陶坛装了放在竹篮里,就跟着那家仆一起下山去了,说是要上他们酒楼里看一看。   他们去了后,还是由后院门进去的。范禹将那黑陶坛交给这家掌柜的,只见这掌柜的将黑陶坛带到了前头柜台那处去,他也跟着过去了。他见这家柜台收钱在左侧,而柜台上右侧的台面上放着一个大的竹制的篾篓,那篾篓显得很高档、有品位,让人觉得里面摆的东西就该是贵的。那篓有一底座和一顶碗,是连成一体的,底座是呈上收下阔的圆墩,而底座上“托”着的是一个碗型的盛器,凑近一看,那碗内的底部是平的。篾篓由竹片制成,编得极细密,内外都刷了用来刷有如日式木碗那一类漆器用的黑色漆。   但这个黝暗的色泽衬托得里面的白色糖棒更加地粹白如雪。他见那掌柜的相当讲究的用一竹木夹子将那些凉棒由黑陶坛中夹出整齐排放在那个“碗”里,底部排放满了后,又再在上面摞一层。那竹木夹子有些像那种烧烤时用来翻面的大不锈钢夹子或是用来夹色拉的大夹子,但是他这个是由竹片拗制成的,用来夹的那端是平滑的,无齿。   那个黑漆篾篓上插了一个木牌,上镌有:“手工凉棒,饭后清口,齿颊甜香,神清气爽,三个子一根。”还没等这掌柜的将那些糖棒都摆放好,已有人上前来买了。见这掌柜的用那竹木夹子夹了一根起来,用一张小得有如N次贴般大小的油纸片抵着这糖棒的下半部,那样一卷,就包好了,再捏着这个油纸片将这根糖递给了来买的人。   范禹则想着,讲究包装果然就是不同的。   这时,竟还来了一人说要十根,于是这掌柜的就由柜台下面取出一只约三包烟盒叠在一起的厚度大小的用高梁秆皮编成的软皮薄皮的小盒,再用那个夹子夹了十根竖着放了进去,将与盒身连在一起的也是用秆皮编的盖又掀了回去,合上了这盒子,将盒子给了人,再收了这人的钱。   范禹不竟有些佩服,看来夏侯乙不仅讲求包装质量,且他手下的人办事情也真是快,上午才开始卖,却马上能将所有在硬件上要准备好的“包装纸”、“包装盒”、“广告板”都弄得齐备了。   他提了竹篮子往回里走,走前跟那夏侯乙的家仆说,明早九时就会差人将八百根送过来。   他回程的途中,买了椰子,准备回去用椰奶制那种糖棒,那样的话,由得祖辛吃多少也不用怕他身体有变虚又或是上火这样的问题。不过还是应该担心会发胖的,还是得嘱咐他少吃点糖。少年人吃糖吃得多是要担心会发胖,老年人吃糖吃得多是要担心得有如二型糖尿病这样的毛病。无奈家里的祖辛与婆婆两人一吃起甜的来好像都像是心里没数一样。   范禹一路走着,就一路在想着祖辛吃甜也吃得太夸张了,逮着机会时还是得好好说他一说的。   ☆、第 24 章   范禹回去了后,见婆婆与祖辛已在前头厨房里煮起了晚饭,想来是今天准备在家中煮好之后再送下山去。他提着竹篮,篮中有那颗他之前现买的椰子,个头相当大,对得起它“大椰”的称呼,因他如今手臂并不粗壮,故而将篮子挎在手肘里有些累,就索性提着了。篮子上有竹编的盖子,遮住了里头的大椰,祖辛他们没见着里头的东西,也就没问。   倒是问了他一句是否今晚上要下山到宅子里与大家一起吃晚饭,他说不用了,这晚上还有不少东西要制备,想来也不得轻松,就不下去了,留些饭菜给他就行了。说完了后,就去他后头厨房摆放东西下来。   他前些时日刚由滤水与做呱呱的这些事务中将自己解脱出来,将这些事情细分成了不少步骤,交托与他人去完成,这会儿竟陡地生出来做糖这桩事情,他就又得忙起来。他原意还真没有想过将制手工糖这件事情放入他的生意设想之中,他原本下一步是想着将他那现由另两人帮他看管着的呱呱小摊档给拓展一下——将一辆板车变成两辆板车,将那个摊档的生意先扩充一倍的。哪知现又生出来这样一件事,且还一下子整个形景来得那样纷乱,一会儿牵扯进来一个夏侯乙,一会儿又牵扯进来一个夏侯乙他表哥的,弄得他心里一时间难以安定。   先不说到了这事情终被拆穿的一天,被夏侯乙他表哥发现了他做这事,定必是有一番口舌的,想来也是会说他背义负信、想做墙头草两边不得罪之类的话,到了那时,他又会因自知确是理亏心亏而狡赖不得,说不定只能低了头任那人表哥来指责自己。且就是如今这整个生意的走向也与他原本心中的设想是乖离的,这么一乖离、一偏差,就弄得他也必须要做一些心理上的与时间安排上的调适。   婆婆与祖辛在前头弄好了饭菜,就将一应杯碟碗盏、再加竹篓箩筐全装了车,再将车套架上了小毛驴,然后婆婆在前头房子门口牵着那驴子还未向前赶,只让祖辛到后头去跟范禹说一声他们要走了。祖辛去跟范禹说一声,却见范禹正在后头厨房心不在焉地拿刀劈着一只椰子,他就怔住了,说:“范禹,你劈椰子也用点心啊,一不小心会弄到手。”范禹回过神来,一看他,说道:“啊?哦,我有数呢。你们要下山去了?”祖辛说:“嗯,给你的饭菜留在那儿了。给小正的也在前头,你到时候给它拿一下,再有给马也已切好了那些粗麦秆子了,你拎来给它就是了。”他只顾自己交代了一通,撂下话之后就紧忙地绕到前头去会合仍在原地等着他的婆婆去了。   范禹见他这样一阵风似地走了,才将他刚才说的那些话在脑袋里回想了一遍,先前那会儿也只是听了进脑子里,却又仿佛没有消化一样,对他讲的那一串话依旧不明所以一般。等到了这会儿,就仿佛是将那些胡乱一气全收进箱子的衣裳全都拿了出来一件件抖搂清楚了一遍似的,一条条想着,便放下了手里那把用来劈椰子的大刀,先去了前头厨房,将小正与马的晚饭取了来给它们,跟着,便又回到前头厨房,先吃起了晚饭。实情是他也确实怪饿的,这一个下午也不晓得山上山下、进城出城地跑了多少趟了。   他吃完了晚饭,就去后头厨房又续着之前未完成的活做了起来。他们这儿的大椰与他以前知道的椰子外形是没什么大差别的,也就是这边的真地大,也难怪叫大椰。且这儿的人处理大椰的手法也与他以往看过的没有什么区别,卖到人手里时一样也是一个剥了皮的毛毛的却同时又显得秃秃的像个被剃了不少毛的猴子脑袋似的硬球,这球还带一个圈椎形的顶。   将那圈椎形削去,能发现三个向内凹入的圆眼,倒是可以插一根粗草秆进去吸里头透明白椰汁出来喝,可是他如今是要做椰浆手工糖,这椰子里含糖最多的是内壁上一圈肥厚的椰肉,那自然是要将这椰子剖开的。   于是他用刀背沿着那三个眼形成的一个环的区域不轻不重地敲着,宁肯敲得时间长些,也还是要保持不轻不重的力道。他就这样敲了不下三分钟,终于那个环圈起来的区域内裂了一个豁口下来,他将刀拿正了过来,用刀尖一撬,出了一个小缺口,他先是将里头椰汁倒进了一个大的木钵里。跟着,再将那个缺口继续用刀尖撬,越撬越开,直至有一只像小碗的碗口那样大的口径的开口时,他就停了手里的刀,转而用一只勺进去挖那些椰肉出来,也是一样盛进了那个木钵里,与椰汁混在了一起。   接下来,又是一气的捣汁与过滤的动作。直至出了浓醇乳白的椰浆,他才开始熬糖。最后制出了三百来根的椰浆手工糖,且还是与手工凉棒的大小是一样的,也不知够祖辛吃上几天。   制备了这个,也还没有完成他这一晚上要做的事情,还有那个凉棒要做,明早一早还要送去夏侯乙那里让他卖。按他这卖法,想来八百根也只是供他那一间分号一天的量而已。   而如今他山下宅子里也没有人会做他这种糖棒、来代他的劳,他便也无法假手于人,只得自己亲手将这一应全套的工序由头做至尾。   其实,实在说来,他是不怕将事务分拨给他人去做的。他虽深知保全商业机密与财产、生财资源的私密性的重要性,可他也心里相当明晤如何在将事情交与他人做时又同时保全那些秘密不外泄。每一样东西,他只要掌握住一个最关键的核心也就够了,余下的都是可以交由他人去批量完成。像是那个灰麦包最核心的一点就是过滤后的水,那个呱呱最关键一点就是食物原材与最后炒制的过程以及水边的山葵做成的泥,而他家的手工糖则最关键的点是在麦芽糖浆上面。没有了那个麦芽糖浆,就断没有最后的这种手工糖,而试问这里有哪个人能想得到发麦芽是能出糖的,这里好像人人家里都是有了一把麦子就恨不得能分成十顿去吃,哪还舍得用它来发成芽,且谁能知道不用细麦发芽也可以,用牲口也不吃的粗麦也能发芽,且更甜。   他知道如若哪日这些手工糖要量产的话,那他只需把控住这个麦芽糖浆——只由他宅子里做好了送下山去,到宅子里再交由里头匠人们混合熬煮即可。可事实上是他并未想好是否要量产来供给侯乙酒楼那样大量“大肆”地去卖。他原意本也只是想拿那凉棒去给夏侯乙吃了解乏,拿那暖身糖去给祟侯免家里母亲与众姊妹吃了御寒,再有就是给无意间发现了它们就吃得完全停不下来了的祖辛与婆婆解解馋而已。   起先也只是这些想法,没有再多了,因他本来心大,想着做一个呱呱做出些名堂之后便要再往更精采复杂的小吃上面发展的,哪里晓得没有更高深,反倒还往回退转了,变成要他制这些再普通不过的糖了。虽说这些再普通不过的糖放在了这个时候竟也成了一道新鲜的东西、成了一个新奇,可毕竟与他原意相悖。   也因此他在这一刻都仍是未想好是否要将这一种食物量产,并还在心中忖度了一番,如若那个夏侯乙也像他表哥一样非要他也在日后做大批这样的糖供个十间八间的,那他是否要应下来。虽应下来一样有得赚,且还真是赚狠了,这东西物虽小,可是讨喜,摆在侯乙酒楼里既卖得上价,又走量走得相当顺畅。这样的东西讨喜是自然的,因嗜甜是人的天性,最单纯原始的味蕾享受怕不就是来自于甜味了,且一旦甜东西被做得好看了,是不怕不好卖的。   可他就是因两件事如今梗在这里,一个是祟侯乙曾对他有过的恩义与他曾亲口应下的话,似乎倒也不能说他是一个脑筋死、不晓得转弯的人,说他既已将灰麦包与呱呱都全包了给祟侯乙家的酒楼了,且祟侯乙帮着将祖辛赎出来也是既往之事了,且对于祟侯乙那样的人来说,赎人那件事根本就不算是事,用灰麦包与呱呱早就可以抵得那情义了,哪还有像他现在这样反复地想的,哪有他这样一提再提的。可他就是总想着,既起先一口应下了但凡有什么新鲜东西都要与祟侯乙先说的,那就是得先与他说,像他如今这样,虽是在一种意料之外的情形下将新事物给了夏侯乙,那也是有很大的弃义背信的嫌疑在里面的。   且再有一个,就是他本身不想做这种糖,他觉得是小玩艺,做来也无趣。不过他又能理解夏侯乙卖糖的这个做法。像夏侯乙这样将这手工凉棒摆在柜台上卖,就有点像是他过去在他那世界里看到的韩式烧烤店里的那样,那里在柜台上都会放一个小盘子,里面放着一粒粒的薄荷糖,结了账的食客可自取一粒,用以含化以清除口中吃了烤肉后留下的那股子荤味的。只是,在韩式烧烤店里的那些薄荷糖是免费的,而在夏侯乙这边却被他包装成了一样相对来说是高价的商品在卖。   总之,他脑中现在有种种念头极其纷沓,弄得他心中迭宕不定的,一会儿背上对祟侯免的一种在道义上的束缚,一会儿又装着要与夏侯乙“搞好关系”的这一长远“策略”,一会儿又因手中这重复的扯糖的动作而感到相当烦恹。他烦恹只是因他在做着一件他由心底其实并不喜欢做的事,呱呱之于他来说已是够简单的一样食物了,本想着做更为复杂的东西出来,也好既巩固了他的生意版图,又能叫他做着更起劲的。可如今做这劳什子的手工糖棒,花去了大量的时光在上头,也只是不停地扯糖而已,就只是扯来扯去,故而他也真是觉得“扯”——眼下这整件事发展到了这一步就是扯,他还进不得、退不得的,只盼着夏侯乙不要跟他提出来说要日后供十间八间的话。   晚上约九时左右,祖辛他们才回来,婆婆在前头房子里收拾了起来,准备再弄一弄一天的收尾事情就要洗澡睡了。   而祖辛则回到了后头房子,一看范禹还在厨房里头忙着,便走了过去问他要不要他帮些什么,还问他这一向怎么又忙起这些制作的事情来了。范禹漫应着:“又有新的买卖。”顿了一下子,又接着说道:“还不知怎样呢,我自己先这么做着吧。”祖辛问:“新的买卖?是这些糖棒吗?”范禹答:“是吧。我也没有想清楚是否会扩大了来做,或许也只是每日先少许地做这么百十来根应付着。你也别太将这个小玩艺儿当盘生意。”祖辛回:“哦。”跟着,又问:“那这些都是做了要明天卖的吗?”范禹答:“也不是,你看那边那一小篓,都是新做的。你吃吃看,那是专门给你的。”   祖辛听了,很是高兴,一副舒眉展眼、还稍带些终是“守得云开”了的神气,说道:“专门是给我的吗?”范禹答:“是啊。这个你吃得再多也不怕身体凉啊热的,随意吃。只是也别吃太多,对你那口牙不好,且这甜的吃多了也容易肥。”   祖辛满口应着:“好啊好啊。”却一伸手就去够了一根过来放在了嘴里,“嘎嘣”一声由中间咬断了。一边吃着这糖,一边还说:“果然你对我才是最好的,上两个我后来才发现你也不是专门做来给我的,不过就是做剩下来的留给我吃了。没想到最后这一种专门做给我吃的比那两样还要好吃。香香的,大椰的香味。”   也是,蕃荷里有薄荷脑,地辛里有姜醇,而它们哪里会像椰奶一样含那么高比例的脂肪,一有了这种天然脂肪,自然就能吃出香味来了——一种奶油的香味,而不仅仅是焦糖的香味了。   第二早,范禹将那八百根送到了山下,仍是交由他赁的那宅子中的一个囝送去侯乙酒楼,而他自己则不便出现在那里了。   哪知到了这日下午一时半左右,他刚巧在家吃了午饭上后山去采了一篓那些野长的蕃荷叶回来时,就见家门口那儿站着夏侯乙,而他家狗正在厨房里狂吠,乍一听那叫声把他也骇住了,又一想,想到那厨房门是锁了的,狗儿不在房前而在厨房内,也就心定了。   他迎了上去,问夏侯乙怎么又只身上他这儿来了,又是连一个随从也不带。夏侯乙则说本是今天在自家酒楼吃了午饭的,饭后就直接往这头来了,哪知刚来时他还不在家里。   范禹问他在外头站了多久了,他说也才一会儿。   跟着,范禹开了他后头厨房的门,小正也不叫了。夏侯乙跟着他进了厨房里头,问:“那些凉棒现在都是你一人在做?也没个帮手?”范禹答:“嗯。”一边放下了手中的竹篓,拿了灶台上的水铫子倒了两碗水,一碗准备自己喝,一碗递给夏侯乙。可手刚递过去,就又一想,给客人喝白水不好,还是倒茶方显得礼敬些。于是他又起了火,想烧水泡茶。   哪知夏侯乙看出他这意思来,就对他摆摆手,说道:“不用了,哪里用得着这样客气?给碗水喝也就是了,我也刚巧口渴了。”范禹看了他一眼,便又将原先那碗水递给了他。   他一喝,起先也并没有什么不同的神情,只是紧跟着又喝了一口,说道:“怎么你家连这白水都比寻常人家的要好喝……也不是,连这里公侯王孙家里的水也没你家这水好喝。你天天都喝这水?”   其实范禹就这水的事也没想着避着他,虽是不会与他说这水是怎么来的,可仍是在他来时,不避讳倒一杯这样的好水给他喝的。不像是若有别人来,他家这三口人是一早约好了只用原来的上游河川水煮茶待客的。被这人喝出不同来便喝出不同来吧,横竖他什么也不说就是了。   夏侯乙调笑:“怪不得把你这人也滋养得愈见不同了起来。”   无奈范禹愣是没有听出他这话里有什么不同的味道,只楞柯柯地应了一声:“这样啊。”跟着,他又说:“你若喜欢这水,我每日使人送一中缸到你府上去,你每日自己一人喝那缸中的水就是了,就这么喝,或是用这水也泡茶都是上佳的。”   夏侯乙一听,正中己怀,刚想让这人每日赏他些这好水喝呢,这人倒主动提了出来。夏侯乙倒也不推拒,只说“好。”范禹本也没想着这人会推拒,这人向来跟他都是直来直往的,故而听到了“好”心中也没什么不舒服的感觉。   其实,夏侯乙也不是事事都对他直来直往的,像是先前已拐弯抹角地说过那几回夸他的话了,只不过是因他这方面钝,听不大出来罢了。   范禹正想着每日使人送些这好水上夏侯府去给他喝也是好的,这是埋一个伏笔,万一这夏侯乙要提出来什么将那手工糖棒供十间八间的话,他那时若要推拒起来也不是完全下不了口的。故而先做些对这人好的事,是为了到时要拒绝这人时不用那么地难以开口。   可他正想着呢,就见夏侯乙由怀里拿了一个小布包出来,一展开来,竟是十四串钱。范禹还笑道:“哟,你一个大财主,哪时怀揣着这些小钱上街过的。”夏侯乙说:“这是给你的,那些凉棒的钱。”范禹心算了算,这是大致给了他那些凉棒售价的四成。他将那布包在桌上往夏侯乙跟前一推,说道:“哪里用得着这么些,你这儿有一千四百个子,做那么些凉棒……”他蹙额想了想,又说:“能有一千来根吧,给你的那些,也通共要不了五十个子。”   其实范禹也只是在这时才第一次真正算了一下这个糖棒的成本与收益。这些数字由他自己心里过了一遍,紧跟着由他自己口里说了出来,再听在了他自己耳朵里,竟听起来显得相当兀然,故而他自己都觉得很惊异,像是恍然间才意识到的:啊?能赚这样多啊!   ☆、第 25 章   范禹因是猛然间意识到这糖果在这里可以赚这么多,于是就怔在了那里。他是坐在夏侯乙对面的,夏侯乙见他说说话又不说了,就问他:“怎么?这个糖棒要不了几个子就可以制出来吗?”   范禹话都已说出口了,这时候也不好矢口否认,只得又点点头,说:“是啊,造价贱着呢。”他一抬眼见夏侯乙正欲说些什么,就马上加了一句:“不过工艺繁复,耗时耗工,要是算上这些人力,那就不便宜了。”其实根本没有这样,只是被他说得夸大了,他也是因怕夏侯乙听到他说了成本便宜就会紧跟着来一句“那你多做些,给我间间酒楼饭庄里都卖上”这样的话。   夏侯乙听他这样一说,坐着不动了许久,忽地眯了眼看他,说道:“你少唬我。”范禹眼神有些飘乎,尽量避免看他。他又问:“你能不能不要再想着我表哥的事情了。你这手工凉棒已在我铺子里卖开了,我今天^朝你这边来之前,离开酒楼时一问掌柜的,那些凉棒已经卖掉了大半。放在我酒楼里也卖得上价,这样好赚的买卖,你做什么还这样死脑筋呢?”   范禹此时脑子里只剩下了两个字——好赚,他不得不承认这两个字是眼下对他最具吸引力的两个字。或许从来都是最具吸引力的,只不过是对于目前的他来说尤甚而已。   而这个夏侯乙也是可恶的,他似乎很清楚范禹在这方面的弱点,故而也只是在以这个来说服他。   跟着,他又劝服了一会儿,范禹就被他说动了,心中也将对祟侯免的口头承诺暂时抛掉了,想着眼下横竖这样东西在夏侯乙的酒楼里卖开了,不如就摆着卖下去,他自己则也是可以跟着捞一笔的。他这样的想法,如果就做生意上面来说其实是没有错的,因为一旦卖开的东西最好就不要去挪动,这里面好像有一个风水的讲究。既然凉棒摆在侯乙酒楼柜台上面右侧那个位置走货走得快,那就一直摆在那个位置不要动,直至哪一天它走货走得慢下来了,再想其他方法。就像是衣服店里的某一件衣服一上货时就被摆在了某一个位置,还特别走货,那就不要挪动它,直至它“走不动”了再想着挪动或是做些什么别的事情来促进它的销售。   这是某一种风水之说。范禹由来都是信的。既这糖棒放在侯乙酒楼里现在这样好卖,那他不如趁机先捞一大笔,或许到了哪一天这糖棒就不热销了,那兴许到了那时夏侯乙也就不再来要货了,那他也就不用再担忧祟侯免到时候会来质问自己些什么了,只说只是卖一时的货,也没想着长远的。   眼下这副形景有些奇怪,有点像是那种偶然受到了诱惑的人想着一时出轨一次两次,还想瞒着自己另一半不让他知道,因想着这种出轨只是暂时的,也不是长久地要弄出一段婚外情来。   这么比譬似乎不恰当,可是却与范禹现如今遇到的这种两难境地有一定程度上的契合。   可是具体说到范禹这桩事情上来,他倒其实不存在什么忠不忠,“出轨”不“出轨”的。以前的他是商人,现在的他虽是小生意人,可是商人的那一种本性不改——他永远永远都会是唯利是图的,该他的利,他一分都不会想要少拿。   这一种在常年追逐财富的生存游戏中磨砺出的血性是他家遗传的,一旦涌了出来,他的本性也就暴露了出来,带着一种贪婪,亮着獠牙,静静地守在猎物见不到的暗处。既然与夏侯乙的这一次合作根本也不伤天害理,那又有什么不能为的呢。他点点头,应了下来,问:“你每天想要多少货?”对方答:“临近的共十间分号,再稍远一些的有几间……我看就先定成是十二间的量吧,每间一千二百根。”说完,顿了一下,问:“你除了这一种糖棒,还有没有其他的了?”范禹几乎想也没想,答:“没有。”且这会儿在他神色上连些许异常也看不出来,他每每一种本能的血性由心深处兜上了大脑之后,整个人都异常地湛靖,既稳且冷,平静得不像常人。   他不能让这人知道他还有暖体糖棒与大椰糖棒,眼前就为了一个凉棒已让他纠结了这好些时日,若把所有糖棒的事都让这人知道了去,到时样样都要被这人缠着要了去,那他自己兴许连一点回旋的余地也没有了——到时就会像是连着与这人合作了好几样东西一样,到时万一事情“败露”,他对祟侯免连解释也没得解释。   他跟夏侯乙说了等他约十日才能供上那样大批量的货,夏侯乙说可以的,还问他需不需要什么帮忙,他说不用了。跟着,夏侯乙又与他闲扯了几句,就下山回府去了。   他则在这日下午忙着做糖,而到了第二天一早就与婆婆一道去人市买人,这一回又买了二十个。他家现赁的那间宅子里已有了二十人,若再往里住十人也是可以的,若想要往里放再多的人,其实也可以,不过一些床得重做,变成是上下铺的那种架子床,而这个地方也没有哪户人家是睡那样的床的,还得特为请木匠铺里的师傅给他们打制。   范禹想着这做床一事还是再拟吧,不如把现在这宅子旁边的那一座一样规格的大宅也租赁下来,让现在新买下的二十人中的十人去住旧宅子,而另十人去住紧挨着的新宅子。因他总是隐隐感到还有些什么事情要发生,到时应该是还要往宅子里添人的,一间宅子总有一天会不够住,倒不如一早将旁边的空宅子赁了下来,这样随时要往里头添人也不怕没地方让人住了。   且两个宅子都是他们的也好,少一些邻舍,对于他们目前来说,也多一些安全。   他与婆婆两人用了一天办了这两桩事,山下宅里的工匠们的伙食问题就交由祖辛与那宅中另一人负责照料。而范禹晚上回了家,还得做凉棒。   接下来的一天,他们去了市集里买牲口。因范禹想着这一下所需的粗麦的量也要多起来了,不如多买一些驴与马,日后他自己就有大量的粗麦做麦芽糖,而他家的驴与马也有大量的软嫩“高价”的粗麦秆子可以吃。   他将新买的驴与马送进了宅中,这样也可替代掉一部分人力。比方说那个在小型湿磨中将三角麦糊磨成粗浆的活儿,范禹最早时候自己一人做时,是走走停停,见中心入料口的糊快磨没了,就停下来,舀一勺加进去。后来交由宅中人做时,他们会一个年纪大的囝推磨,一个年纪小的囝不时地往那个磨盘中心的入料口加麦糊进去。   现如今有了驴与马,这个活儿就可以由一人一驴或是一人一马去完成,让牲口推磨,而一个年纪小的囝在那里只需负责加糊与赶牲口就行了。而节余下的人力可以用来做别的事情。   到了夏侯乙跟他订货那日往后数的第八日时,他山下的宅子里已经能大规模地生产出手工蕃荷凉棒来了,六个人小半天就能出约两万根,用以供夏侯乙的十二间铺子是绰绰有余的。   这天下午二时,他就差人用板车将夏侯乙要的一万四千四百根凉棒——供十二间分号一天的量,都送到了在大启街上侯乙酒楼的后门处,应得八小锭十二串又八十个子。不过被他打发了去送货的人回来后说那头掌柜的说他们先不支给钱了,说他们东家会来找他,到时将钱款一并带来。   范禹问有没有说什么时候来,那人说并没有说。范禹则点点头说他知道了,跟着就出城回山上去了。   那日下午夏侯乙带了钱来,将装钱的那个小包裹给了他。又问他近来可好,也不知他在忙些什么,好些日子都没见着了。他则说就是为了给他酒楼供货这个事情在忙着,说新赁了宅子,还买了人,都是些琐细的事。他也问夏侯乙在忙着些什么,夏侯乙说由南边运上来的粮中途遇上了一处县郡发洪水,只得改道,可邻近的几个县郡也不是他家粮队惯常走的,粮队里主事的怕遇上什么未预期的艰险事,还特让人来报与他知道,他就让人带信给那附近一个县里的官,让他们护送他的粮队一程。   范禹问他为何不就近买粮,他说由南边运上来的米好吃且便宜。   他们用了一个钟点在厨房里叙旧,而究竟说到有什么好叙的,好像也没有,说来说去也不过就是两人各自两盘生意上面的事情。   夏侯乙在范禹面前,有些时候可能真是有些稚拙的。而究竟他自己也不知道是什么造成了他自己的那种稚拙,有时会想些傻事,比方说那回救下了范禹,用手揽着他,因他个子小,不得不仰了头望着他时,他还当他是痴迷到了连动也动不得了,事后想想,自己都发噱;有时会说一些傻话,比方说拐弯摸角夸他两句,他竟像是听都听不明白似的,应对的也是些生硬话,回头一看,弄得像是自己在说傻话一样。   而之于范禹,他是不知道眼前这男人的这些“异常”表现的,他是不知道这男人其实心里算是“情意颇殷”的,而其实就算被他那颗榆木脑袋知道了,他也不会信的,一来认识这人也没多少时日,这人能生出什么情意来?二来他也只会当是这人与他那个表哥是怀揣着一样的心思,也只是想将他罗致门下,想要用他的某些手艺与创制出的新花样赚钱罢了,所有的所谓什么情意也不过就是一种幌子罢了。   这时,范禹见祖辛由厨房门外跨过了门槛进来。而夏侯乙是背对着厨房门坐着的,因听见身后有动静,就转过身去看,一看原是这个人。他还是记得的,之前他朋友在那间妓院大堂里好像是相中了这人,后来这人又被范禹救回了家。只不过前几回来不是没遇上就是没真地打过照面。   祖辛见厨房里这个男人与范禹对坐着,他先是在跨过门槛时怔了一下,脸上表情也没什么多余的。后来见这人回过头来看了自己一眼,他则依旧是面无表情。   范禹见他这样,想着兴许他是因为夏侯乙是肥男人的朋友,故而在见到夏侯乙时,就一副明显地有些怏怏不快的模样。   范禹忙随意问点什么,想打一个圆场,把这种有些尴尬的气氛给岔开:“祖辛,回来啦。婆婆呢?”祖辛答:“回来了,婆婆还留在宅子里,说晚些再回来。”说完由夏侯乙身边经过,看也不看他,将灶台上的一只小黑陶坛子抱走了。   那里头装着大椰糖棒,他要抱回房间里去吃。   范禹还在想,这个祖辛这是哪来的脾气,难不成在山下宅子里遇上了什么叫他不舒服的事情。他还想着等一会儿夏侯乙走了,他再去细问问“这孩子”怎么了。   哪知隔壁用来睡觉的那间房里过了一会儿就传来“怦”的一声,范禹忙起身过去看看,见床头的那张矮几倒在了地上,不过“好在”那只漏壶计时器没有事,也不知那只漏壶怎么了,竟好端端地被放在床的里侧,也不知祖辛把漏壶放在床上做什么。   他走了过去,扶起那只矮几,又将床里侧那只漏壶取了来又不偏不倚地摆在了矮几上。他问:“矮几怎么倒了呢?你有没有事?”祖辛则正坐在床沿上,那只小黑陶坛子被放在床中心,坛盖子还是合着的,不过可以闻到祖辛嘴里一股浓郁的大椰香混着糖微焦的香味,知道他嘴里正含着半块大椰糖。   祖辛说:“不知怎的,它就倒了。”范禹一听,这简直是胡说,却也不再细问了,只关照他在房内走动时小心点,别磕磕碰碰的,砸了东西,人也给碰伤了。祖辛就说他知道了。   跟着,范禹回了另一侧的厨房里去,又坐着跟夏侯乙叙那个实则是叙无可叙的旧。   正谈着谈着,隔壁房里又是“怦”的一声。范禹又到那头去看,见房中那只用来泡澡的桶就这样倒在了地上,桶比较结实,摔也摔不坏,只是这样稳重地被摆着的泡澡桶怎么会侧翻过来?   范禹又问那个祖辛,祖辛答:“不知道怎么回事,它就翻了。”范禹则说:“行行,你别在这房里呆着了,你跟我去厨房里,我们跟他一起说会儿话。”祖辛不肯,说有什么好说的。   范禹当是祖辛因心中恨着当日那个肥男人在妓院中对他手脚举动轻佻,就连带着将肥男人的朋友——夏侯乙也一并恨上了。只能说:“好好,那就不过去,你一个人在房间里小心一点,别瞎走,怎么老碰上东西,你有没有磕着哪里?”祖辛说没有。   范禹又回了厨房后,见到夏侯乙时神情还有些尴尬,因想着自己家里人对这人这样抵触,自己夹在这个中间是相当尴尬的。就像是一个人有两个朋友,这人明知一个朋友看见另一个朋友就不痛快,可这个人却偏偏两边都要应对,就好像被夹在了中间一样,由那头的朋友那里回到了这头来,与这头的朋友面对面时,就不免会在神情上有些不大自在。   夏侯乙心里隐隐觉得有些什么地方不大对劲,可是嘴上也没有说什么,只是多看了范禹几眼,又朝那堵隔着厨房与另一侧的房间的墙壁看了一眼,之后依旧是没问什么,也不提这个事情,只是与范禹又随意说了两句,就说要走了。   夏侯乙在回程的路上就在想着,那个人被范禹救了后,这一向在范禹家里养息得相当好,人都看着比以往还要润泽、气色好了。只是脾气也被养出来了,可能自恃范禹对他好,事事都让着他,就连点礼数都没有了,一见着了自己竟像见到仇人似的,明明之前在妓院大堂里见着他时,还是很温柔弱小的。   夏侯乙想着之前那屋里弄得又是这东西倒下来的声音又是那东西倒下来的声音的,兴许就是那人想逐客,虽不能完全确定,但是就感觉上来讲,好像就是带给了他这样一种感觉。   夏侯乙想着:或许,该把那个不礼貌的人在这儿被养得愈发地白白嫩嫩的事情告诉姬槐知道。   姬槐就是范禹口里的“肥男人”,也就是夏侯乙的朋友、对祖辛以往在妓院里有些不大规矩的男人、才旦金坞里的四公子,这么说来,也就是祟侯免他三妹妹的小叔,因祟侯家与他们姬家联络有亲——祟侯免的三妹妹嫁给了姬槐的二哥姬杼。   似乎这又是一个在范禹心里有一堆标签的男人,不过估计他这么一个,是永远在范禹心里也洗不白的了,因为范禹一直给他贴了一个最黑最不堪的标签——死变态恋童癖!   故而每每范禹在心里想到这人时,在心中那一种只针对这人的鄙吝之情是“油然而生”的,且还是“由衷”的。   ☆、第 26 章   这个时节是寒季,相当于范禹以前知道的冬天,只是他原本住的那座城在冬日里偶尔会见到雪,可在这处,是断见不到雪的。所谓寒也寒不到哪里去,最冷的时候也只需里头穿一件,外面再罩一件夹厚一些棉层的袍子也就行了。   相同的是,到了这样的冷天,但凡见得到晚晴,那个西斜的日头都像是能滴得出血似的。   这日范禹在快近黄昏时就下山要去他的呱呱摊档上转一下。他家这呱呱的生意早都开始上、下午都在做了,早都不在下午一时就收档不做了,而是一直做到晚上七时。上一回继给夏侯乙酒楼里供货一事一切排布妥当、生产上了稳定的正轨之后,他紧接着就是又购置了一辆与先前的用以卖呱呱的板车一样的板车——相同规格方显得整齐划一,每辆板车后安排两个人盛呱呱、拨调料。这两辆板车都被刷了掺仿金的金粉的亮黑色的漆,显得尤为高档,且也不再是人力拉车了。他上回购买牲口时,特意买了两匹一样高、差不多肥瘦的枣红色的马。深红配亮黑,很相衬。   这呱呱卖一天,那马就陪着摊档上的范禹的帮手们站一天,就保持着它们原本拉车时的那个方向那么地站着。马横竖在哪儿都是站着,也不会嫌累。动也不动的,像两尊雕像,倒衬得这个摊档上卖的东西矜贵得很。   范禹由大启街北端朝他家摆摊的这一头走了过来。夕阳赩红,由他右边斜着照了过来,映得他这个人一边是浸润在了一种怪异的血红里,一半又在相映衬之下变得极黝暗。   快落山的太阳由那头照过来,直晃他家摊档上的帮手们的眼,一般这个时段他们都不抬头朝西面看,对由北面过来的人也有些看不大真切,直至范禹走近了,他们才认出来是他,忙有些恭肃严整地打了声招呼:“范禹。”跟着又忙他们手头上的买卖去了。档口还是围着一圈人,兴许还未到正经吃晚饭的时候,人还没有聚集得那样密,兴许再过三刻钟,这里就要里三层外三层了。   他们那两个宅子里的人都已受之前第一批被买进宅里的那些人中的那一个相当聪悟的十五岁小囝的点拨,心里明白虽说婆婆是他们这一群人名义上的东家,但其实真正说了算的是眼前这一个。但是这一个从来也不将这一层挑明了,看似他自己都不想将他自己的这一层身份摆到明路上,故而他们也不好直呼他“东家”,就还是按婆婆一开始关照他们的:这个人是范禹,你们就叫他范禹,我不在的时候,什么问题都要听他的,他说什么都要去做,半点都马虎不得。   而事实上,就算是婆婆在的时侯,与范禹两人同时出现在宅子里的时候,也只有范禹一个人在说话,说这要如何做,那要如何做,这个什么时候要完成,那个什么时候要完成。多数时候婆婆是什么都不说的,只管大家的吃喝与检查一下范禹交代下的事情有没有被完成好。   这样一副形景持续的时日久了,纵这宅中一众囝们并没有那个第一个发现这事的小囝那样地机灵,也是心里都能渐渐明白过来的。   范禹这趟来,也就是看看生意如何。见一切如常也就满意了,想着等一会儿要么去市集上转转,买几只陶盆回去也好用来种姜,但他记得这么久以来在那个市集上逛也不见有卖陶盆的,兴许城东的市集上没的卖陶盆,不过先过去问问也好。   范禹见这里档上生意也就是在照常进行着,就要转身回去了,他先跟那几个帮工的说了一声他要回去了,之后就调了头,又往北走去。   哪知这时被人由后头喊住了,听声音好像是祟侯免。   他一转过头来,一看,还真是祟侯免。他还挺高兴,毕竟又因一段时间的事务繁忙而没去找过这人了,这回在街上遇上了,自然要高兴地说上两句话。   哪知他朝这人走近了两步,就见这人神色并不善。他还正欲问清楚这人怎么了,就被这人扭着手臂朝街南拖过去。   由范禹的这个呱呱摊档到祟侯免的大康酒楼并要不了多少路程,可能十分钟不到也就走到了。   可祟侯免并没有将范禹扭去自己家的酒楼,而是直接登堂入室,扭着他一道进了开在对门的夏侯乙的那间侯乙酒楼。   扭进去了后,只与他二人在别人家的柜台前头停住。伫立许久,不动,不言语。范禹大致也知道是怎么回事了。可是他心中只是在慨叹这人的情商到底是有多低,要是他自己遇上这样的事情,一般也只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这种并没有白纸黑字的口头协定,当初也只是那样说说而已,关系在、人情在最重要,若为了这么一桩卖糖的小事扯破了两家的脸皮,反倒相当不值当,日后如何好相见呢?   这人却还一副要拿着这些凉棒当一项事实证据一样地仿佛要跟他对薄公堂一般,令得范禹不禁怀疑这人真有二十六了吗,还有他那盘生意是怎么做出来的。   范禹又想到兴许祟侯免本来不会这样气的,或许也只是因为自己将这凉棒的生意给了他死对头表弟他才会这样地动怒。   于是范禹一时之间,也不知该如何将这事大事化小了。竟也只是伫立着,只等着眼前这人先开口。   祟侯免还真先开了口,第一句就是:“这是什么!枉我那样信任你,这玩艺摆在这里卖了这样长时间了我也没想着查一查。哪里晓得都卖了这么久了,你们两个偷偷摸摸的,你说,你图他什么好的?”   范禹答:“没图什么,赚钱呗。我真不是有意的,本来没想着要做这买卖的,谁知在这里被他开了一个头卖开了,就索性卖下去了。”回答得冷冷的,似乎不愿意与他深谈这些其实可以一笔带过的事情——尤其是在大庭广众之下。   祟侯免刚想说些什么,这时夏侯乙竟也由二楼下来了,可能是有人通报了他对过那个死对头竟跨足进了他们家酒楼了,于是他就下来了。   范禹是没想到夏侯乙竟然今天在他酒楼里。   只是望着他,夏侯乙一路由二楼下来时,与范禹四目交接,大致也明白他表哥今日是为何故而来。   他由楼梯口穿堂一路走到柜台前,问他表哥:“无事你上我们这儿来做什么?”祟侯免答:“什么叫无事?”夏侯乙则说:“我知道,不就是一个糖棒的生意吗?也值得你这样大惊小怪的?”祟侯免则答:“防微杜渐似乎很重要。”夏侯乙一边的眉毛被他自己不自觉地上挑了挑,似乎是表达着对他这说法的不认同,问:“你到底是做了什么对他好的事情,他一辈子就卖给你了?没记错的话,你好像也不是他东家吧。”   祟侯免的话被哽在了喉咙里,自知反驳不出,本想说“难不成你做了什么对他好的事,还是你俩在一起成日都做些什么好事”这一类胡扯的话的,可又因他毕竟是大家公子,束缚于一些仪规,今天扭着这个范禹上这头来在众人眼皮底下将事情吵嚷出来已是有伤脸面的一件事了,他在这一刻也断不可能再说一些混话、越说越离谱、越说越难听了。故而也只得任话哽在喉咙里。   范禹见祟侯免似乎此刻面子上也过不去,就出声宽慰:“你也别恼了,这事是我错,但真是匆猝之下发生的事,不是我有心的。不如你看看你那头卖不卖得了那个暖体糖,我将暖体糖做去给你,不也是一年四季有得卖的吗?”   祟侯免一听,刚要说些什么。就听夏侯乙说道:“你还有暖体糖?我上回问你,你不是说只有凉棒这一样的吗?怎么又出来一个这个糖,听上去像是他一早就知道了的。”范禹刚要对他解释,祟侯免也不知是不是因听了夏侯乙的话在恼着,就对范禹说:“你现在是可怜我吗?补救送我些暖体糖卖一卖?”   范禹刚想着:给脸不要脸。随即就因心中的这一情绪,想要脱口说出“不要就罢了”这样的话。可又一想,这么一来,自己就落得情智与今天的祟侯免差不了多少的地步了,又一想,这人正在气头上,若还是跟他硬对着来,伤了和气,日后怕是真就不好相见了。   于是他就紧忙地放下了心中的那一情绪,想要说两句顾全祟侯免的面子的好听话,至少让大家在这个柜台前先把恩怨暂放下再说,别弄得这里像是三个人一出戏似的——他们演着,堂里食客正好看看好戏似的。这样太难看。   可他还没说上话,夏侯乙就说道:“你不要刚好,我正好拿来卖。给脸不要脸!”   一说,祟侯免真怒了,满面盈着愠色,像是要由鼻尖处裂开来似的,叱道:“什么给脸不要脸!他是什么人,我用得着他给脸吗?还是他是你什么人,恃着有你的庇护,轮到他来给我脸了!”说得也确是这么一个道理,范禹听了后也认了,只是这样大庭广众之下,他二人中哪一个都不知克制自己的情绪,只会越吵嚷越烈,明明每人少说半句,事情也就了了,偏偏就是每人都要多说半句,一里一里地叠加起来,到最后不得收拾。   且问题是,他们两个不得收拾也就罢了,横竖看样子他们这两兄弟该是由小吵到了大的,可是做什么要把他扯进来。   于是,他觉得这种事非之地还是不久留得好,故而一句话也不多说,旋脚就走向这大堂的门口,要自顾地家去了。跟气头上的人没什么好说的。   哪知这时祟侯免向后退了两步,一把扯住了范禹的胳膊肘子往回带。范禹这时终是有些恼了,问:“你有完没完!”祟侯免则说:“你把话说清楚,你们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他才会这样说?”   范禹声音冷到要结冰:“我跟他没什么见不得人的,我也没仗着他些什么。我给不起你脸,你也没有不要脸。”   祟侯免本是在一种盛怒之下,却陡地被他这声音的这样一种温度骇住了,像是兜头有一盆凉水就这么浇了下来,将他在怒气中显得相当灼热、很不清晤的脑袋一下子给浇凉了。   范禹跟着说:“是我有错在先,我为了赔不是,想要请你继续跟我一起弄那个暖体糖的买卖,并没有在可怜你,只是因为我怕你生气、根本不敢开罪你才有了那样一个提议罢了。”   祟侯免没想到这人会将话这样来说,倒是顾足了他的面子,于是怔了一下,不知怎么接这话。   这时,夏侯乙说道:“你不用怕开罪他,他不要那个就算了,正好给我,我这里求之不得。”范禹给他递了一个眼色,意思是:别说了。   祟侯免看到了那个眼神,心里很不舒服,像他们两个是一路的,而自己就这样成了一个局外人似的;像是他们之间有有如暗号一般的眼神示意,而自己则是被他们摒绝在外的一样,虽表面上神合,而实则意不合的一样。   但他将心中的不快压下去了,不然与夏侯乙的口舌之争将会无了无休,倒不如敲定些实在的。他只狠狠看了夏侯乙一眼,转而对范禹说:“明早就送与他这间铺子里一样多数目的暖体糖棒上我哪儿去。”范禹答:“宽限我一天,这会儿哪有那个材料买。我后天早上一定送去。”   他心里想着,这回真是亏,本想着种姜的,这会儿姜还没种出来,倒要先供上这个暖体糖了,不过看来也只能先买这里的贵价地辛来制糖,等到姜种出来后再用自家种的去替换掉那一部分买姜要花去的高成本。   他觉得这时不能跟祟侯免说什么“再容我三个月,容我把姜种出来再说”这样的话,刚算是把这人的心情平复了,要是再谈什么条件、不依着他来,只怕他又有不快。   ☆、第 27 章   本来在夏侯乙的酒楼里时,范禹还没有那么生气,可是当他走回了家后,就越想越气,那种之前在人面前眼前摆出来的大度宽容冰冷的姿态在这一刻他私下独处时就全不知跑到哪里去了。他就觉得那个祟侯免在众人跟前将他说得一文不值的那些话,想来也真是让人生气。他就觉得,即便那人心里是那么想的、是那么看他的,也没必要真地说出来。   这么想来,还是夏侯乙好些,不吵不闹的,一遇上什么不对头的事情也知道将事摆在肚子里,不吵嚷出来,像是上回祖辛那样给他难看,他也没有提一个字。   在心里一有了对比,他这回就将祟侯免在他心里的位置往下放了两分。   这时,他家里无人,他回到的时侯都已是晚上七时了,看到了前头厨房里的饭菜,是婆婆与祖辛留给他的,不过都已凉了。之前夏侯乙拖住他,要他在他酒楼里吃晚饭,他没肯,只说想回家去,夏侯乙要陪他走一程,他说不用了,只想一人走走,于是就独自一人回来了。他将那些留给他的饭菜简单热了一下,吃完了后就回他后头厨房里做一些必得是他亲手完成的工作去了。   他将新发好的一丛大麦苗收了过来,拿一只竹筛子装着,将大麦苗根部那粒已被撑开的粗麦原粒一颗颗地拔掉,只余上面的苗,再将那些被除了根的苗一条条地放在另一只竹筛子里。本来这活可以做得粗些的,像以往,他就只是将一把大麦苗摁在砧板上,将它们根部——也就是那些已没有什么养分了的粗麦原粒一刀切除就行了。可这会儿,他为了遏止住自己那颗一想到祟侯免那张脸就生气的心,就在这里一条一条地拔着大麦苗根,就像是一个人为了静心而在手里拿串佛珠用手指头一粒粒地拨弄着一样。   到了晚上八时半,祖辛他们也还没有回来。外头一轮黄月,虽然天凉凉的,可这月亮看着还是挺有温度的。不明白为什么一到了冷天,日月都变得很有色泽与温度,像是夕阳会尤其地红,而月亮则尤其地黄。不像热天时的夕阳只是橙红的,而月亮则也只是冷冷的灰白色。   他扫了一眼挂在他厨房门外树梢上的那轮黄月,倏地直起身,转而将那一竹筛子的麦苗拿去砧板上切根去了。这样一条条地拔真是太慢了,慢得他反而更加地烦躁起来。   到了第二天,他去买了地辛,买完后就将大部分地辛交到了在城东市集后面的宅子里面去了,关照里面人捣汁、滤汁、调高熬糖温度来做那些要供给大康酒楼的暖体糖。   他背上背了一个背囊,将余下的一部分地辛仍是放在背囊里,他还要在市集里问问有没有陶制的花盆,这样也好用来种地辛。可是问了一转,但凡见到有卖陶制器皿的摊档或商铺都去问了,那里面的人都说没有,还说他所说的那一种陶器应该只有上大启街上那些专卖盆栽的地方才有得买。   范禹依那些商贩所说的就转身出了这处市集,转而向大启街南端走去。一边走一边生气。主要是因为实在心疼这个成本,不仅要现买那些地辛来制糖,且竟然还要他买种盆栽的那种贵价花盘来种这些地辛。   而他又不能随便将到时发了芽的生姜切来往婆婆那块菜园子里的土里一埋,因如那样的话,土不对、地方也不对。土必须是得用沙质土壤,还必得用盆子栽种,因为这些姜在掺沙的土中生长时,对温湿的要求很苛刻,它们既喜温暖又要避阳,那这么一来,就得不时搬动那些盆子,放在室内又暖又照不到阳光的地方。若不用盆子来种,只埋在室外的土里,就不易在一日中不同的日照角度与条件下搬动那些种姜用的土壤以来达到调节温湿的效果。   他虽是知道怎么来种姜,可真没想到这里的花盆这么难买。本还想买些像是花鸟市场中那种极便宜的一块钱一只的简易砖红色带底孔的基础花盆的,哪里知道这里的人没有这种花盆,只因穷苦人家不种花,只种菜,且要种菜都是在屋后辟一块地下来,直接就在户外种起来了。那种种植观赏用的花与树的事情只有富户里的人才会做,这么一来,花盆这种东西都也得是精美的,因要摆在这里殷富的人的宅中厢房里,若盆周没有一些精美的图纹花样或是没有镌上一两句小词小令,又怎能与那些人家中的布置相衬呢。   只是若要范禹拿那样的花盆来种姜,他也真是十分心疼那个成本,且一买还得买好几只,只买一只是肯定不够的。   可因为应下了祟侯免,他现在就不得不快速地将一切与卖暖体糖相关的事项都一一落实起来。   他背着背囊在大启街上走着,他记得街南段是有那样的卖景观盆栽与花卉的铺子的,因他以前自己在街上摆档卖呱呱时,收了档往才旦金坞走去时就曾瞥见过。只不过走到那里要经过那两个表兄弟的酒楼。   在这一刻,范禹是真不想再见到他们中的任意一个,尤其是那个做表哥的。他如今是一个这样省俭的人,却就因为怕得罪那个表哥,害得他此番屡屡破例,一想到这些多余的花费,他就恨不得连着数月都不用见到那人的脸。   他在大启街上向南端走去时,先是经过了自家的呱呱摊档,档前围着不少人,他也就没有跟他家的帮工打招呼,只是在人群外围经过。跟着,他仍是靠左行,他宁肯经过侯乙酒楼,也不想经过大康酒楼。   他闷着头走过了侯乙酒楼门口,就继续朝前走去,再过了约有五分钟,就走至一个专卖花卉盆栽的铺子。他跟里面的伙计说他东家差他来问问有没有便宜的小型的空花盆卖,还说最便宜的就行了,只要是底盘带孔的就成。   那伙计就领着他去看了两款,长得很朴实,可能是放在园子里露天用的,可是依旧不是什么便宜的东西——用来种姜还是显得有点贵价了。他有些犹豫,想要去别家看看,也好货比三家再说。于是他直起身来,说道:“嗯,我先看看。”   哪知转了一圈,发现都不便宜,就想着不如还回市集去,索性买那种给小孩洗澡用的木桶,既厚实又不怕摔,不如让那家木工铺子里的师傅把木桶箍成方型的,到时叫人家在桶底抠一个圆孔出来也就是了。于是他这么想着,就一路又往北走去,哪知走着走着,又一想,还是不行,木头的就算是再结实耐用的也经不起长期地那样装着带湿度的土,总是会腐烂得快些的。   于是他又往南走去,走着走着又在想是不是索性让城东市集上的卖陶器的铺子里给他专门烧制一些合他用的到时用来种姜的陶器,就是这种特制的要等上十数日,但是也肯定是要便宜不少的。且他将背囊里的那些姜带回家后也是要等它们发芽的,等它们发出芽点也得十数日,也不是一回了家就能马上种进土里面的。那还不如今天先去那处市集上问问,看人家能不能按要求做,若能做,他就不买现成的那些贵价的了,而是让人订做。   于是他又转过头往北走去。   他就这样低着头,一边盘算着这些事,一边在大启街上的这一段路上来来回回地走着。他自己也没有发觉他这样来回了几趟了,他甚至都不知道自己在来回地走着,总之一有了一个想法就换一个方向。沿街的那些生意淡的小贩的眼光已随着他这个奇怪的人来来回回好几趟了,都不知这人这是在做什么,也不知这人这到底是要上哪头去,到底是去南?还是去北?   直至他被大康酒楼的掌柜的叫住,他才发现自己正在路经大康酒楼的大门口。这掌柜的也不知怎么了,如今一见到他就端上一副和颜悦色的模样,虽说是假了点,可也毕竟是比他以往那种总带点鄙薄之意的神色要好多了。   但是,范禹因昨天被他家东家那样说了一顿之后,事后想想就一直有一股气怨结在胸中,今天还要为了他东家买姜买盆,还都不便宜,令他一个自从来了这里后由来都是相当省俭、最好什么都是不用花钱的人更为不舒服。于是他连带着看到这个一脸假笑的掌柜的也是相当不舒服,竟做不到像他往常那样地对人有担待了,而只是由着自己的心性来行事,狠剜了这掌柜的一眼,也不应,转头走了。   这掌柜的被这突如其来的一眼给剜糊涂了,忙追了上去,揪住这小哥的那个还有些细的手肘,说道:“哎?小哥,别忙着走啊。我家东家让你进去。”范禹说:“什么进去?不去。”说着就要走。这掌柜的忙扯住:“哎?别走啊别走啊,我一个人回去也不好交代。”范禹今天实在没心情理这掌柜的与他那个什么东家,于是便不打算多说,而是要挣脱了这人的钳制,还想要自顾往北走去。   哪知这掌柜的也不想跟他多说了,一个一百八十七公分,一个离一米七还要差上那么一点,自然只有任这掌柜的想将这小哥扯到哪去就扯到哪去。范禹连身都没转过来就被这掌柜的拖走了。   当他人站在祟侯免一楼那间临街的厢房里时,就见祟侯免说:“我在窗前时见你那只头顶来来回回好几趟了,在想什么心事呢?”他看了一眼这厢房里支开的那扇窗子,回过头答:“没想什么。”   祟侯免自知自己昨天说话说得没数,过重了,而且他心里本不是那么看范禹的,哪知说出来的话并未经过思量,且十分难听。可是他眼下也下不去那个脸,来认真跟范禹赔不是。   于是,他问:“吃了没?这都快中午了,还在街上晃悠。”范禹本想答“要你管”的,可又一想,这么一来就像是在跟这人小吵小闹地在拌嘴,这样更显得无聊,于是索性一句话也不说,只顾自己低着头,想着等这人自觉无趣了,就会放他走的。   哪知这人就打发那个还在他身后站着的掌柜的去端饭与现烤的鸭腿过来,还一边招呼他道:“来来,快坐过来吃午饭。我也还没吃,我们一起吃。”范禹都不想看他,只说:“看来你和你那个表弟都是想着像我这种人,只要用一碗鸭腿饭就能够收买下来了。”眼下不比昨天那会儿,眼下就只有他和祟侯免两个人,他即便把难听的心里话都说出来,也不怕落了祟侯免的面子,比不得这人昨天当着一众人那样说得他当众没脸。祟侯免一听这话,马上应道:“瞎说什么!”顿了一下,说道:“我哪里能跟那个人一样!”范禹抬眼瞥了他一眼,说:“那他以前端盒鸭腿饭上我档口去想引诱我,还当我什么都不知道,你现在不也是要拿鸭腿饭来打发我,就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   祟侯免听了,说了一个“我”字,就一时间接不下去了。马上起身走到门口,对外头大堂上一个伙计喊了一声:“叫掌柜的过来!”那伙计本是手里端着一样要给食客的菜的,就应了是,跟着紧忙地将菜送到了那桌客的台子上,接着就忙不迭地去火房找掌柜的去了。   不一会儿,这掌柜的就由火房过来了,手里还端着一个托盘,托盘上有一大盘烤鸭,过来后就忙着解释:“这现烤的,刚才盛了盘。”他还当是这头厢房里的人等着要吃这烤鸭,他又接着说:“饭马上就来。”祟侯免说:“撤了撤了。他不要吃鸭腿,去拿炖牛腱子过来。”那掌柜的应着“是,是。”就端着那个托盘下去了,心里还想着:也真是折腾,这么好吃的烤鸭也嫌弃。   祟侯免交代完了话,就折回,要往他原先坐着的位子走去,在经过范禹时,听见他在嘀咕:“以为换了个牛腱子就比他表弟好了……”祟侯免一听,一句话都不说,又转身到门口要叫人去找那掌柜的过来。   范禹一看他这样,也急了,转过身扯住他,把他拖了回来,说:“行了行了,有什么就吃什么吧,你这样叫来叫去的,人家都不敢说你,只会当我是成天这样轻狂地做人的。”祟侯免定着不动,问:“那你还气?”范禹定着不说话,祟侯免作样子又要去找人来,范禹只能说:“唉,不气了不气了。”他知道这个人是不会对他认自己错的,真地说出口是没可能,只会用这种方式逼得他不再计较昨天那件事。   祟侯免扯了他过去坐到桌旁。不一会儿,腱子肉被端了上来,饭也被端了上来。祟侯免先举筷夹了一块牛腱进范禹面前的碗里,说:“快吃。”范禹拖拖拉拉地举筷,脸上神情烦恹,好像是连饭都没有兴致吃了一样,因他还在烦着那件买花盆的事,想着吃完了就得去市集问那些家做陶制器皿的,最好有哪家肯给他做他想要的那种,且如能订制,那他就要他们把陶盆做成方形的,这样一个一个排成一排那样地摆着能较圆形陶盆更好地利用空间面积。   他因这事烦着,还想着如实在不行,他就要去找夏侯乙,问他家有没有什么不用的陶盆可以卖给他,二手的说不定还便宜点。总之他将什么方法都想尽的,就是要找出一个最节约的方式,也无他法可寻,他现在的小生意得养活三十来口人,且还得节余出资金来用作拓展生意用。虽说现在手头宽裕不少了,可是能省的地方都是一定要省的。   他就这样一边想着,一边望着眼前那一碗饭,眼里空空的,像是眼中什么都没有一样。这时陡地听坐他旁边那人大声说了句:“唉行了行了行了!”把范禹一吓,抬眼看他,就见他一脸无奈,说:“我错了我错了,我错了还不行吗!你能不能好好吃饭,别再跟我怄气了!”   范禹一听这话,又看这人这副样子,忍不住想笑,不过没有应答,低下头去要挟碗里的牛腱子来吃。祟侯免放下筷子,扯他的手肘,要他停住、先别吃,问:“你笑什么!”范禹也不看他,手肘那里使了点力拧着,还是要用手里的筷子拨弄着碗里的牛腱,作势要挟来吃,说着:“就会把自己当盘菜,还当别人心里老想着他那事似的。”   祟侯免一听,问:“你没想着那事,那你想什么呢?”范禹说:“我在想买花盆的事情。”祟侯免问:“什么花盆,你现在还挺有闲情的,还种起花来了?”范禹一听这话,也没直接应答他这话,只说:“是啊,像我这种人,哪配种什么花呢,种出来也不懂得欣赏。”他没打算跟这人说买花盆是用来种姜的,他就觉得这些他生意上的需要多少对外保密一些的事情都是没必要对任何人提及的。   祟侯免一听他这话里的话,就说:“你看看你,又来了。我都说了我错了,你还不肯放过我,时不时就来歪派我一句。”范禹不接碴,只管自己吃牛腱配米饭。祟侯免见他这样,就说:“好了好了,你要什么花盆,上我府上去取就是,你要多少只都行。吃了饭就去,我陪你一道去。”   范禹想想,也没什么不可以的。反正为了花盆伤脑筋也全是因这人要暖体糖的货而起的,那么既自己都已为了买姜出了大价钱了,那花盆由这人出也没什么说不过去的,也不是占了他一点半点的。   这么想着,他就答:“好啊。”   ☆、第 28 章   两人吃了午饭,就一道出了大康酒楼的前门,向南走去。哪知没走两步就见夏侯乙和一个大胡子男人正在街那一侧与他们相向而行,像是夏侯乙他们出外刚办完了事又正要回来这处酒楼了似的。   范禹看见了他们,而他们也看见了范禹与祟侯免。就穿街而过,向他们跟前走近。范禹心想着:应该不是又能吵起来吧。   哪知还好,夏侯乙只是问范禹要往哪儿去,却有意避开问有关祟侯免的,明明看见祟侯免和他在一块,要去什么地方也应该是要一道去的,却只是问范禹要上哪儿去,而不是问“你们这是要上哪儿去?”   范禹照直说了:“我和他去他府上取一些花盆,回家里去种东西要用。”夏侯乙一听,说道:“那要不要我这边差两个人跟你去帮着运回去。花盆还是很重的。”   祟侯免截住他的话,说道:“不用了吧,说得像是我府上连两个家丁都派不出来、连辆板车也没有似的。”   夏侯乙没有理睬这话,也没有反驳,也没有要跟他吵的意思,只说:“我只是关心问问。”祟侯免不置可否,没什么好脸色,问范禹:“你走是不走?”范禹“哦”了一声,像是才由那种担忧于这两人是否随时又会吵起来的仓皇心情中回过神来似地那么应了一声。   跟着,他瞥了夏侯乙一眼,见他仍是一脸温煦的神色,也就放心了,就辞别了他,并和祟侯免一起朝他家大宅走去。并且在心里想着,这个祟侯免也真是的,回回都不给他表弟好脸色,说什么话都夹枪带棍的,明明以往看他一直都是个很有气度、对人很有担待的人,哪知可能真是有些错看了他。真是比不上他表弟,夏侯乙被他那样摆了冷脸、说了冷话了,都还是神态晏然,一副肚量大的模样。   范禹现在也是怕了这个祟侯免了,他觉得男人多数时候都应该是能做到喜怒不形于色的,只有小男人才成日家把那些不满愤懑全写在脸上,一点城府都没有。这个祟侯免近来也真是的,竟就这样成了那种什么都写在脸上的人,还爱在大庭广众之下做些让别人没脸的事。看来还是没事时避着他点,若不避着些,那就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被他这些无时不刻不存在着的愤懑给波及了。   夏侯乙以一脸温煦的神色将这两人目送走了,一副既宽容大度又体贴细心的好人形象也算是深入了范禹的心,将祟侯免都不知道比到哪里去了。   他一转脸,回过头对着他那个有着满腮的蓬蓬胡须的总掌柜说道:“今日下午起即差两个人无时无处不严密跟着范禹,最主要就是防着那个祟侯。不要叫我再看到一次那两个人有单独处在一处的时候!”脸色冰冷,眼神冰冷,跟先前那满脸满眼上仿佛都浮着有如溶溶暖春的神色的人简直就不像是同一个人。   那总掌柜的那下半脸的拳曲胡子在他闻言之后蓬蓬地抖动了两下,像是被他的眼神吓到了,只应着:“是,即刻去办。”他心里想着:看来东家真是很重视那个小哥啊,兴许将来这三年两家酒楼相竞的重中之重就是抢夺那小哥的一些手艺。不过那个凉棒也真是相当好卖的。   这总掌柜为了自家酒楼生意也是要好好地找两个机灵又强壮的人成日跟着范禹的,一定把他“盯死”。   范禹跟着祟侯免进了他府里,“又入侯门”,见这处与夏侯乙家的不相上下。可也顾不得好好欣赏一下这种大富人家宅中的房子,只催着祟侯免要拿花盆。祟侯免就带着他一径走至这大宅中的一处花园里,并问里头正在修剪的一名花匠,说是空花盆那些可还有,都在哪儿摆着。那花匠就将他们带至园中一角,果见那角落里撂着大大小小好几十件花盆,且都还是些好的,他家即便是摆在花园里露天用的花盆也是上面图纹精美,镌上的字词也是相当秀美的。   范禹倒不管什么图纹,而只是拿合尺寸的,还尽拣方形的拿。拣了八只差不多大小的、黑陶的、方口带底孔的花盆,说:“祟侯大哥,我要这些。”祟侯免就打发那花匠去找人推板车过来将这些黑陶花盆装车。   范禹挑拣完了花盆,与祟侯免两人正欲往花园外面走,就见迎头竟是他那个有了身孕的三妹妹进花园里赏花,范禹还奇怪这女人有了身孕怎不好好在她自己婆家呆着,竟还这样总是在自己本家出现,不过又一想,这也与自己无甚干系。于是他只是跟在祟侯免身后走了过去。   那女人看了范禹一眼,像是忆起了这张脸似的,她说:“你上回那个暖体糖还有吗?我二哥分给我的那些我都快吃完了。他本来说着近来要去再问你要一些的,怎么还不见他拿回来?”祟侯免上回将那个暖体糖拿了回来后,就将它们与家中一众女子匀着分了。有些吃得快,有些吃得慢,都让他再去拿一些回来,他也本是想着去问范禹要的,哪里知道中间穿插^进发现了对过那个对头卖凉棒一事,于是他这边就变成了要范禹大量制暖体糖,准备尽快在自家酒楼里也卖起来。   祟侯免看了自己三妹一眼,说:“明天起我们家酒楼就要开始卖那个糖了。到时我使人送回来给你也就是了。”他三妹一听,应了声“哦”,就由侍女扶着去看花去了。   范禹禁不住朝她那愈发挺着的肚皮打量了好几眼,主要是想看看这肚皮与他以前生活的地方的那些怀孕女人的肚皮有什么不同。主要就是好奇。他不禁也忽然想到了他自己——哇!竟然也能生哎!   也不知怎的,在来了这处后,在接受了自己身体的这一事实后,其实他并不曾多思虑过这一层,因一直以来生计也成问题,家中人口也越来越多了,也就变成不只是他一人的生计问题了,而是一众人等的生计问题都是他得想着的事。虽说他也不是什么圣贤人,好像在这世界拯济万民是应该做不到的吧,可努力让那些归至他门下宅中的人都尽可能地过上好日子就仿佛已然成为他心中的一个责任。也因此,他根本鲜少有想起自己如今这身体的种种让他不习惯的时候,而是将全副心神都放在了做买卖上面。就比方说他如今这身体能生养这件事,他都有许久未曾想起了,也就是初来到时,因忆起有关这身体的一些事,最初知道能生养时,确实被骇到,还有些惊惧,甚至有些恶心,可后来一直都没有再想起这些事情了。如今在这园子里,经由这祟侯免的三妹的那只肚皮一提醒,他乍地想起了还有这事,当这种怪异感又兜上心头时,他竟又被骇到,竟又有些惊惧,竟还是有些恶心。   他还想到了如今自己那根有也跟没有一样,完全没办法使女人怀上,因此他就觉得:那还长来干嘛?于是愈发在此刻觉得对这世界不满,心里在此刻就只憋着五个字——这变态地方!   因他觉得这地方剥夺了他身为一个男人的权利。   哪知他一副不满的神情叫祟侯免看在眼里,竟错会了他的意思。祟侯免叫了他一声,他回过神来,应道:“嗯?”祟侯免脸上难得“满是柔情”,说道:“你别难过,总有一天你也会有你自己的孩子的。调养得好的话,也不会真就那样难怀上的。”   范禹一开始还没听清,细看了他两眼,凑近了去,想问问清楚:“什么?”祟侯免又认真说了一遍:“总有一天你也会怀上你自己的孩子的!”一字一顿,字字铿然,像拿了一只凿子一柄锤将字一个个凿到范禹心上去一样。   说完,竟发现范禹的神情并没有舒展,反而像是更凝重了似的,他于是推了推怔在那里也不知在想着些什么的范禹,有些不确定地问道:“你怎么了?”   哪知范禹由来都是很自若的那副模样在此刻就这样荡然无存了,举双手猛推了这个竟然对他说出之前那番话的祟侯免一把,用了那种仿佛是刚吃下十碗饭后才能使出来的大力气,还嚷出来:“你这个变态!你才会怀孩子呢!”然后转头自顾地跑了,还补了一句:“死变态!”也不管人听不听得懂“变态”一词是什么意思,只知道发泄他自己胸中的情绪。   范禹这一跑,也真是够快的,“身手”飙疾而勇猛,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能跑步跑得这样快。   祟侯免呆住了,在想这人怎么了,自己明明出于关心他,见他看着自己妹妹有了身孕后“羡慕”的神情,就说了宽慰他的那一番话,哪知还被他骂了一顿,还“变态”?也不知什么是变态,总之肯定不会是什么好话。   于是他也不追上去了,他还得留在府上处理些事务,便只是将范禹的住处说与那名推着装花盆的板车的家丁听,让他只管将东西送抵那个地方就行了。   范禹一路跑回了家,喘着粗气坐在前头厨房里只管斟水来猛灌。直至五、六碗水都下肚了,才平复了一些下来。这时才想起没让送花盆的人跟着一道来,也不知道那个祟侯免在被“无端”骂了后还给不给他送花盆了。   他就这样干坐着又等了能有半个钟点,竟见祟侯免那家丁已将板车推过了桥了。于是他就领着那家丁去后头厨房,两人将花盆一只只排成一排那样地排放在了厨房里。   那家丁走后,他依旧是那样地干坐着,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想着些什么了。   而在另一头的大启街上,侯乙酒楼里,一个男人向夏侯乙报说,范禹由祟侯府上只身冲了出来,一路跑回了他山上房子里面去了。还说他脸上有一些红,并且满脸的懊恼,也不知是怎么回事。   夏侯乙一听,这还了得,肯定在那人宅子里就没发生什么好事,肯定是范禹被那人欺负了!   于是他想也没想,就走去城北,要出北城门找范禹去。   等他到了,见范禹正在厨房门口的空地上掺土,也不知他掺土是要用来做什么的。他走了过去,问范禹:“你还好吧?”   范禹本是在后山的两处地方各掘了两缸土回来,一缸腻一些,土质肥些,而另一缸沙质重些,他要将两种按比掺好,也好到时候种姜。哪知正掺着,竟抬眼见到夏侯乙来了。   听这人这样问他,他就答:“不好。”   夏侯乙问:“你是不是在祟侯家里被他欺负了?”范禹一听这话,想着自己也并不是被欺负了,只不过是因为那人说的话让他心里接受不了,觉得恶心,就跑出来了罢了,于是他只是摇摇头,脸上还有一丝苦笑。   夏侯乙这时竟有些激动,夸张地握住他的肩膀,猛力抖了两抖,抖得范禹不得不停下了手中的小铲,定着看向他,眉峰有些上挑,像是在问他这是怎么了。   夏侯乙说:“他要是对你做了什么,你不妨告诉我!虽然他喜欢的都是美人,且还是大美人,像你这种又丑又干又瘪的人他一般是看不上的,可是保不定他哪天哪里出了什么问题,就对你有了什么非分之想起来了。他是不是在宅中对你有什么不轨的举动了?”   范禹想着:这话怎么听着味道那么怪呢?   不过他也不想管这话的味道怪不怪了,只说道:“唉,没有没有。”说着,又一边低下头去要拿铲掺他面前的那堆土。一边还继续说着:“他……他就是说了一些让我听了恶心的话,他……”   范禹本想直接说出来,但是又忽然发现“怀孩子”这类的字眼竟到了嘴边就是说不出来。这感觉很奇怪,就有些像是一个斯文的人怎地都无法将脏话讲出口的那种感觉一样,横竖就是突破不了那层界线。   可是夏侯乙偏偏还是要追问:“什么恶心话?”范禹听这人偏要追问,竟脸红了红,嘴唇微微抽搐了两下,想要把那几个字眼逼出自己的嘴巴,却发现竟然在这一刻就是说不出。   夏侯乙一看这样子,觉得更加不对劲,就又用手握上了他的肩头,严整了声色问道:“说啊!”   范禹觉得自己的肩部都快要被捏碎了似的,只得放下铲子,说道:“没有,可能是我盯着他妹妹的肚皮看了两眼,他兴许是当我羡慕,就说什么我以后好好调养也能……也能……也能那样的话。我……我听了有点恶心,就跑回来了。”说得这样嗫嚅,竟依旧没把完整的话说出口,横竖夏侯乙能意会了也就是了。   夏侯乙一听原是这话,都不明白这话有什么好恶心的,还不是极正常的一件事吗?于是他只是以他们的惯常思想来看待这桩事,对范禹认真说:“确实是这样的。就比方说你,就得好好吃点东西,不要成天跑东跑西的,不然吃下去的东西都被你跑没了。你看看跟你一起住的那个,就被养得白白嫩嫩的,再看看你自己,到眼下,就光长个儿了,那肉呢?肉都长哪儿去了?”   说着,还朝他正蹲着的某部位扫了两眼,跟着又很正经地收回了眼神,继续自顾地说道:“你要是哪天把身上也养出你家中那个身上的那样,某……某些地方也堆上少许多些丰匀的脂肉,想要怀一个小孩根本就不是什么难事。”   刚说完这话,就见眼前范禹的脸色又变了,不知是发青了还是发紫了的模样。他愕然,一下怔住,不说了,然后又断断续续地开了口,不是很确定地继续往下说:“我……我是说……说真的。”末了,还又加了一句:“我保证!”   范禹此刻就像一小节一点即爆的炮仗,一听到了那些跟什么怀不怀孩子有关的字眼,内里就即刻怨结入一股强大的气流,终将会让压强在胸中积压到大得他无法压抑住而由内爆裂开来。他倏地站起身,把夏侯乙一吓,也跟着他站了起来。他又使出了那种吃下了十碗饭后才能有的气力,一把将夏侯乙推得退开了四、五步远,想骂变态又忽然懒得骂了,只管自己回了房间锁上了门。   夏侯乙在外面敲门他也不应。夏侯乙敲了一会儿后,正在范禹隔壁厨房里呆着的小正似乎也发现了此人好像此刻与它家主人并不是一伙儿的了,它也反应过来了,冲出来一看,果见主人不与这人站在一处,于是它就吠了起来,还要冲过去。   夏侯乙一见这狗也太会看人脸色了,这时竟像是要冲上来咬自己一样。虽说他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又或是自己到底说错了什么话,但他见这会儿连这狗都已冲出来了,于是也只得疾步走过了板桥要回家去了。   而范禹听到小正仿佛早已冲出了门,才想到厨房门并未被关上,他也怕小正伤了人,于是忙开门,拉住正冲着板桥在叫的小正,发现桥那端的山头上竟已不见人了,兴许那人都已走远了。   ☆、第 29 章   范禹见人走了,也就不再想着这头心事了,只想着眼下掺土、种姜、制糖、卖糖才是要紧的事情。   他将肥腻的土与沙质重的土按比掺匀后就往花盆里装,可这次掺的土也只够装两盆半,因祟侯免给的花盆也不小。他那些都是放在园子里的花盆,盆口只比正常大小的冰箱的顶小两圈,上阔下窄,倒依旧是能摆放得挺稳当的。   他装完这一批,又得再去后山掘土,掘了背回来后就又是掺土又是装盆的,就这样忙活了一下午,倒也渐渐将吃了午饭后去祟侯府上再加上后来夏侯乙到访后接连发生的那两件因同一事由而起的令他心里不舒服的事情给淡忘了。   直至祖辛回来取一件东西,他才记起原来自己都已忙了一下午,忙得忘了时间了。他问婆婆呢,祖辛说他们在市集里就近买了菜与肉,等下他还要回去宅子里跟婆婆一起忙着做晚饭,还问他要不要一起去吃。   范禹也不知怎的,没有什么心情和一大家子的人处在一处,只说他不去了,到时随意吃些什么也就是了。   他也不知祖辛是回来拿什么的,也没多朝他看,只管自己将姜先由之前背上街买东西的那只背囊中取出,将它们在厨房内靠南墙的拐角处、与灶台相连的台子上一字排开,那处台面上背光,也好促使生姜发出芽点。他不经意间瞄到了偷偷摸摸的祖辛一眼,见他正将大椰糖棒由黑坛子里取出一些,再装入另一只小白瓷罐中。装完后,就见他说要走了。   范禹也就由得他去了。他想着兴许祖辛是要拿大椰糖棒下山去做人情的,这么长时日以来,他也应该在山下宅中与一些合得来的“同类”相契,那拿一些好吃好玩的下去做做人情也是无可厚非的。范禹想着即便自己知道也是不会怪他的,这种小事有什么的,哪里要到他这样偷偷摸摸的,还一副不想让自己看到他将家里的东西拿出门的样子、那样背着他偷偷地拿。   待到祖辛走后有一阵子了,范禹发现自己着实提不起劲来做些什么东西吃。简单弄些吃的是可以,比方说煮一份粥,可是他又食欲旺盛,只想吃些有味道的、香辛味重的。   于是他就独自一人下山,入了鱼女城北城门,在大启街上走了一段路,找了一间酒楼,虽说这酒楼是比不上祟侯与夏侯他们俩的酒楼那般富丽,可到底是间酒楼。而至于口味上,只要他让自己不要过于挑剔也就可以了。   他走了进去,挑了一个临街靠窗的二人座小方桌,就着那桌子坐了下来,可半天都没人上前来招呼。他不耐烦,叫过来一个跑堂的伙计,说:“我要吃晚饭,都坐了半晌了,怎么没人来招呼的吗?”那伙计忙解释:“呀,真是怠慢了,我们当你是在等着人,还想等另一人到了再上你们这桌来招呼你们的。”   范禹想到自己一个囝独自一人跑到酒楼里来吃饭好像也确是怪了些,兴许这里跑堂的几个伙计们都当他应该是与一个男人又或是一个女人相约在这里的,故而才想等他这桌的人都到齐了再过来问他们要吃些什么。于是,他也不计较了,只说:“没人了,就我一个。”   刚想往下说他要吃些什么,这时这家的掌柜的刚亲自招呼完一桌客人,一看这临街的窗边自家一伙计被一个囝揪住了问话,也不知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于是他就走了过来,问正坐着的范禹:“怎么回事?”范禹说:“我要叫东西来吃。”   这掌柜的还有些不确信,就问:“就你一个人吗?”范禹说:“是啊,快些给我下单吧,我要吃晚饭。”他这时已很饿了,人血糖一低时脾气都不大好,像他眼下就有一些躁,且脸色也有些不善。   这掌柜的应道:“哦,好好。”也不再多问了,虽说有些担心这囝吃了饭后给不上钱,但是上门皆是客,还是不能随意怠慢,说不定背后有什么人。于是这掌柜的就让那个被揪住的跑堂的快些给这客下单上菜。   他吃了饭,给了钱,就独自一人一路走回家去了,躺在床上一动也不动。就保持这样不知道过了多久,直到祖辛他们都回来了,他也仍是躺在床上一动也不动的。祖辛问他怎么了,他也只答没什么,任脑中空空的,索性什么都不去想地这样过一晚。   第二天早上,他山下宅子里自有人负责将给大康酒楼的暖体糖棒发送到那边酒楼里并收钱,这事也就不需要他操心了。   他现在连亲自下山去取货款这桩事都不需要过多地操心,几乎天天祖辛与婆婆都会给他将所有当日结清的货款带上山来。尤其是祖辛,简直跟管家婆是一个样子的,把钱算得清清楚楚,还把钱都小心存放在他们俩住的那间卧房里的钱匣子里。钱越存越多了,可范禹依旧没想着将它们存放进金坞里去,只因他也确实认同婆婆说的话,觉得自己眼下这身份,即便是将钱财都存进了金坞里那个特例给他办好的户头的名下,也依旧是不能放心的,万一哪天金坞里主事的说一句话,又或是府衙里的什么人说一句话,要将他的钱都收了那就都得被收了去了,那他到时找谁说去。   一想到了这一层,再又一想到家里的钱真是越堆越多,串都兑成了小锭,后来小锭也太多了,就都将小锭又都兑成了大锭。再到后来将婆婆给的那只旧钱匣子也换成了一只新买的大钱匣,再接着,一只钱匣绝不够放,就再添了一只,眼下怕是两只都快不够放了,看来不多时又得再买一只。   之前有一天晚上,祖辛将钱点了收好放进钱匣去后,将钱匣的钥匙小心收在了身上,还问范禹:“我们要不要在床下面挖一个坑,或是在厨房灶台南面地下挖一个坑,将钱匣都放进去?厨房里是小正守着的地方,放在我们这里,万一我们不在时,而小正又被锁在厨房里,有人来盗时不能及时冲出来可怎么是好。现在这里真是有不少钱啊。”   老实说,范禹自己现在都不清楚自己有多少钱了,他只管着赚钱,而都已有许久没有清点过钱匣中的钱了,反倒是祖辛清楚得不得了。祖辛的“守财奴”形象现在也是深入了他的心,他每两天晚上都要看一次祖辛将钱匣中的钱都取出来数一遍的样子,他就觉得祖辛除了爱那些甜的东西之外,可能最爱的就是这些钱了。   且现在钱匣的钥匙也是祖辛拿着的,而他自己都索性甩开了手不管这些钱的事了。   祖辛问他可要将钱匣转移到厨房里时,他只应道:“让我想想。好像不论是放在厨房地下,又或是放在我们房间的地下都不大妥。让我再想想,过两天再说。”祖辛就只管叫他这件事情一定要上心,不要拖拉着。他当时一看祖辛对这桩事那般关切的眼神,就对祖辛的这副财迷样子的印象又加固了一层。   上午时给两家对头酒楼的糖棒都该送出了,而到了这天下午时,他想着都已有些时候没去山下宅子里细看过了。之前那段时日里,即便去了宅子,也只是要么将东西采买之后送进去就出来了,要么也只是在里面粗略地看了看,觉得大抵上是没有差池的也就出宅门了,而里面现在具体如何,倒真还没顾得上仔细看一遍,都只是婆婆帮着监管着。   于是他就下山去了。哪知一进宅门就见院子里空空的、无人走动,这也寻常得很,因这时段,宅中工匠都是有事情做着的,也不大可能在院中。却只见一个小囝特别显眼,偌大的院子里独他一人,小小的一个身影趴在一个窗口那里,执着地趴在那个窗口沿上朝里看,竦立着,踮着脚尖,都快踮成芭蕾舞者踮脚的那个难度了。只见他看了一会儿后就伸手到腰后头,隔着外面夹棉的袍子将里头的衬裤向上提了提,却依旧是头动也不动地看着里面。   范禹就在想:那窗子里倒是有什么那样有吸引力的东西,看得他眼睛都不眨一下了?   于是,他走了过去,拿手指头点了点这小囝的肩,那小囝向后挥了一下手,要把那什么点着自己的扰人的东西挥开。于是范禹也不点他了,只管自己也像他那样朝窗子里头看去,一看,原是做糖棒的一间房,里头匠人们正在扯糖,且一边案上已堆放好了不少已成形截断的凉棒,空气里甜丝丝的味道还飘了出来。   那小囝终于感觉到背后站着人了,且那人的头顶已越过自己的头顶在向窗内同一处张望着。他抬头向上看去,这一看可不得了,哪里知道会是范禹。他一下想起婆婆说的话,想起住在后罩房里那个十五岁哥哥说的话,他扭了头就跑。   可是没跑两步,就被范禹捉住。范禹按着他的肩膀把他转了过来,蹲下身问他:“毫丁,你在干什么?”这个叫毫丁的小囝说:“我没……我没……”想辩解了半天也辨解不出什么来,只能低了头说:“我的活都做完了。”这宅子里未满十三的小囝都只需要在上午做事情,下午时就不用务工了,不过宅中未满十三的囝有九人,人数不算少,故而下午时,他们手头的活计会由其他年长的囝接替下来,而他们则会帮助宅子里面做一些“家务”上的事情,像是打扫房间或是洗衣这一类的事。   而这个毫丁才只有十岁,他跟范禹说他的活做完了,意思是他上午的活都做完了。范禹自然知道他的活都做完了,只是想问他刚刚那满屋子的糖果真地对他有那样莫大的吸引力吗?   不过想想也是,小孩都爱吃甜的东西。只是他那也看得太投入了吧。范禹本想进那间“糖果屋”取一两截蕃荷凉棒给这小囝吃的,可是立时想到做工的房间里的规矩不能坏,里头做出来的东西不能拿来给宅中人吃,若吃了这一次,以后怕宅里人都当是可以吃一个两个的也不要紧。也因此,范禹就止住了这个想法,只跟毫丁说:“那,你跟我一起出去到街上,我买糖给你吃好不好?”毫丁本还想说不了,可是又抵抗不了那个诱惑。就点点头,由范禹牵着,走到大启街上,往南边走去。   在快接近侯乙酒楼时,他就给了毫丁三个子,让他进侯乙酒楼去买一根蕃荷凉棒,毫丁没有做过这种事,就很是犹豫,一直踌躇不前。范禹就让他去,还跟他说根本不要紧的,把钱给柜台后的人,那人就会包一根凉棒给他的。毫丁最终还是捏了那三个子进去了,而范禹则仍是在街边站着,不是很想进去。   他都不知道他现在其实只要是过了他家山头那条铁索板桥后都是有人盯着他的。被夏侯乙差了盯着他的那两人因知他家中有恶犬,是不会走过板桥到他们住的那两所房子附近埋伏着的,而是一直远远地在另一侧山头的背阴处藏着。但凡他走过了桥,都是会跟着他的,只在晚上九时过后,估摸着他们那边房子里的人也快要睡下了才离去。   所以他现在日常有什么事,夏侯乙该是都能在当天晚上又或是第二日晨都了解清楚的,像是他昨晚独自一人跑到一间酒楼里吃晚饭这事,夏侯乙在今天早上也已知道了。   而他今天下午做的这件带自己宅中小囝上侯乙酒楼里买一根糖棒、却又自己不进去的事,可能要么今儿晚上要么明早也会叫夏侯乙知道了去的。   只是那两个有如探子一般盯梢的人藏匿的功夫太深,而范禹可能一时半会儿是发现不了自己一早已被人死死盯住了。   他在街边等了一会儿,就见毫丁举着一根被油纸卷着下半截的蕃荷凉棒高兴地出来了。他牵着毫丁住回走,忽然就想到了自己十几岁时有一回领着最小的那个弟弟一起去参加一个广场上的活动、他让自己给他买一杯加冰块的芬达时的情形。看来但凡是小孩在得到一样小玩艺后的满足感以及那副神情都是一样的。   他一路和毫丁往回走着,一路就在想着兴许卖糖是一件正确的事,那既然侯乙酒楼与大康酒楼这两间都卖手工糖卖得这样兴盛,那不如自己也来卖。   只是似乎不能和他们弄差不多的噱头了,像侯乙酒楼推出的蕃荷凉棒,它的噱头是清口,本来只是妇孺来买,饭后她们不喝茶,只吃这个来清新口中的味道,后来变成是那些吃了饭就会喝茶的男人们也会来买那种凉棒清口。而大康酒楼里的暖体糖想来是主要卖给女人与长者那些容易体寒力弱的人的。   那这么一来,范禹想着不如自己在卖糖这一块就专做小孩生意也就是了。   ☆、第 30 章   有了这个想法后,他就跑了几家木匠铺子,想要比较一下哪一家的工艺更精湛一些,因他要打制相当严丝合缝的模具,也好用来制作波板糖和棒棒糖。   他最后选定了一家,倒并不是在市集上的,而是在鱼女城几条主街中的其中一条上,与他现在做买卖的地方隔得较远,与整条大启街也有一定的距离。他选那一家倒也并不是因为要刻意避开自己的生意、不叫人看明白他在做什么,而只是单纯因那家的工艺实在好。   他让人打制一种用硬木制成的、内壁与表面都平滑的木制模具。制波板糖的那个就是一个中空的木筒,有一片片薄刀片可以插^入筒中,但也不用人一片一片地插^入,而是那些刀片已被嵌入另一块模具板中,到时等扯好的而未固化的糖被充入木筒中后,只要往下一压那一块等距嵌着一片片薄刀片的模具板,就会像拉闸一样地将圆筒中的糖均匀切分成一块块波板糖的大小,且切面极平滑,这样出来的成品看着也是极工整的。   再来就是制那个棒棒糖的模具也是大致以这种工整的方式完成的,力求最后的成品表面都能圆滑平整、卖相佳。   他还让这家用软硬适中的木头制成可插^入波板糖或是棒棒糖的细木棒,到时可用来作“柄”。   等他这一切都忙完了、两种模具各三十件都到手了,已是二十来天后的事了。   而这二十来天后,寒季已过了,就这么像是毫无预兆般的进入了热季。虽说这地方的热季在伊始时确是比中间的时候要稍冷一些,可是即便是在这个开始的时候也是不会有什么“乍暖还寒”的这一种气温的。而是要热就立时热了起来,仿佛三天前还是穿着夹薄棉的袍子,而这会儿工夫就换上了单衣了。中间仿佛不需要过程似的,就像是一个暴脾气急性子的人那个火气说上来就上来,并不需要什么渐变过度的过程。   那二十来天里,范禹也没干等着那些模具,而是另有办好了几桩事。其一,就是将那些生姜不仅摆放在了阴凉处,且还在上头覆上了有些许潮的生罗布片,让它们在阴凉半潮的环境里被尽早地催生出芽点,当他发现每块姜上都出现了约十几、近二十个嫩绿色的芽点后就将整姜剖块后,间隔均匀地埋进了花盆的土里。这么一来,再等约六、七十天,就有约二百五十块完整的大姜可以被挖出来使用了。   可是他想到到时就这样一批收了出来,也没有新的顶上,二百五十来块那种完整的带枝杈的姜也用不了半个月。于是他又要去找祟侯免要花盆,哪知还没走进大康酒楼,就被也不知打哪儿冒出来的一个人说夏侯乙找他,于是他就没进大康酒楼,反而是先进了对门的侯乙酒楼。然后夏侯乙还问他今天要做些什么,他就说他今天要找祟侯免要花盆,那夏侯乙就说他那儿也有花盆,于是他就去了夏侯乙府上拿了十只花盆回来。虽他也知道即便有了这十只也还是不够用的,但他想着不如就先这么用着,日后要么在屋后搭一个棚子专门用来种姜。   另有一件就是他买回了很醇的白酒,用来萃取食用色素。为了这色素,他又买了黑豆与捡了不少玉米皮。黑豆用来萃得红色素,而玉米皮可以萃得绿色素。黑豆被连皮入酒液久浸,黑豆皮上的色素被浸出不少正红偏深的颜色后,那黑豆也不能要了,只能弃了,好在一把黑豆就能出不少这种色素,且一点色素可以用相当长时间,因每回用来给糖着色也要不了多少滴这种色素。而玉米在这处虽说都是连皮卖的——为了保证里面的玉米新鲜,但是一根玉米最外面那两层极粗糙深色的玉米皮却并不被留在上面,因为那样使那些玉米显得很老,故而卖菜的商贩会将每根玉米最外面那两层玉米皮剥掉,只留里面那些层层叠叠浅碧色的嫩皮包裹住他们的玉米。而那最外面两层恰巧就是范禹最想要的,因为绿色素在那两层里沉淀得最多。   那他就去问那些商贩们要那些玉米皮,那些人还乐得给他,就像最初那个水果摊大哥一样,都当他是来清理垃圾的了,自然是“要就都拿去”那样的想法。   因此他在那二十来天里,也萃得了不少色素,用黑坛装着放在暗处。   还有一件事就是,他那回带毫丁去买了糖之后,就将两间宅子内部“巡视”了一番,跟着便家去了,哪知走山路的时候,走走就觉得不对劲,想着自己没跟毫丁强调:要是有什么陌生的男人女人要给他买糖吃,是不可以跟着走的。   他就觉得对小孩还是要强调一下这些的,虽说他们宅中的小孩也不常出宅门,可万一哪天在宅门口就遇上了什么形迹可疑的怪人要骗他们可怎么是好。于是他第二天就进宅子里面去强调了一遍,叫那些小囝不可以吃不认识的人给的东西,也不可以跟着不认识的人走。   然后他回去了,想想又不对,想着好吃的小玩艺对于小孩的引诱就是很强烈,而光是跟他们说这不许、那不许,他们到了事情出现时也不一定能遵照他的话去做,万一没忍住,就被别人骗走了那可怎么办。于是他又在家里扯起糖来,这时节的大椰特别贵,因滨海的那座城里在寒季时是没有人管采收大椰的事的,反倒是任由那些大椰果子耐寒长两个月,一到了热季刚好采下来。这一点与玉米不同,这边长年都是有人采收新鲜玉米的。   在寒季里的大椰都是水果摊大哥预先储藏好的,好在这大椰经得起存放,不过水果摊大哥在寒季将这些大椰卖得很贵。   不过范禹还是买了一些,回去后就又做起了大椰糖棒。做好后,自然又都归了祖辛,只是范禹关照他每天要将这些糖棒分一些给宅中还未满十三的那些小囝们。范禹知道祖辛之前即便是拿那些大椰糖棒到宅子里头去做人情,也断然不会是分给那些小小孩的。与祖辛交好的想必也是和他差不多年岁的一些人——大致也都是些十四、五了的囝们。   故而他特为关照了一句,让分给那些小小孩一些,不用多,每天两根也就是了。祖辛说知道了。   但其实范禹并没有很放心,他怕祖辛只是口上应了但却不会去做,因他想着兴许祖辛并不知道他要做这些糖棒给那些小小孩的用意。他其实就是怕宅里小孩太容易受到外头险狯之人的引诱,但或许祖辛认为他也只是随口提一提将糖棒分给小小孩的事,并且他或许想着就一根两根糖棒,哪一日不给也不是什么大事,又不是像不给宅里小孩饱饭吃这样的大事。   范禹一开始也没想着要好好解释一下他这个意图,只想着先看看祖辛有没有去做,如果没有照着做,再跟他好好说明白那个意图的。之后有一天,他去了宅子里,正好遇上毫丁,就问他有没有每天收到大椰糖棒,还问他收到几根,好不好吃这类的事。毫丁说他们几个每天都会收到两根,早上祖辛来的时候就发给他们,他们就存到下午的时候吃,还说真是好吃,比凉凉的那个还要好吃。   范禹就想着,看来祖辛还是事事都照他的话去做的,就是有些时候可能应的时候那个脸上神情马虎了点,但是做事的时候还是很用心的。   却哪里知道,他问毫丁的那一幕正好被祖辛瞥见了。整整三天没有跟他说话。   他赔不是赔了三天。三天后祖辛开口第一句:“我还能私占了你那几根大椰糖棒?你不信我,还要找宅里的人去问明白我有没有给!他们也不是个个傻,这话叫他们哪一个听了去,还当是你有意去盘查的!”骂得范禹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直说是无心的无心的。   跟着,又赔了三天的不是,才稍微好一点,不过祖辛依旧还是对他那副嘴脸,爱理不理的。后来婆婆也知道了这事,就积极在两人间斡旋了斡旋,好容易才算是调停了一些。   所以,寒季的那一个末尾,范禹也算是因一次无心的过错,而令得自己在对着祖辛那一张冷涩脸的痛苦之中度过。   哪怕换季了,都进入了热季了,祖辛还是没换脸,依旧一张冷涩脸。还将钱匣子的钥匙甩给他,说不敢管他那些钱。得亏范禹没敢收那钥匙,若真收下了,估计接下来的一年都不会好过。   等到他家那个呱呱档口上也兼卖起了粉红与粉绿色的大椰波板糖与大椰棒棒糖并气势比那两家酒楼里卖的糖棒还盛之后,他因对着祖辛的冷涩脸对怕了,就想到了他那个之前被他列入长远友情发展计划却已经被他忘记了许久的“新朋友”——夏侯乙。   不是因为被祖辛的冷脸对怕了而去夏侯乙那儿寻求温暖,而是因为他觉得夏侯乙那样地一表人才,且又自有一种风流魅力,那肯定是在哄人方面相当有一套的。去问他,肯定是不会错的,而至于范禹他自己,在这一方面简直是一个废物,他本身就无趣至极,哪里还知道如何去哄人呢。   他先是去了夏侯乙的酒楼,得知他不在酒楼里,而是在他府上,于是他又去了夏侯府。   范禹被里头家仆引至夏侯乙的书房,他这回是空着手来的,因实在想不出能带什么东西上他这儿来了。他每回上这人府上来都觉得自己像是一个城里富户的一个远在乡间又或是远在大山里的一个老亲,远得很的那种,跑进了城里来投奔一下有钱的亲戚,手里还得带着些田里地里种的又或是坛子里腌的菜。而事实上他是真没什么可带的了,除了上回那个凉棒,现在在侯乙酒楼也早都卖上了,那他还带来夏侯府上做什么;再有就是他家地里种的菜也不见得有多好,婆婆虽种得比以前好了,可也没好得可以让他当一份礼一样地带上这人府上来的。   好在他天天差人送他家特有的水过来。夏侯乙一早已喝惯了他家送过来的水了,夏侯乙跟他说过他即便是去酒楼里,也是要让人带一罇那种水过去的。   夏侯乙没想到他会来,就问他:“难得啊?想着上我这儿来。我背上都酸死了,早想有个人来给我按按了,也总不见你出现。都忙什么呢?听说你也卖上糖了,色泽还挺新异的,且价钱还比我们的要低一些。连累得我还得让酒楼饭庄里的人一劲地吹擂我们那糖棒的‘效用’。”   他说了这好长篇的话,范禹听了后就说:“我那个是卖给小孩儿吃的,只图好看好吃,不比你们那些还带效用的。你就让你们柜台后的多吹擂吹擂,这做买卖还不就是这样?”   跟着,他就走了过去,问夏侯乙:“哪儿酸呢?你趴过去,我给你按按。你这才二十几?就这酸那酸的,我看就是动得少。”   夏侯乙又将书房里那张长案上的东西清了,之后也不知由哪儿拿出一床被子,铺了上去,跟着,人也趴了上去。范禹就侧身在那张不高的案的沿上坐了下去,跟着帮他又摁又按他那张按起来特别费劲的背部,因为他身上的肉一点儿也不松,也不知平时有没有在练些什么,哪里像是筋脉不通畅的样子。只是既然他非嚷着说酸,那也只得按。   按了一会儿,夏侯乙问:“哎?对了,你今天来是做什么的?”一经提醒,范禹一下记了起来,就说:“哦。这个……”停顿了一会儿,就又接着说:“就这么说吧,如果你对着一个女人的一张冷脸对了都快一个月了,你要怎么做,她才能和你又好起来?”范禹想了半天,决定用“女人”指代祖辛,因他之前只是觉得祖辛长得像女的,喜欢吃的东西像女人的,经过了上回那件事,他现在就觉得他就连脾性都快跟女的差不了多少了。   ☆、第 31 章   夏侯乙听了他这话,先是闷头自顾地想了半晌,就是想着:怎么,他身边难不成还有什么女人?怎么没听那两个盯着他的人报来给我听?   因想到那两个被差去盯梢的人竟这样渎职,于是他心里有股怒气憋在了那里,就在盘算着一会儿等范禹走了,就要把那两个不顶用的人给撤换了,再换两个机警的顶替上去。   他因这样闷头了半晌也不见答言,范禹当是他没听见,就推了推他肩膀,问道:“听见了没?我问如果你对着一个女人的一张冷脸对了都快一个月了,你要怎么做,她才跟你又好起来?”夏侯乙这时抬起头来,还侧了过来看向他,问:“什么女人?你哪时开始认识了一个女人了?怎么没听你提起过?”   被他接连着问了这样多句,一副他不说清楚他就不回答的样子,范禹也只好放弃了用什么“指代”,也只好直接将祖辛跟他怄气的那一件事由头叙述了一遍。   夏侯乙一听完这个,心里却也不见得比先前好些,于是,他本是抬着头的,这会儿工夫又闷下头去,枕在交叠的手臂上,又是沉思半晌,在想着:怎么那么奇怪呢,打由上回那个谁看我横竖不顺眼起,我就觉得他怪怪的。   但夏侯乙也不能确定到底是不是怪的,只是心里总是隐约觉得不对劲,却又说不出所以然。   范禹又推了推他的肩,想着自己把一切都和盘说出了,怎么他还是不给出什么回答呢,也不知他到底有没有细听他问的事。夏侯乙被他推了一把肩头,就头也不抬地答:“哄什么哄?我不知道怎么哄!要哄你哄去!”   范禹一听,这叫什么回答!本来来他这里是想他给支几招好用的法子回家去也好缓和一下在家中与那人之间的凝重气氛的,哪里知道他给了这样一个回答,口气还硬梆梆的。   范禹下狠劲在他肩下部一个穴上揿了下去,夏侯乙被摁得那一侧肩头都快酸麻死了,险些没有弹起来。他只得侧过脸来,说:“要命了,你使那么大劲做什么!”范禹说:“你那给的是什么无用的说法,你快些帮我想想。我现在每天一对上他那张脸,我一整天心里都不舒服,再这样下去,我都快受不了了。”   夏侯乙被他刚刚摁怕了,也不知这小个子哪来这么大手劲,看来每天他那些体力活也真不是白干的。也不知怎的,想着想着,竟又想到了他现在那副“又干又瘪”的身架子上去了,就在想着也不知这人继上回跟他说了要他多吃些东西、少东跑西跑的之后有没有好好地去照做。不过他这回来已是换上了热季里穿的薄衫了,虽说还是有些瘦,但那个身形像是确有饱满了一些的,且真是高了些。这薄衫想必还是去年的那一身,看着明显就显短了,他怎么也不知道去换一身新的,也不知成日都在想着些什么。   夏侯乙由一件事想到另一件事,曲折迂绕了一大截,竟离原本他最初想着的“这小个子哪来那么大手劲”这一桩事越来越远了。   直到范禹一张大脸正对着他侧枕在手臂上的脸时,他才猛然回了神。范禹那脸也不大,主要就是现在这会儿与夏侯乙的差不多快是鼻尖对鼻尖这样一个距离,才显得有那样地大。   范禹是看这人又是半晌不答言,还侧过了脸来枕在他自己手臂上,脸上神色变化万端,都不知道他在想着些什么,于是就俯下身去,拿鼻尖对着他的,哪知都对了有一阵儿了,他才像是猛然回过了神来似的。   范禹就是凑得这样近,“逼问”道:“你可有好好想想我问你的?”   夏侯乙被他问得没办法,就故作沉吟片刻、又细想了许久的样子,再答道:“我跟你说,遇上这种情况,就不能惯着。你对他凶狠些,我保你都不消三刻、五刻,他就安稳了,再不敢给你冷脸了。”   范禹一听,甚是犹疑,只问:“果真是这样吗?”   夏侯乙一听,严整了声色说道:“别的不说,就拿上回我和你在那片林子里。你不也摆脸色给我看吗?我是怎么做的?我不就给了你一副恶狠狠的样子,你跟着怎么样了,你自己想想。”   夏侯乙只是在胡乱点拨,而范禹竟越听越觉得有道理。可不是吗?上回在那片小树林里,这人要把他丢弃在里面不管他了,他还不是马上就放下了一切怀疑,之前还敢呵斥的,可后来哪里还敢,就差又哭又求的了。   也因此范禹越听越觉得,果是好方法。他只顾着自己这么想着,却完全忘了夏侯乙这回竟拿他来比女人,还只觉得:这“老男人”果然是相当有一套的。   当然,“老男人”这一词也只是相对于他眼下这年纪来说的,到底是长了现在的他十岁。   于是,他一细想完这套应对祖辛和他现在这种不对付的境地的策略,就立时舒眉展眼的,直起身来,两手在夏侯乙背上按来摁去的好一会儿才收了手。   夏侯乙留他吃午饭,他也留下来与他一同吃了。只是饭后他也没作久留,只是心急地要赶回家去,也好快些解决祖辛与他之间的事。   等他回了家,自然是在家里见不到人的,祖辛与婆婆这会儿应该都是在山下宅子里的。于是,他想着不如今天就下山去宅子里与一宅的人以及祖辛、婆婆一起吃晚饭。   他这么想着,就下山去了。在宅中他也不能闲着,就到各个用作加工用的房间里去仔细巡视了一番,间或在出加工房间时会看见祖辛要么是正在打井水上来准备洗菜、要么是正要去后罩房找人。只是两人眼神相遇时,祖辛还是一样地冰冷,而范禹因受了指点,也开始眼神装作冰冷起来了。与他之前那好些天总是不是拿样城里铺子里买来的好吃的就是买来的好看、好玩的送到祖辛跟前的那副巴结讨好的嘴脸相差太多了。   范禹还怕祖辛因距离隔得远而看不大真切他脸上现在的这副冰冷的神情,故而就做神情做得尤其明显与夸张,还在心里想着:也不知他看没看见。   等到了晚上,两大宅子的人聚在先买的那宅子里紧挨着的两间房里面吃晚饭,祖辛先盛了一碗饭递到范禹跟前,范禹竟没接下来,还说:“我哪敢劳驾你端饭给我。”   跟着,整间房的内壁都像结了一层霜似的。祖辛先是怔了好一会儿,跟着才反应了过来,把那碗饭往桌上一撂,哭着跑了出去。   再接下来,婆婆当着众人的面数落起了范禹,说他怎么这个样子说话。而宅中的一众人等虽嘴上没有说什么,且也不知范禹为什么要这样说话、让祖辛没脸,可是不论如何,这件事虽说他们不知道什么因果,可就刚才眼见的来说就是范禹在说难听话欺负祖辛。于是他们也在心里对范禹有了一些不满与戒惧。   一般也就是这样,人都不会管两人间有什么过节,只相信眼见的事。就比方说,假设是祖辛一直在暗里欺负范禹,但没叫这一宅子的人瞧见,而某一日,范禹就欺负了祖辛那么一次,但被一宅子的人都看见了,大家就都会在心里认定这是范禹的不是。   更何况,其实就这桩事情来说,婆婆是最知情的,最开始虽说错不在范禹,可他毕竟是将一件事情办坏了,确实弄成像是他不相信祖辛的那么一副形景。那后续的也怨不得祖辛要闹一阵子脾气,虽说那个脾气也确实持续得有些久,可能也确实怪范禹老是哄着他,越哄他还越上脸,也就一直都是端着一副冷涩脸。可发展到了眼下这一步,范禹竟然当着众人的面那样地叫祖辛没脸,也确实就是范禹的不是了。   婆婆数落完范禹,范禹也意识到自己做得有些过了。他在这方面的情智远不如他在做买卖上面的情智足,反倒可以说是低得很,否则怎么会一经夏侯乙那个有意使绊子的人一瞎点拨就信得这样真。   范禹站起来要出去找祖辛,想着这会儿天都快要黑透了,也不知祖辛一个人在外面会不会有什么危险。婆婆就招呼他快些坐下、把饭吃了,说:“他能上哪儿去,还不是回家去。你吃了饭就回去,好好跟他赔不是。他也就是这一回使小性子使得过了头,你哪里就犯得着当着咱们这么些人的面说那样的话,你让他以后怎么来宅子里,怎么做人?你快吃,吃了再回去。”范禹一听,说:“算了,我还是现在就去吧,万一他没回去可怎么办,这么晚了,他一个人在外头一定危险。”婆婆则说:“你放心吧,他除了那个家,哪里都不会去的。你倒是快吃啊。”   范禹就只得坐下来,快速地吃着饭。   而祖辛一出了宅门,就朝北城门冲了过去,出了城门,还一路往山上冲。哪知在半山腰处就见山顶那里站着一个人,在板桥这头原地转着,似乎是想过桥又不敢过去的模样。等他再往上攀了几步,就听见他家那狗狂吠的声音,吠声直掷过那条深仄的两山间的谷,一声声向山这头飙了过来,有一种尖利感。   起先祖辛有些犹豫,想着范禹他们都在山下,这会儿山上只得自己一人与家中的狗和马,万一有什么坏人,那只他一个也应付不得。   他因犹豫着,就越走越慢。哪知这时那个在板桥这头转悠着的人仿佛是发现了他,就朝他挥手,还大声地喊出来:“祖辛!”   祖辛一看,怎么是这人,真是心烦,一重烦心事未了,这会儿倒又添了一重,弄这么个人堵到眼前来叫人不得安生。   他走了过去,一脸烦恹与不耐,问:“你来做什么?”   这姬槐今儿下午听他好友夏侯乙说祖辛与范禹在一起住着,且活得相当不错,人看着又大了些,说是若想登门“拜访”那就尽管去,迟了怕就要被哪个眼尖的发现了、带走了。   其实姬槐自那回祖辛刚出那家妓院、在妓院门口遇上时起,就总也是想着要去找他的,虽说后来由夏侯乙那里打听得他只是和另一个囝、以及一个婆婆住在一起,可是他仍是想去看看他的。但总是被夏侯乙拦着,说什么人家本就对他有些偏见,若还是这样只管上人家门上去,只怕偏见会加深,那不如等些时候,等误会自然地消掉一些了,再上门去,这样再见面时也能自然一些。   哪里知道总是劝着他不要急着上人家门上去的夏侯乙在这日下午竟这样鼓励着他登门,且还说了好些叫他心慌的话,像是范禹在山下有两间宅子,而祖辛与婆婆几乎天天都要负责宅中伙食,故而祖辛天天都要与婆婆赶着驴车下山去,还说什么像祖辛那种样貌的天天就这样在城里街上走动,谁还能看不见呢?保不定哪个有心的就要先他一步地有意去跟祖辛认识了,还说到时他若才想到要插只脚进去,可就难了。   如是云云,说得姬槐的心都慌了。这一个简直是比范禹“那傻子”还经不起撺掇,于是忙不迭地就真上门来了。   他听祖辛那样问他,就答:“我上门来看看你啊,也不知这几个月以来你过得可好。不过看着是挺好的,只是怎么有些不大高兴呢?”   祖辛这会儿一见他就心烦,于是也没什么好脸子,只说:“我今儿心里烦,你回家去吧。”姬槐其实是有眼色的,只是听他说心里烦,就有些想问清楚他的烦心事,于是问道:“怎么了?谁惹你不高兴了。你跟我说,我替你出气。”   祖辛一听这话,真是觉得好笑。不过,也不想跟他多说了,只说:“你家去吧。我家里这会儿只有我一个,也不能请你上门坐一坐。”姬槐还想说些什么,却见板桥那头的那只之前一直冲着他吠却没有过桥来的恶犬这会儿竟已冲上了板桥了。   小正本是一直在桥那头猛叫的,为的是起一个威吓震慑的作用,只要那个在桥那头的生人不过桥来也就罢了。哪知家里主人之一回了来了,在桥那头,竟然那生人与他一直拉拉扯扯、纠缠不清的样子,小正就觉得那生人这会儿是要威胁到它家主人的安危了,于是自然就是冲上了桥,要冲到这头来护主。   祖辛一见小正都冲过来了,忙推着姬槐,要他快着走,别磨蹭了。姬槐也被那狗的样子吓着了,虽然还是想着祖辛能留下他、赏他一碗水喝一下、再两人坐着聊聊天的,这会儿也只得作罢,转身朝山下快步走去了。   小正见人走了,就也不追了,只是站在祖辛身边冲着山下那人的背影叫。祖辛俯下身,两手握住小正的上半边颈项,将它的头往板桥那个方向拨。他还注意到小正颈上有一截布带。   他领着小正往板桥那头走去,走回他住的那后面房子时,又注意到前后两间房子之间的一棵树上有一长条的布带拖在地上。想来是范禹今天早上又或是下午出门前将小正栓在了外面,也好顾得着两间房子。这会儿布条都给挣断了。   祖辛给小正解了它颈项上的布条,跟着就开了后头厨房的门,让它进去。然后,他自己则是越想之前那一幕越气,就又绕到前头厨房里,舀水来喝。晚饭也没吃,就喝这凉水,一连喝了五碗,等五碗都喝完,才发现自己喝的是没有滤过的生水。一开始还有些担心,后来想想,觉得应该也没什么大不了的,顶多就是难喝了一些,他还想着怪道之前喝着就觉得怪怪,哪知太气了就没顾上细想、就那样地一碗接一碗地灌了下去。   ☆、第 32 章   祖辛喝完了这些水,见前头厨房的灶台上有些灰麦包,本是想取一只热来吃的,可是想想又没劲,实在提不起劲来去点火、架锅、蒸麦包,他这会儿只是看什么都不大顺眼。于是,他想想就索性直接烧水,想着简单洗洗就往床上躺。   烧完了水,他将一部分水倒到一个圆形带柄的木桶里,吃力地提到后头他跟范禹两人住的那间房里去,跟着就将水倾入他们房中用以泡澡的那只桶里。接着又兑了些凉水进去,跟着再去前头取余下的热水。   等兑好了水,他就简单洗洗身体,洗完后就换了身干净的里衣裤,接着就气哼哼地躺到了床的里侧去了。只是将身裹在他自己的那条薄被里,翻来覆去了好一会儿后,他侧过了身来,将右脚伸出了他自己的被子外,把范禹的那一床叠得好好的被子狠命往床外侧踹了踹,直踹到那一整条都扭曲在了一起,且都紧挨着这张床的边沿、与他自己这床被子间空出来好大的一段距离才又将脚缩回了被子里,并侧身向里躺着,准备就这样早早地睡过去,省得到时那人回了来,还要对着那人。   范禹本是在宅中吃好了晚饭就准备出城回山上家里的,哪知新赁的那宅中的一口磨被报称可能有些不妥,有些不大好使,就要他去看看。他就去检查了一会儿,最后发现槽口的位置也不知怎的可能是被人在推的过程中移动了、没有卡准,于是他又花了些时间在那宅子中与人合力挪正那个槽口。   跟着,他才出城来。婆婆本是要留在宅中的,她向来在宅里都要留到八时左右才出宅的,可是今天出了这样一桩事情,她怕仅是范禹回去,可能又处理不好与祖辛之间的状况,那她若跟着回去,如果到时真又有什么情况,她也能临时站出来调解一下。   他二人回到山上家里后,婆婆只是回了她在前头房子的卧房里,倒并没有一开始就跑到范禹他们房间里去劝他们,还是希望他们自己的事情能自己解决了。   范禹一回了他房间里,就见祖辛都已躺下了,就只床侧矮几旁的另一张桌上点了一支细烛,残灯如豆,不安地摇曳着,晃得他心里还有些无端的“害怕”,他好像没遇上过这样的事情,他也没想过这事会被他自己弄到了现在这步田地。要是真不可收拾,也不知该怎么办。他一想到如果不可收拾的话,那就得在将来的无限久远的岁月里,天天都要对上祖辛的覆了一层霜的冷脸了,一想到这个他就觉得简直不能忍受那样的日子。   也因此,他就觉得说来说去都是得怪那个夏侯乙,他说的那到底是什么破烂招术,根本一点用都没有,枉他今天下午还抱着一腔热情地去实行了。   他被那一点如豆的微光晃得心烦,便索性转身去厨房里取了一柄粗的过来,由那支细烛上接了火,也不用烛台了,只是熔了蜡滴在桌面上,将烛安好,再给它加了一只纱罩。跟着,就轻轻地“噗”一声吹熄了那支细的。此时,他看了一眼祖辛,见他还是那个侧卧向内的样子,且还是动也不动的。   范禹想着他不应该这会儿就真睡下了,故而就走近了他们那张床,他一早就注意到了自己那床被子被床上现在躺着的这人给踹得老远的,危危的就像是悬在那处床沿上似的,可见这人当时踹的时候有多气。   范禹也有些无奈,他先是将自己的那床薄被重又铺叠好,跟着,就侧身坐上床去,还勾头到祖辛脸向着的那个里侧,想看看他睡是没睡的。   祖辛是没想到这人回了来又是换蜡烛又是做什么的,竟这会儿还将头都伸了过来了。也真是没眼色,难不成没看到自己正在恼他吗?他本是睁着眼盯着那堵墙的,还竖着耳朵听这人正在房里做些什么的,哪知他竟把头都勾过来了,而他则一时间失了防备,睁着的眼的样子被抓了现行,而他又因下意识的反应而在他勾头过来时猛地把眼闭紧,这样也好装睡的。哪知闭眼的这个下意识的小动作也被抓了现行。   他没办法,就只得又睁开眼来,问:“你伸头过来看什么看!”范禹说:“我就想看看你睡了没,也不知道你气成哪样了。”像范禹这种人,在这种时候也只会说这么几句老实巴交的话——一点效果都没有的话,不比那些嘴上会说的人,一哄起人来一套又一套的,没两句就能把正气着的人给逗笑了。而他不行,他只会几句实在话,听起来不痛不痒的,原本若是气着,那那人听了这些话后,也还是气着。   祖辛狠狠剜了他一眼,因眼珠子使力过猛,而使得在某一角度看他那眼睛里的眼白竟不输他们家小正的那样多。范禹被剜了一下,也不气,正欲说些正经赔不是的话,哪知这时,祖辛忽然“哎呦”一声,一手捂了肚子,脸色苍白地定在了那里。   跟着,他连哎呦也哎呦不出了,只是两腿的膝盖向肚子那处蜷起,整个人直冒着冷汗。范禹忙问:“哎,你这是怎么了?”祖辛蹙额、神情相当苦痛地答道:“我准是喝生水喝坏了肚子了。”范禹不用问是什么生水也知道是没有滤过的生水,他们现在这都喝惯了好水了,猛地一下子又喝进去以前孬的水,那一定要闹肚子的。   范禹只说:“你先忍一下。”跟着,就去前头推他家最早的那辆小的板车过来后边房子这里,再把马牵了出来,把车套给马架上了,因驴拉车时总是相较于马拉车要颠簸一些,故而就要让他家白马来拉这车。   他进了房里去把祖辛驮了出来,板车如今是用作婆婆与祖辛往返于山上家里与山下城中宅子这两地的工具,有时由山上带些自家种的菜下去,还会运送泡发好的三角麦糊下山去,每日归家来后,板车里总还是会余一些篾篓竹筐等什物就那样堆积在里头,不过范禹之前将这板车推来他们这后面房门前时就已将上头什物清空了。   这会儿只有祖辛一人拱肩缩背、蜷着双腿地坐在里头,范禹还由柜子里拿了一件已洗净收放好的冬衣给他盖上。跟着就锁了后头的门,婆婆也跟着出来了,一看就问怎么回事,范禹说祖辛瞎喝水喝坏肚子了,还说先不说了,先带他下山入城求医要紧。跟着就匆匆辞别了婆婆,牵着马往山下赶去了。   这时已是晚上八时,这天到了晚上时也阴得很,天上疏星寥落,只有淡淡的几点亮,连月亮都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范禹知道城里哪里有离他们最近的医庐,他成日在街上跑,对这鱼女城已算是熟得很了。   这时的街上自然不比白天时热闹,尤其是城北、城东这一片,到了这个点就冷清得很,不像城南那一块,这个点的大街上兴许还是相当喧腾的,又或是城西也是要热闹一些的,虽不比城南那种最繁华的地段那样喧腾,可仍是会有一种被压低的嗡嗡声,总不会像是这城的这一角这样地静寂的。   范禹牵着马由大启街拐进了一条巷里,这巷里有一间医庐。他走近一看,当然是知道这时候这医庐也早已关了,连排门都安上了,只能见一块排门的那个板上有张医庐例行要贴着的纸片,上头写:如有急症,请绕至医馆后门处叩门。   那纸片上方的檐下悬着一个灯笼,连宵彻曙地照着那张纸片上的字,这是这城里几乎家家医庐的一个规矩,基本上都会贴上,只有那些实在接不得夜诊、急诊的医庐才不会贴那张纸。范禹凑近了去看看也是因他以前来时是在白日,也不知这家夜里给不给人医病的,看到了门板上贴有这张纸他也就放心了,紧忙地牵着马绕到这家医庐的后门处。   他接连几下地叩门,敲得那后门有一种沉闷的“梆梆”声,却又不敢再往大声了敲,怕人家说他粗鲁无礼。   不多时,便有一个女声来应门,说:“来了!”跟着,后院门内的那女人就将门开了。范禹乍见这女人时觉得熟得很,他借着夜色看了几眼,认出竟是他以前在街上摆档时旁边那豆腐摊上豆腐壮士的妹妹,倒是从未跟她说过什么话,也没想到她竟会在这医庐里出现,还在想着难不成她是嫁给了这间医庐里的大夫。   只听这女人向房子里叫了一声:“二哥出来帮忙,病患自己走不了。”这时就见豆腐壮士也出来了。范禹因祖辛正忍着痛、急需医治,也就没细问怎么这豆腐壮士也在这里。倒是豆腐壮士先简单交代了一下,说:“呀,怎么是你啊。这间医馆里的大夫是我家大哥。”一边简单地说了这么一层关系,一边将祖辛驮到了背上,往房子里走去。   原来这豆腐壮士的父亲本就是行医的,而母亲的本家原是做豆腐的,后来家中孩子生了四个,倒是幸运地生得男女多,而只有一个囝。家中的老大就跟着父亲行医,而豆腐壮士行二,则与他三妹一起传承他们母亲的手艺,做起了豆腐。而最小的一个孩子今年也已有十二了,他们家之前帮这孩子向府衙里赎了契回来,以后就让他在家里,跟着哥哥在医庐中帮一些忙。   这些话豆腐壮士眼下都不得闲跟范禹说明白,因他们眼下实在是医人要紧,故而范禹也就不知道他家里的这些情况。范禹只是跟着豆腐壮士一道进了房子,豆腐壮士的哥嫂都出来了,他哥哥帮祖辛看了诊,说是没什么大事,只是肠胃失调、胃水逆行而已。只给调配了两副汤药于明日服用巩固,并现配了一副易煲的汤药叫他夫人现煎了。   不多时那汤药就被煎好了端了出来给祖辛服下了,他那只肚皮像是立时就好了似的,整个人都轻松了。   范禹给了诊金,就拿着那两副药、辞别了一众人,又牵着马往回里走去。一路上祖辛不说话,他也不说话。他当是祖辛现在身体虚弱,没有气力,顾不上说话,而祖辛其实就是在想自己之前那么长时日里也真犯不着跟他气成那样。好像人但凡经历了身体上的苦难,就会回头想想那些任何义气上的、脸面上的、想法上的、与身体无关的事情都是些不重要的事情——都是些“身外之物”。也是,好像也只是身体上的苦才真是真正的实在的切肤的苦,而精神上的一些东西多数都是些虚的,非要去想那些、去折腾那些时,可能多数是因为那人在身体、生活上未经劳苦,闲得慌,吃饱了没事干,非得找些精神上的“磨难”来受一下。闲得慌找罪受。   祖辛身上这回彻底痛过了一回,他以往从未感受过那样的痛苦,也令他体会到了一些切实的痛,与他之前跟范禹之间义气上过不去、脸面上过不去的那些“痛”比起来,那些就显得那样地虚与不足道,他眼下也只觉得为那些事情放不开可能真是自己闲得慌、找不痛快。   他俩回了家,婆婆也等到了这时,都九时过半了,见他们回了来,问有没有事,范禹说医好了,不碍事的,明日让祖辛多注意养息养息,再有就是把带回的两副药喝下去也就应该是完全无碍了的。   婆婆就说:“那就好,那就好。”跟着,她便熄灯、闩门,要睡了。而范禹则将祖辛背上了床,跟着又将板车推到前头厨房里,再锁了门,再把他家马在后头厨房里安顿好,就也回了房间。   他往床上一躺,不想动。想了想,还是起来去厨房烧热水,准备简单清洗一下身体。因平时他不洗澡祖辛是决计不肯让他上床的,有时他累得想先睡一觉,第二天早上再洗,也依旧是不行。那种情况下,祖辛就会去烧水,再帮他兑好水,而他则像一具行尸走肉一样走到澡桶里浸一会儿,再像一具行尸走肉一样出桶抹干,再往床上一倒。   他去烧了水,都没烧开,正好是温烫的那个温度,也省去了兑水的那个麻烦。跟着他就找了厨房外墙的一块空地,在黑郁郁的墙影里拿水瓢舀了那水往身上淋去。这空地是在里侧,而不是对着板桥的那一侧,在这里往他家房子后看看,还是能看见婆婆种的那块菜地的。他还想着要不要在菜地与他住的这房子中间搭一个棚子专门用作种姜用。   他简单洗完后,就抹干了身,穿着脏衣,先将木桶放回了厨房,锁了门后,就回了他房里,再换了身干净衣裳。   他躺上了床之后,没一会儿,祖辛主动要跟他说话。他俩就趁着睡前的这工夫聊了好一会儿。范禹想着兴许祖辛也没那么气了,还问他要不要热个麦包来吃,他说不吃了,都有些困倦了。   照说这么一来,按照夏侯乙教他的这方法确实算是立竿见影的,才一个下午就这样“治”好了祖辛和他之间的不痛快。   可是范禹也不知怎的,就是隐隐觉得有哪儿不对劲,并心中隐约有感觉到他现在跟祖辛好了也不是夏侯乙教授他的方法好,也只不过是他这回歪打正着了罢了。   ☆、第 33 章   自第二天起,祖辛在家中一连躺了七天。明明没病,可就是躺着,理由就是那天肚子痛过。当然这个理由也只是对婆婆说的,婆婆问他为何不下山去,是不是身体还有什么不舒服、不见好,他就说那天肚子痛过,怕这么紧忙地下床去做事情会好不利索。而至于范禹,根本就没问过他为什么老是在床上躺着,因为他根本就不敢问了,被这人的脾气闹怕了,现在除了是顺着就只能顺着。而再说到他一想起当初给他支了那一个烂招的夏侯乙,就有点气,于是这好些天都没有去看过那人。   祖辛这些天老是差范禹到城里的这里又或是那里去给他买好吃的,范禹都不明白他怎么这样清楚这鱼女城里哪儿有最好吃的东西,也足见他平时是很关注吃的方面的事情的。自从祖辛出来和范禹与婆婆一起生活后,在时间上自由了,在钱财上也松动了,就总爱将他以前在那家妓院里听别人说的这样那样好吃的都买来试一遍。有些是他自己在城东、城北这一块能就近买到的,他就自己买来吃过,可有些是要跑到较远的城南城西去买的,他则还不曾得到机会买来尝试过,这回正好托病,打发那个把他“气病”的范禹去给他一样样地买回来、挨个儿试了一遍。吃了后要说那些有多么好吃,其实也就是那样,对于他一个成天都吃自家做出来的美食的人来说,也就是图别家的一个新鲜,想尝尝看。而他家东西虽美味无匹,可是到底来来回回到现在也就那么两样,总是吃、天天吃也是会有个想换一换口味的时候的。   范禹在他躺着的这些天就老是要被他打发了出去买那些东西。到了第八天,祖辛终于下地了,范禹都不敢跟他说他看着好像肥了点。   不过自从之后他又过了几天像他以往过的那种有劳作有走动的日子后,就又恢复过来了。   这好些天,祖辛都不跟范禹闹了,也令得范禹有那个空闲与心思好好思虑一下可以给摊档上添的新品。他第一件就是开始买一种紫皮肉少、不大受欢迎的小果子,成串的、累累的,就是吃起来发干也不甜,不大好吃,因而价格贱,可它买回家去也不是用来吃的,而是用来萃蓝色素的。在这处地方,倒是也有葡萄这样东西,只是价格也不低,叫“蒲串”。范禹想要葡萄也只是为了它们的那层果皮,要用来萃色素的——萃色素的色谱是这样的,黑皮萃红色,绿皮萃绿色,而紫皮能萃蓝色。可单为了这色素而买那样贵价的蒲串,实在划不来,也因此他选了另一种深紫皮的小果子,价贱,但萃出的天然色素色正且多,比买蒲串上算多了。   就这样,他家档上兼卖的那些粉色系的波板糖、棒棒糖中又添新色——粉蓝,这回是粉红、粉绿、粉蓝三色都齐集了,特出地惹眼,大老远地就能招徕不少由家中大人牵着的小孩儿们、嚷着要买糖吃。那些糖的表面平整光滑,显出切割的工艺相当工整,虽然都是粉粉的颜色,但在日头下一反光,都烁烁地泛着一层光泽。又怎能不招人呢。   这些天里除了弄这个新颜色的事,范禹还想了该给档上添些真正的新花样了。他现在是做小吃类的买卖,他就觉得做小吃做得成功的奥义就在于除了要样样好吃之外,最讲求的可能就要一定要花样繁复新巧。不然来来回回就是那么几样,日子久了,人家就算没吃厌,也看得厌了。且就算因客流大、总会有新加入的捧场客,但别人都没看厌,可他自己就第一个看得厌烦死了。   于是他一定要做新的,他这几日心里头总也想着:得看看还有什么有“搞头”的。   之前被做糖这事耽搁了这么长时间,现在做糖的事也差不多不会再起什么波澜了,算是稳定下来了,那就是时候弄一样新品去充实他那个现在有两匹马、两架板车的显得有些阵形长与较之别家有些“壮观”的摊档了。   可是他也只是在那几日中想着,却最终还是没有定论,除了忙定了一个新色素的事情外,那个新品到底是做成哪样的却还是没有最后拟定。直到祖辛都下地好几天了,直到他下地后身上贴上的那一层薄膘都消下去了,范禹还是没拟定。   这天,祖辛在和婆婆中午下山之前关照范禹到城南一家做米糕的地方给他买两份点心回来,说他晚上回来或明早吃。现在祖辛与婆婆都只在中午之前一起下山去,只料理山下宅中匠人们的午饭与晚饭,而早上那顿已有宅中两名善于烹煮食物的匠人们接手下来代劳了,这倒也省却了祖辛与婆婆的一桩事。   祖辛因每日都要与婆婆下山忙宅中人的伙食,在时间上不如范禹的松动,除了一些在城东城北的好吃的他能自己抽空出去买之外,在城南、城西那些繁华地段的好吃的他还是不得闲自己去买。且他看上的好吃的都是些实在美味的东西,自然也不便宜,他也不好买了在宅中就他一人吃、叫别人干看着,因此他现在都喜欢叫范禹买了给他回家里放着,他晚上在宅子里吃了饭后回到山上去还要吃那一份点心。   范禹本来还想提醒他晚上不要吃那些,省得哪时变胖了,可想了又想,实在又不敢说,怕他以为自己不肯买好吃的给他吃。不过后来他自己好像发现了晚上吃了太多,有些睡不着,于是索性就都留在第二天早上当早饭,除非晚上实在忍不住了才会吃一点。范禹见是这样,也就不想着跟他说了,也只管他说要买什么就帮他跑腿去买也就是了,也好顺便在城里各条街上好好走走看看、对这个城更加熟悉起来。   范禹中午没在家里吃,而是入城里买了两只肉包子,找了一个稍微僻静一点的地方把它们啃了。他现在举凡在街上做什么“出格”的事也不会怕了,以前比方说他在人前吃肉包子见到了别人朝他投以愕异的目光时还有些会怕那些人会上来打他,后来他发现那些人也就是奇怪地看看他,倒也真不敢上前来有什么举动,他也就不再怕了。   也因此他也只是找了一个稍微幽僻些的地方,就吃起了肉包子,还是会偶尔有一两个路过的朝他瞥上几眼,且是那种瞥几眼还瞥不够,都已经经过了还要再回过头来奇怪地看几眼的那副样子。不过范禹已不在意了,他吃最后半个时,有个男人又那样朝他和他手中的包子看,他正好吃得有点饱了,本能的脾性就不加掩藏地自然地跑了出来,横眉怒目朝那男人一瞪,大声叱了一句:“看什么看!”   哪知这男人也是一个不顶用的,纸老虎似的,被范禹这么一吼,竟一缩脖子快步走远了。   范禹把最后几口嚼了吞进腹中,就拐出了这个幽僻的地方,在大街上走着。经过他家档口时,他顺道看了看,再跟档上的人打了招呼,就又继续往前走去。   经过大康酒楼后再走了一段路,发现他自己这一侧前头远远的就能见他要去的那家米糕铺子的幌子,正欲走过去,就发现已多日不见的夏侯乙正与自己相向而行。   只不过夏侯乙在街那侧,而范禹在街这一侧,且范禹朝夏侯乙看时,夏侯乙正低着头不知在想着些什么。范禹则想着:最好看不见我。   因范禹对上次那事还有些余怒没有消尽,这会儿不想对上那人。因此他一面想着那话,一面身体紧贴着墙根走。他一侧的胳膊贴合着墙壁,脸还向内偏向墙那一侧,就跟老鼠似的,大白天的不论见不见着人,都只贴着墙根走。   他因只顾着贴墙,脸还只朝墙那一侧看,也就没有再顾得上看夏侯乙那边是什么形景了。直到他到了那家米糕铺子的幌子底下,才觉得安全了,直接“钻”进人家铺子买下两份米糕。   买完了后就大大方方地出了这间铺子的门,想着夏侯乙该是往他自己酒楼走的,这会儿早该没影了,那自然自己就大大方方地往回里走就行了。哪知这时有人在后头点他的肩,他条件反射似地往后一看,竟是他之前一直躲着的那人。   他还故作轻松,问:“啊呀,真巧啊。怎么是你?”夏侯乙斜觑了他一眼,说:“你先前做什么像只老鼠似地贴着墙根走?”范禹一听一吓,回:“我怕晒黑。”夏侯乙再斜觑了他一眼,没接这句话的碴,只说:“我本来今天倒是要去找你呢,哪知在这头就碰见你了。”范禹问:“哦哦,找我做什么?”夏侯乙先是问:“你手里拿的什么?”范禹答:“米糕。”夏侯乙问:“你喜欢吃这个?”范禹答:“买回去给家里的人吃。”夏侯乙问:“家里哪个人?”范禹想了一想,答:“婆婆。”夏侯乙虽有些不信,可还是说:“哦。”   跟着,范禹问:“你今天找我做什么?”夏侯乙说:“我府上有些几、案、柜的都是些好木料做的,不过有年头了,什物房里也堆不下了,我就想问问你要不要,要就给你都运到你家里去,你家里现在空荡荡的,家什器物统共也没那么几件,一进你家就光是看得见那个秃秃的地面了,我看不如给你都摆在家里,多些放东西的柜啊案的,东西好收拾摆放,且房间里还显得好看些。”   范禹一听是这事,自然是要的,他依旧是听到不要钱的事情就自胸中极没出息地且根本无法克制地有一股非凡强大的喜气喷薄上涌,让他把其他所有不愉快的事情都抛诸脑后。   于是他忘了之前那件被这人瞎支招、差点被害出个三长两短的事情,就这样提着两块糕跟着这人往他府上走去了。且在路上走着走着时,就发觉好像跟这人也没什么好气的,虽说这人给他了一个极烂的主意,差点把他给害死,可是这人大部分时候都是好的,就像今天这事,他们那样有钱的府上的东西样样都是好的,他不要了的东西想到能给自己那也算是事事眷注着自己了,这样的话,自己连买家具的钱都省了。   范禹觉得现在他家里不论是婆婆睡的那间房里还是他自己与祖辛睡的那间房里都简陋极了,没有家具连东西都不敢多买,因为怕买回来也无法归类收放而只能堆在房间里,这样的话就更添杂乱。   范禹跟着夏侯乙走回了他府上,跟着他进了他家的什物房。虽然这只是他家用以堆放久已不用的杂物的地方,可范禹看着就知道没有一样不是好东西,黑檀木边底嵌玉石的大地屏与围屏、梨木的柜格、朱漆的架格等等。他要了四个高的立柜、四个矮长的柜橱、三个架格、两只箱、一个屏风,还有其他一些也都被他要下来了,简直是势要将他家房间里都塞满的那个架势。   夏侯乙看着他那副“穷酸相”有些想笑,可是心里又有些喜欢看到他这副这也要那也要的模样。或许“被需要”的这种感觉从来都是让人觉得不错的,只要被需要的东西是一个人给得起且乐意给的。   夏侯乙本来还担心他会不高兴自己将这些不要了的东西塞给他的,哪里知道他一点也不嫌弃,自己这里的什么东西他都觉得好。   范禹简直像是在逛古董家具店一样地逛着夏侯乙家的这间占地颇广的什物房,最主要的是,一分钱都不用花。他逛完了就已经一点点都不记恨夏侯乙上回那件事了。跟着,夏侯乙见他这样喜欢自己府上的什物房,就跟他说:“我这里还有一间这什物房,你可要去看看?”   他说完这句,范禹就完全不记得上次被他害了的那件事了,而是只记得这人是被他列入长久友情发展计划的这么一件事。   于是他又傻乐傻乐地跟着这人往旁边的那什物房走,一只手里拎着那两只买给祖辛的米糕,另一只手竟然“忘乎所以”地抓着夏侯乙的一侧手肘,只管催着他快些让管家来开门。   那二管家本来来开过一次门了,是开的第一间什物房的门,他也本以为只需要开一次门的,因想着哪里就能搬得了那样多东西走呢,一间什物房就肯定够看了,哪知竟又被叫来开了一次门。一走近这门口时,还发现主人旁边站着的那个小个子竟然与他家主人贴得那样近,这管家心里就想着:是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这哪里来的囝,怎么一点礼数道理都不懂,哪有大天白日里就这样授受不亲的样子,像什么样子。   可是再一看他家主人的脸,竟还是一副沉静如常的样子,仿佛一点不对劲、不适应都觉察不到,于是这二管家也没有什么说的了,他家主人都没说什么,那他还能说什么。   范禹进了这第二间什物房后,又要了一张桌、四只凳,并在角落里发现了两只壁极厚的黑陶大缸,范禹现在已有一百七十、一百七十一公分了,这两只大缸竟能及他胸口以下一点,竟有这样地高。是标准的缸形,肚子凸出来,缸口与底部就较缸肚要小几圈。   范禹问夏侯乙他家原是用这缸来做什么的,夏侯乙则说原是大火房里的盛水的,说府上人口也不少,东西都是惯用足够大的。   范禹一看这两只缸,脑袋里就全是“大缸”、“瓦缸”制的小吃,像是青岛的大缸烤肉、江西的瓦缸菜,都是这样一只大缸,缸里面的底上中央烧木炭类的东西加热,利用缸的独有形状,让缸内的热力反复循环而极尽均匀细致地加热制熟缸内食材。   夏侯乙家的这缸真是好啊,他在以前他那世界也没见过这样好的缸,因以前他那世界里大的缸都是用土陶制的,缸胚用料都较粗。黑陶的确是相当结实,但是做不成这样大的,也不知这么大的、比他在先前那世界里见过的大缸还要大好几圈的黑陶缸是怎么做出来的。   他敲击了几下这黑陶缸的缸壁,一听果然不是那种带几分闷再带几分脆的声音,而是只有极低的闷声,也就是说这缸守住热力不外散的能力更高,显相当结实不易碎。   于是,他跟夏侯乙说:“这两只缸我也要。”夏侯乙说:“好。”   ☆、第 34 章   范禹在夏侯乙府上要了这好些旧家什之后,夏侯乙就叫来人张罗着帮他运送这些家什去他家。一伙人在两大间什物房里搬搬抬抬的,将那些高的用来摆放衣物的立柜与矮长的用来收褥子、棉胎等杂物的柜橱都往他们宅里专用作运送的载物板车上放置。好几辆板车上挨挨挤挤的都是些好木料的家什,虽挤,但还是很讲究摆放的,那些柜与橱的边角上都拿熟罗的布片子包覆好了,且每一件上头都再覆了一块布挡尘。   范禹本是要跟着忙活的,可夏侯乙问他跟着忙活做什么的,他只说快些摆放好了,就直接运走啊。夏侯乙是没想到他一拿了东西就紧忙地要走,有些没好气,问道:“你这样急着要走做什么?”他是不晓得范禹的心思,范禹是想着得快些搬回去,因眼下已是下午二时都过了,这一趟搬过去都得是将近下午三时了,送上了山还得在家里摆放好,又需要不少时间。而他就是怕万一今天祖辛他们早回来,又或是祖辛中间抽空出城上山回家里一趟、刚巧撞见了,就又是不愉快。范禹是不想祖辛与夏侯乙遇上,他总之是感觉得到祖辛不喜欢夏侯乙。   而他心里又怕祖辛到时见到这些家什都是由夏侯乙宅中送过来的,心里就又是一番抵触,一旦他闹起来,就又是事,总之横竖都是麻烦。   也因此,范禹就想着要快些将这些东西都搬运回去,早安放好了就早了了一头心事。   可是这样好像也确是不大好,在别人府上又搬又拿的,末了还连一点应酬的事情也不做,这样地失于应候也是不太好的。他站在那几辆板车最尾的那辆的车尾,身边人影幢幢,夏侯府上的几个壮丁正在忙着搬那些东西,一伙人都是动着的,唯他一个是尊静物似的,他瞄了夏侯乙一眼,正在想着要怎么回答他刚刚那句问话,想不出来,就又瞄了他一眼,再接着想。夏侯乙被他瞄烦了,说了他一句:“别瞄了。要走就走。我跟你一道去吧。”   范禹是不想他跟着自己一起回山上宅子里去,怕横生出一些事端,可是又不好拒绝,也因此只能说:“好。”心里还觉得有些对不住他,觉得对他有些应对不周。   等那些柜、橱、桌、凳,还有两只大缸都被装上了两侧车沿极高的板车之后,这些板车也被用架套与马相连,跟着,一行人就出发去范禹在城北外头的家里了。   等运到了,就又是好长时间的搬抬、安放。等一切都弄好了,就已是下午三时三刻了。范禹给那些夏侯府上的仆人拿水和一些充饥的食物,他家里碗不够,就只能让有些人共用一只碗。之后夏侯乙让这些仆人们先回府上去,而他自己则又逗留了些许时候,倒也没有呆长,只坐了一会儿,也就起身告辞了,临了,瞄了范禹一眼,交代了一句:“你就跟你家里的人说这些家什物件都是你上木工铺子里买的人家收回的旧的,你看着好就花了些钱买下来了。”   范禹自然求之不得,他本来也就想这么说,只是一开始还怕只自己单方面这样说,日后也不好面对夏侯乙,难得夏侯乙这样体谅他,他心里当然是大感激他的。但他这会儿又不好点头附和出声来,这样就显得他是有多么地赞同夏侯乙的话、且一早心里也是这么想的了似的,于是他只抬头、略带尴尬地笑了两下。   笑得有些发干,夏侯乙自然是没眼看的,只告辞说他要回去了,还关照他没事时常往他府上走动走动。范禹则连声说着:“好的,好的。”   这晚上,祖辛和婆婆大概是八时过一点的时候回来的。一进了房间门,就见到不少家中新添的柜、橱等物件。婆婆房间里与范禹房间里现各有两个立柜、两个柜橱、一只箱。婆婆房间中央放了一张桌、四只凳,再有就是那三个架格中的一只也给婆婆房间里摆上了,而另两只就摆在了范禹的房间里,因架格是用来摆书、摆一些把玩的小物件的,对婆婆来说也没什么用场,就没给她那里摆太多个。   而那只屏风就摆在了范禹的房里,那屏风算是长的,是个围屏,有四块屏组成,分三折,放在房间里能挡着那只泡澡的木桶。范禹将它摆成是三块屏成一直线挡在木桶前面,隔断木桶与床之间的视线,再有一块屏就把它折过来,与那三块屏的直线成一个直角,挡在木桶头里,隔断木桶与门口处之间的视线。   祖辛一见这些东西,尤其是那四只能放衣裳的柜与橱就尤为心喜,问了范禹这些都是哪儿来的,范禹把跟夏侯乙对好的话给说了一遍,说是木工铺子里买的人家旧的。祖辛一听,还直赞他买了好东西,这做工、这样式,真是买得值当。他还提议范禹明儿一早就去成衣铺子里买些现成的新衣回来穿,用的理由是范禹现在的两身衣裳一看就显短,穿在身上难看不说,还有些傻气。而范禹知道他无非也就是因为家里这下多得是地方可以让他摆新衣服罢了,要寻理由还非得寻到自己头上来。   他有些头疼,不想应他,但低头一看自己这衣裳都快在膝上了,给人感觉或许还会有些许地“放荡”。这里的男女在穿衣方面虽说也是有些“不羁”的,像是那些女人们在热季里穿的罗裙或对襟的长褂子就是在腿那处的衩开得老高的,可也到底是一种若隐若现的“不羁”,也没有哪个说穿得像他现在的这样地短的。   范禹就点头应了,说要么明儿早上就去街上逛,买两身新的回来。   第二天一早,婆婆在火房里舂着三角麦,祖辛说他上午时要和范禹一起去买新衣裳,说中午前要是赶得回来就跟她一道去宅子里,要是赶不回来那就索性在外头吃了午饭、下午时直接去宅子里。婆婆说“好的”,可范禹听了就说别这样麻烦了,不如就索性在外头逛一个上午,中午再找一处吃饭的地儿吃一顿,下午时他再直接去宅子,也省得让婆婆不确定地等。   祖辛自然高兴这样,他巴不得是这样。于是两人收拾了一下就出发了,范禹注意到祖辛听他之前那样敲定了他们的行程后还特为到他家床肚里的钱匣子里再拿了好几只小锭,像是生怕钱不够花似的。范禹有预感,这人今天肯定会买超过十件。   结果这人果然一个上午就买了十七件。这处地方十五岁向下的人若需配戴饰物的话,那还是有男女的分别的,可若是衣衫的话倒也较为男女区分模糊的,像是长袖交领、上窄下宽、中间束腰的长衫,又或是对襟过膝、中间束腰的长褂子都是男与女都能穿的。   祖辛自从日子过得好了些之后,身高也开始抽长了些,虽比范禹矮了不少,可是用眼测度一下,一百六十五公分应该是刚好长到了的。确是比他初出妓院那会儿要高了一小截,故而他心里就觉得他以前那几件衣裳都是不能穿了的,再穿的话就看着跟范禹一样傻了。也因此他一买就买了许多,再加上他大抵也是因生得太好了的缘故,到了那些铺子里面去,店里招呼客人的伙计、掌柜的就是单看着他那张脸都要比应对别人时要殷勤几分的,他又多数时候穿这也好看、穿那也好看的,想了想就几乎都买了。   范禹也“不敢”提醒他他这个个子怕是还要长,一买买上那许多,到时没过半年就兴许都穿不下了。不过,他想想也不提醒了,横竖现在大宅里人口众多,祖辛半年后不穿了的衣裳估摸着也能有九成新,再传给其他个子差不多长到那样的小囝去穿也是一样的。   范禹陪他买到最后,想着还得买一个包裹来装这些他新买下的。哪知祖辛跟那铺子里的掌柜的说着说着,就跟人要了一素色的包裹,他们在这家买了四身,让这家赠与一个包裹来装衣裳也说得过去。   最后钱都花完了,祖辛才发现原来范禹还没买。他才一脸尴尬,说要退了两身衣裳,也好余点钱下来让范禹把他的给买了。而范禹也是这时才发现带来的钱都花完了,而他自己的衣裳还没买成,因之前他本是也要在铺子里看有哪些是合适他自己穿的,可是总是一会儿被祖辛问那身他新试上的衣裳颜色好不好、一会儿被问样子好不好的,弄得他根本无暇顾及自己挑拣衣裳的这件事情,而只能帮着祖辛看那些衣裳好不好看。   他倒在这个上头还是说得出一些所以然来的,比方说束带太宽显得腿有些短、或是下摆垂地显得有些像罪吏穿的衣服等等,他还是能跟祖辛提一提,也免得他总是听铺子里的人唆摆。   他们统共逛了五间铺子,且都是这城里相当好的成衣铺子。倒并没有遇上什么阻滞,他们这买衣裳时的形景与单只是范禹一人推着板车或是只身一人买肉包在暗巷中吃的情况并不一样,范禹在外头买肉包时的样子一看就像一个做工的,再吃起肉包子来,看着有些格格不入。而如今和祖辛一起逛成衣铺子,祖辛本就穿了一身以前由妓院里带出来的工很细的、料子也好的衣裳,看在那些铺子里的人的眼里倒像是他是一个什么富户人家赎在家里的孩子,而范禹则成了陪他买衣裳、拎衣裳的家仆的样子了。   范禹见祖辛非说要退出两件、余下钱来给他买衣裳时,他就说:“算了算了,我下午时再出来随意买两身也就是了。”祖辛还是说要退,范禹受不了他这样,就问他:“你可是有哪件舍得退回去给人的?”范禹这样问,是因看祖辛就是恨不得回去后由明日起就一天早、中、晚各换一身,一天三套、天天都不重样的那样才能过足他心头的瘾似的。   祖辛一听,把手里的衣裳看看,倒也真是没有哪件是舍得的,于是就扭捏着,说:“要么你就下午再来买。”   两人连在外头吃午饭的钱也没有了,只得背着那些衣裳往家那处走去。到了山上已是十二时一刻了,他俩热了些家里的东西、随意对付了一餐。那些简单无趣的东西祖辛平日里是不大肯吃的,觉得无趣、没味儿,可今天因有那好些新衣裳带来的足够多的新鲜热乎劲儿支撑着他,他也就不觉得嘴里东西没味。   他吃完了简单的午饭,就紧忙地挑了五身衣裳出来浆洗了,洗完了后就在两个房子中间空地上拉起的那几根晾衣绳上将衣裳给晾晒上了,还将小正牵了出来,将它栓在树下,守着他那些正晾着的衣裳。跟着他又将另一些还没来得及洗的衣裳都叠好,暂时先放在架格上。跟着,他就辞别了范禹,下山去了。   范禹吃了饭后,趁祖辛洗衣裳那会儿工夫琢磨了一会儿他昨天由夏侯乙家拿回来的那两只极大的厚壁黑陶缸。等祖辛下山去了后,他再在家中磨蹭了一会儿,就往之前在成衣铺子里得来的那只不要钱的包裹里放了五小锭,就把包裹系了挎上肩去,出了房间门,把栓小正的布带检查了一下,摸了摸小正的头,锁好了所有的门,也下山去了。   他入城里买了两身衣裳,且还都是时行的衣裳。他虽说平日里没有多少时间花在照顾自己的衣着外表上面,可也不代表他不懂得哪些东西是眼下这城里时行的。他总是在城里跑,这城里兴哪样的穿戴又或是兴的样式有些什么变化了,他都知道。故而真要他挑两身衣裳给自己穿时,他那品味也不会差到哪里去,倒也可以说是相当好的。他买完了那两身,就又觉得横竖都已出来买衣裳了,那不如就索性多买两身,于是他又挑了两身好看的买下了。   也真是人靠衣装,他穿那几身好看的时,看着也像是那种富户人家赎在家里的孩子,模样也不差在哪里。可能就是他挑的衣裳的颜色都不如祖辛的亮丽,祖辛什么样的颜色都敢买,素淡的、鲜活的,只要是不看着让人觉得不舒服的,他都敢买,而范禹挑的那些都只是在剪裁上出一些新巧的变化,而在颜色上还是一如既往地沿袭他穿或素净或深沉颜色的习惯。   买完了这几身衣裳,范禹就去找夏侯乙,他有事要去找他。   他这趟又是先去的侯乙酒楼,问了说不在,就直接上他府上去找他去了。到了后,范禹让守门的家仆去通报一声,哪知那家仆说让他直接进去就是了。   范禹就去夏侯乙书房找他,他也在这宅中走过几回了,对去夏侯乙书房的路是有印象的,即便没人在前头领着他也是能走到的。   夏侯乙书房那门也是开着的,门口这会儿也没人守着。一见他来,还一惊。范禹见他一惊,就说道:“你家守门的家仆说让我直接进来的,怕是你一早交代好了的吧,怎么一见到我还这样一副样子,跟活见鬼了似的。”夏侯乙因范禹近来难得这样造访,会愕然也是肯定的,他说:“背着那日头,你这样一个人影就晃了进来,我有点看不大真切罢了。”   范禹说着:“噢。”一边朝他正对着门的那张书案走去,问他:“你在做什么?”夏侯乙说:“没做什么,今日叫宅里账房先生把宅子的账都交上来,我在这儿看一遍。”范禹挨过去,坐下,朝那处本子上看,一边还说着:“来来,让我看看你都积了多少家财了。”夏侯乙把那账本一收,说道:“没规矩,你现在还是外人,哪里就这样看起来了?”范禹说:“哪里是外人,都这么熟了,哪里就跟我这么见外了?”说着,还作样子要去瞥两眼,直到夏侯乙都把那本账本收到背后去了,他才坐直了,一副要说些正经事的样子。   可还未开口,夏侯乙就问他:“你这包裹里是什么?”原是注意到了他这会儿放在身旁的那只包裹。范禹往手边一看,又回了头说道:“哦,我下午去买了几身衣裳。”因夏侯乙差去的人还未到时候将范禹这一天的行程向他通报,故而夏侯乙也还是不清楚范禹这天到眼下为止都做了些什么。   夏侯乙一听,就要他把衣裳拿出来给他看看,范禹佯作不肯,说道:“你连你那账本都不给我看,我做什么要给你看我这几身衣裳。”夏侯乙一听,说:“那哪里是一样的事?”说着,仗着手长,勾手就夺下了他那只包裹,拆了开来,将里头的衣衫翻了出来,一件件举着看。   范禹本以为他会说些什么评判那些样式好与否的话,哪知他临了说了一句:“好小的衣裳。”范禹一听,当是他讽嘲自己身量太矮,就瞄了他一眼,并不答言。夏侯乙看了他一眼,不明白他为什么不高兴,但即刻加了一句:“好看,你在哪间铺子买的?”夏侯乙是不关心他在哪间铺子里买的,只是想问些不痛不痒的话,好让他回答、也一并将引起他不高兴的事情给尽快忘掉。   范禹就跟他说了在哪儿买的,跟着就正经问他:“我记得你跟我说过你们酒楼里的海味都是由海边那城里运送过来的。你哪时还会往那处去?我也想去看看,我想看看货源,顺便再找一样东西。”   ☆、第 35 章   夏侯乙的这张书案是正对着他这间书房的正门的,而这书案后头供他二人坐着的椅子的椅背与两侧扶手的高度相差不大,那后背的高度也只是高出扶手些许而已。这地方的读书人家中书案后的椅子都是这般模样,有一层目的在,就是敦促他们读书时就好好读书,不要总是往后一靠,因这后背也不高在哪里,往后一靠下去,大半个背都是空着的、没有实物支撑着。   夏侯乙也不是什么正经读书人,他是商贾,但也是有不少“伏案用功”的时候的,故而书房中摆的这张椅子也是像那些读书人的人似的,后背实在不高。   这张椅够长,容得下两个人坐着,且还能余出一些松动的空间来,只是这椅脚的高度就全然是为了合适夏侯乙这等身量的男人坐着舒服而设的了。范禹朝上一坐,还是腿底不能完全放平,还是得用脚尖点着那个地面。   夏侯乙这时与这人并排坐着,他上半身自然也高出这人一截,他侧过头去、低下、打量了一下身侧这人,见他一副正经端坐的模样,只是身子太单弱——相形之下的一种给他的感觉,脚尖还在那里点着地面,却又因先前正经向他询问了话,而且说得那样谨肃,像是要商谈什么要事似的模样,这人两手还交叠在书案上,却又因这人这身量而不能像他那样简单一搭就搭到了桌沿上,还非得伸长了手臂够过去。   怎么看都是有些别扭,就像是一个半大的人非要充一个大人一样跟别人谈正经事的那个样子。夏侯乙都不知道他这些言语、动作、还有神情都是由哪里学得来的,以往和他有所接触时倒还真没有细细观察过他这些。也不知这些都是这几日里忽然有的,还是他由来都是有的,只不过自己从未着意观察过而已。   夏侯乙侧过头且低下眼去这样地看了他好一会儿,且看得那样地仔细,而范禹则是一直等着他回答的。可等了许久也不见他回答,只见他就只是那样地看着,都不明白有什么好看的,不自觉地伸了右手搓了几下自己的脸,问:“我脸上有东西还是怎么了?”夏侯乙这时才发觉自己可能打量人打量得久了些,于是顿了一下,把背又挺了挺,微清了清嗓子里的声音,说道:“没没,好着呢。”   范禹说:“哦,那你倒是去不去那里呀?”夏侯乙则说:“去是去。你急着要去?我本是下个月再去的,还有二十来天呢。你若要早些去,那我就将行程往前调,这倒也不是什么大事。”范禹说:“哦,倒不是,用不着这样急,那就按你原定的行程。”顿了一下,又问:“我跟你一道去……可以的吧?”夏侯乙说:“可以的。”   范禹这天留在夏侯乙这儿吃了晚饭,晚饭后夏侯乙陪他走回去了。赶在八时前走到,那时祖辛与婆婆也还没回来。范禹走到家门前一看,那些晾衣绳上的衣服都已被收掉了,想必祖辛在下午时回来了一趟收了那些干了的衣服回去了。   他解了栓住小正的绳子,将它牵回了厨房里。而夏侯乙将他人送回了后也就回去了,他知道范禹不会想让他久留,或许就是碍于那个祖辛的缘故。   第二天,范禹就去城东市集叫铁匠铺子里的一名工匠上他家里去按照那两只大缸的内周大小打制白铜的盘与环,是要用来箍在里面的。   那只要用来烤披萨的大缸里面要箍白铜的中空的圆盘,共五层,并不需要作支架的脚,因大缸内每个高度的内周都是不一样大小的,那做了适合哪一层高度的中空圆盘就能正好卡在那个内周上,是掉不下去的。而中空的话,是因为由那个中空的圆心往缸底中心添炭。最接近缸肚的那个圆环因比缸口还要大,也因此,只能分两部分做成形,再分别放置入大缸内接合。   范禹要做大、中、小三个号的披萨,但他的这每一号的尺寸都比他以前那世界中的大中小号披萨再小一圈。那缸里由上往下数的第一层、第三层都是用来托放中号披萨,而最下面两层是用来烤小披萨的,第二层则是唯一一层用来烤大披萨的。他还让人到时要打制相应的大、中、小号圆形白铜托盘,到时披萨就直接在托盘里做好,再往缸内的那一层层架子上面放就行了。   而那个用来做大缸烤肉的大缸内壁就不需箍上中空圆盘了,而是只要分三层箍上三个圆环,在圆环下各加一耳,到时烤肉时,只要将肉串一串串朝下悬在一根白铜细杆上,再将杆往那两耳上一架,就将一杆子肉串都悬在了大缸内了。这缸内共分三层,由于缸大,最上面那层能架九根这样的细杆子,每一根杆子的粗细也只有大致是三根粗铁丝并在一起的粗度那么粗,每一杆上又间隔均匀地固定好了垂下二十个细勾子。那些串肉串的签是用竹子制成的,这一批活倒是得请木工铺子里的人加工,批量产出大小长短一致的竹签,头是尖的,尾端有一用钻孔的器物扎出的工整小孔,只要往细勾上一勾,那肉串也就头朝下地悬着了。   缸内第二层的圈更接近缸肚,就较第一层更大,能挂的也更多,而最底下一层则要较第一层要小,能挂的也少些。可因整体来说这一缸是相当有容积的,里头可以让约六百五十串肉同时接受熏烤。每一层的箍环下面因要加铸那两只耳,因此那两耳不可能撑得太宽,也因此那些肉串都是均匀地集中在缸中心那一个宽度的纵面上的,而添炭可由两侧往下添入。不像是烤披萨的那个是由圆盘中心那个洞口添入。   因这缸内的循环热力作用,反倒是最上层的最易熟,而中间的次之,最底层的再次之。也因此,像是烤肉那个专用的大缸内,最上层就悬挂野猪、牛羊这些畜类的肉——较难熟一些的肉就放在最易聚热、最易烤熟肉的位置,而中间那层就悬些鸡鸭鹅这类禽类的肉,而最下面那层就悬些鱼虾贝鱿这类海鲜串。可这处鱼女城也不滨海,故而范禹一时半刻也找不到海鲜的上佳货源,也因此决定暂时不做海鲜串,而只做其他两类肉串。   而那个披萨的两样最关键的东西——蕃茄酱与芝士末一样都没有。不过范禹一早发现他以前用来萃取蓝色素的那种紫色的小果子味道与蕃茄的那种与别不同的酸有几分相似,可就是它要比蕃茄甜上几分,虽比不上一般水果甜,可比起蕃茄来是要甜上两分的。   这么一来,也只有用这种叫“甸桑子”的果实制酱来替代蕃茄酱了。于是他家山下工坊里又多了一道工序,所有购入的甸桑子都得剥皮。他以前用来萃蓝色素,就只是将原果放入酒精中萃取,如今他让山下的人将这些果子的皮都剥了,果皮去了后给他运上山来,他自己萃色素就可以了,这不是一个繁重的活,而余下的紫色果肉就都留在山下宅中,里面匠人们会按他说的将那个果肉都制成易于保存的甸桑子酱。成品是中紫色的——因甸桑子果肉是中紫色的不像它们的果皮那样是深紫色的。这种酱取代了蕃茄酱制出的这一种披萨确实带给人一种极其新异的观感。   本来那披萨应是一个较死的死面胚,放在浅口圆托盘里,面胚中央用滚针扎出很多细小但不会渗漏的孔洞,再往上抹一层蕃茄酱,再洒一层芝士碎末,再洒上蔬菜、肉的,烤出来就能由上透过那些蔬菜、肉片、芝士隐约看见那些红红的蕃茄酱在下面的面胚这上。可如今用了这层紫色的作酱胚,给范禹的观感是尤为新异的。不过对于他,他可能也只是看到了那个酱胚觉得新奇有趣,可对于这处地方的人来说,可能他们见到一整只披萨都会是觉得新奇有趣的,毕竟这一整个东西他们都是完全没见过的。   也正因为甸桑子酱比蕃茄酱要甜上两分,范禹就让人制面胚时不要加糖,也就正好调和了那个食物整体的基础甜咸口感。且面胚不加糖还更好,更易让面胚在烤制出来后、在边缘及底部外层那些地方呈现一种松脆的口感。外酥内松软,配上别有风味的中紫色甸桑子酱与烤化的芝士,再加上那些被热熔的芝士软柔包裹住的蔬菜与肉片,想不招徕大量的客人都难。   这芝士一开始也是一个难题,这处鱼女城也不是什么游牧民族聚居的地方,哪里就有那样丰富的奶源、奶制品。所幸让范禹找到了干酪,虽说不是他想要的那一种芝士,可也只能用那一种暂替代着,只要能热熔了就行的。这干酪还是在卖调料的铺子里找到的,说是这边没钱买辅食的人家为了省事省钱,在煮麦粒粥时会放一把这个进去,说吃了也能有力气。   范禹用了九天时间将一切备妥。他家就自此有了基础款的大缸烤披萨——香烤牛肉披萨、香烤鸡肉披萨,香烤田园披萨,还有了基础款的大缸烤肉——牛肉串、羊肉串、牛杂串、羊杂串、野猪肉串、鸡肉串、鸡杂串。每每一缸烤完、揭开缸盖的时刻,简直是香死一街的人。   其实有些时候,这食物的各种混合香气还是其次,这肉类食品在制熟后散发出的自然的类似“味精”成分的鲜气也还是其次,这大缸的制熟力道与焖香^功力也依旧是其次,而这大缸底部中央那些椰壳炭上覆上的那一层厚厚的带有天然的果木木材香气的果木屑就真是让一切不仅鲜香热辣,且还实在像是让它们都带上了一层仙气——一种难以置信的食物香气,好像都不像是这个人间会出现的食物。   果木屑吸烟、传导香气。弥缝了弊端,烘托了优点,这种烹调方式制出来的食物又怎么是“俗物”能比拟的。   范禹的马车队列都快将这小半条街都占了。除了先前的那两辆用以卖呱呱与兼卖粉色的波板、棒棒糖的大型板车之外,现如今又在头里多出了两辆,也是清一色的枣红马与刷了掺仿金粉的黑漆的板车。四辆——马、板车、马、板车再马、板车、马、板车这么地一溜延展着,加上车前的人又多得很,显得他家这车队像是由街头一直横亘到街尾了似的,有这样一种视觉上的假象,实在“霸道”得很。   又新添出来的那两辆上一辆是卖披萨的、一辆是卖烤肉的。范禹觉得现在他家出品的食物就着某一种层面上来讲是齐全了的。像是有糖果,有单纯的主食——呱呱,有主食、菜肉合在一起的披萨,还有单纯的肉食。   他为的就是:不论应对哪一个时间段,不论应对哪一类的人群,他家总有一款食物是符合需要、被需要、能卖得出的。   做生意就是这样,不能冷,一刻都不能冷,就是要热闹,一直热闹着。这是一种做生意的“风水”,人气可助长好的风水,冷清则会败坏风水。所以他才会想要一直地热闹,不然他也不会急着添新品的,以他家之前那两样,即便东西微小,可也已经能够让他赚得不少,可他也不能坐等着那两样的人气渐渐淡下去,因此才会这样紧忙地往档上添新品,这也真是为了“不能渐渐冷淡下去”,倒也不是首先考虑的赚钱这件事。   自他家这两只大缸被搬上了台面的那天开始,长长的档口前就围上了三层人,食客们骈肩站着,挨挨挤挤,相互挤轧着。他档上每两刻钟不到就能出两整缸,新鲜出缸的上来就卖、上来就卖。   这种卖东西的速度才是最好的。对于范禹来说,如果来客对他档上的人说有如“请拣新鲜的给我、放陈了的别给我”这种话其实都是一种污辱。他不会让来客有机会说出这样的话的,因为他家档上不会有什么东西是放到陈了都还卖不出去的。   ☆、第 36 章   自那两只缸被摆上了街,范禹也跟着在档口站了几天,他得亲自盯着摊档上运作的情况。因眼下这形景有些盛极一时的样子,那必然就会有隐患,像是人手不够用这些都还是小事,而算得上大事的隐患就是像招人眼红、被人仿制这类的事情。   心里有数后,他也一刻不停歇,第一件事就是去人市再次购买人力回来。现在宅中切肉、腌制、串肉、制面胚、剥甸桑子皮等等这些事都需要人手,且摊档上除了那些在做着活的囝们,还需要两到三个力壮的男人在那里护卫着一应人事与财物的安危。如是种种事项都需要增设岗位、增添人手,也因此他这回只拣看着不那么单弱、显得算是在囝中足够结实了的一些十六、七的囝们往家里买,且还一并雇了五个男人。   他本来并不大愿意雇男人去做一些他宅中的活计,因男人们只能用来雇佣,而名头其实并不挂在婆婆的户头里,因而若哪日他们想请辞离开了,还是得由着他们去了的,可是囝们则不同,买下了,就终生都是婆婆户里的人了。   不过在这处地方,男人要想找一份合心意的活也不是那样容易的,在范禹这里做事算是相当不错的了。在人市等待着被人聘用的男人们有不少之前从过事,再在被范禹请了去之后,心里面有了一种比较之后,也是不大愿意离开他供给的这样一份工的。毕竟在他那里吃得好、住得也好,且被雇了的男人们不像被买下的囝们,他们还是每月要拿一份工钱的,在范禹这儿工钱也不错,那自然是如不出什么大变故的话就是没人愿意走的。   请男人们做活虽说不用一上来就花一笔钱买断他们的一生,但月月都要给一份工钱,且若哪时他们要走也只得由得他们,是算有利亦有弊的,但他们胜在一个力气大、身量高,用来做护卫与做一些需大力气才能行的活是再好不过的了。也就因为这些,男人是必须得请的,宅中必得有一定人数的男人才能确保后台加工与前面街上摊档的运作无虞。   范禹这次在人市上买人以及雇人是净拣那些看着有体力的,这回是他一人前往的,倒并没有拖着婆婆跟他一道去。一来婆婆现在事儿也多,哪里有那空闲老是陪着他跑,再有就是他也来过这人市几回了,独立挑拣也是不成问题的。   他一口气买下了十五个年纪都在十六、七了的囝,再雇了五个极壮极粗猛的男人。他领着一行人就要出这处市集,他急着往他宅里赶,因为得给这一行新人力分派事情做。他这回买的与雇的也确实多了些,是因为他想着他宅里的那一群人以后还是得轮休的,比方说做九天能休一天,随他们爱做什么做什么去,因他想着这处地方的很多事都不合理,哪能说工匠们天天在做工、没一天休息的。   他只听过老板一般是没有休息的,因为在为了自己的一头生意在奔波,多忙多赚,没有休息日是普遍的且也正常的。在以前电视上看到的那些惯会享受的有钱人好像天天都在渡假似的,那是因为他们家那盘生意多数都不是他们在亲力亲为的,多数可能都是他们父母在做事,他们自小就什么都没学会,只会享乐,说起来都是一副好像也很本事的样子,说什么帮家里在打理着业务,其实一脑袋浑水,连他们自己在做着的是什么都其实不是很懂,只会贪图一个年轻有为、会赚又会玩的名声。真正要是那盘生意是他们自己拼出来的,哪个不是一周七天地在工作着,哪里还能每星期都游轮、出海、还告诉别人说他们打理业务绰绰有余,说出去也不怕笑死人。   范禹是只听说过老板才一般是没有休息的,倒从没听说过给底下员工也是全然没有半日的休息的。这非常不合理,不过在这变态地方,万事皆有可能,但他倒是想着要破了这地方的例,还是得让工匠们定期轮休的,休得少一点,这样又调节了又不至于心散漫掉了。   他领着这一行人更欲出这处人市的场子,就被左侧一声吵嚷吵得他停住了脚,他往左一看,就看见一个已近中年的女人拿着一根藤条、一副在撵人的样子,他还没来得及细看,就感到自己的一条腿被什么东西给抱住了。他再低头一看,就见到一个黝瘦的小孩,看着才五、六岁的模样,正抱着自己的一侧大腿。   那个中年女人一看他应该也是囝,到底比不得男人那样壮,见他虽说脸面还生嫩着,但是个头像是比一般二十好几了的早已成年了的囝们还要再高一些。但她想着他毕竟只是个囝,就也顾不得那样多,只管上前来扯那黝瘦的小孩。   范禹则一把摁住了那小囝的脖子,不让她把人带走,问:“你这小囝到了十岁了吗?”那女人说道:“与你什么相干?”范禹知道有些父母将家中未及十岁的囝都早早地拿出来卖了,地方上也没有条例约制这样一件事,故而他们若真想卖也是可以的,只是可能并没有多少用人的地方肯将他们那些又小又干又瘦得几近不成个人形的小小囝们买回去的,因买了回去也什么都做不了。但依旧是有不少这样的父母想带着家里的囝们来人市上撞一撞运气,总之是早被买走了早好。   那女人只厉声反诘了那样一句,就上前来又是拧她家那小孩的胳膊,那小孩的两条细胳膊死死箍着范禹的左腿,箍得又紧又牢,简直是比那些箍在他家做烤肉与披萨的大缸里的圆盘与圆环还要紧实。   范禹实在受不了一个中年女人与一个才五、六岁模样的小小孩在自己的一条腿上死命“较劲”——一个死命扯、一个死命箍着,这时他新买下的那些人中有眼色的就要上前来扯开这两人了,范禹低头一看那小孩干瘦不说,且算是黑黑的,黑给人在视觉上的观感就更加地收缩,这小小囝就显得那样的小;黑还给人一种不讨喜的感觉,不像白白嫩嫩粉嘟嘟的那样的惹人怜爱。   在范禹以前那世界里电视上拍个慈善公益广告里面选的那些小孩,虽说是给弄得灰头土脸的,给脸上来两道泥印子什么的,但细看看还都是选的一些中看的。人就是这样视觉的动物,看到了好看的小孩才心生怜悯,看到了不好看的,那个悲悯之心是绝对自然地要少掉几分的。   这会儿范禹低下头去看到的这小小囝黑黑的、并不讨喜,可整个人看着又确实可怜,因实在太瘦小了,兴许实际年龄才只有七岁上下,就这样早早地被他母亲带出来、那样心急地想将他卖掉、不让他再在家中呆下去了。范禹索性不让他们再拉扯了,对那女人说:“你家这小孩要卖也是可以的,我家主人像是说过她还缺个倒洗脚水的,只是你这孩子也太小了,我把他买回去,我主人又要供他吃又要供他穿的,兴许他却连洗脚水都端不动。我怕会要被骂啊。”   那女人一听有人肯买,忙说:“不会不会,他两年前就出去放牛、砍柴了。”范禹一听,这牛皮也吹得有点过了吧,只是摇着头说道:“唉,怕是不行吧,算了算了,我还是怕被骂。”他说完这句,明显就觉得那小小囝把他的左大腿箍得更紧了,而他也只是嘴上说说,为了跟这女人讲价钱。那女人说:“你看着给吧,能给三分之一的钱就行。”范禹低头看看,直接掏了钱给了这女人,再收走了这小小囝现在挂在他自己本家的一张类似于户籍证的纸。   跟着,他就领着一众新买来的人与这个小小囝走了。小小孩的腿实在太短,就跟着一行人一路小跑,范禹要是一路抱着他也自觉会有些吃力的,故而就没抱他,而只得不时放慢了脚步等他。最后还是这一群人中的一个男人实在看不过去这小小孩用两条小短腿跟着他们这些大人一路小跑着,就把他抱了起来,一起跟着走。   到了范禹赁来的宅中后,范禹就跟他们交代了他们今后要做的事情,并分配了老手带一带他们。婆婆那时也在宅中,婆婆就跟他们讲了一些细则,倒也省去了范禹不少口舌。   范禹交代完了后,在宅中看了一遍,就又找到了婆婆,问他祖辛呢,婆婆说祖辛一直在火房里忙着,还问他晚上留不留在宅中吃晚饭,范禹则说不了,回去得有事情要做。   跟着便领着那个小小囝出了宅子。他想着放这小小囝在宅中也派不上用场,倒不如带回山上家里去。   路上他问这小小囝叫什么名字,他说他叫卜丁。问他多少岁了,他说他七岁了。卜丁跟还跟他说了是哪一个“卜”,得亏他说了,不然范禹会以为是那个“博”字,而不是这样简单一个“卜”字。   将卜丁带回了家后,发现他还没小正高,往他家马身后一站,马尾巴一扫,简直就不知道马后面还站着一个人。范禹想起卜丁的母亲说他两年前就出去放牛,这谎扯得也真是离谱。于是他把卜丁往厨房那桌子旁的凳上一摆,本想拿个波板糖给他,后来发现可能那么大一个糖他舔起来都费力,于是就给了他一粒棒棒糖,让他自顾地吃糖。   而范禹则取了两小碗的灰麦粉出来,他知道这种原麦粉保留了原本的小麦蛋白含量,没经过去筋处理,而那原本的筋度应是不低的。而如果全是用这种原麦粉制披萨面胚,这样的筋度可能使得面团的延展性大大降低,烤出来的成品一口咬下去,那个被烘焙发涨的面胚中心会不够松软。   可他又不是很确定这种高筋粉中的筋度到底有多少,索性就取了两小碗来看看能洗出多少面筋再说。   他家大缸披萨与大缸烤肉一摆到街上去卖了才没几天,他就这样紧忙地要改良他家那些原有的基础款,想要力求在各种细节上得到最完美的口感,也是因他心里有一种紧迫感在。这种大缸烤东西的做法是极易被别人家复制了去的,他家能用大缸烤东西,很快的别人家看着眼红就也会想到要如法炮制。虽说他家用以在大缸内烤制食物的那个热源——椰壳炭是别人家没办法复制的,且他家的那种大缸质量那样好——毕竟是夏侯府上的货,这也不是个个做吃的的小贩能用得起的,可是其他一些东西还是可以被轻易复制了去的,像是万一有人用不大好的缸子、用燃烟较多的炭做一些烘烤食物出来,再卖成是极低的价钱,那他家的生意兴许或多或少还是要受到些影响的。   也因此,他为了怕被人复制模仿、为了他家东西一直保持那一种独出的上佳的让人一吃难忘的口味与口感,他只有不停地在保持那个价位的基础上把所有细节都更加地完善起来。   他在麦粉里掺入水,和成面团,放着让它自行地发了一个钟点,倒不会发涨,因里头没有加酵母,只能说是让面团自行地回性了一个钟点,面团内部的小麦蛋白形成一种纠结的粘性,强劲地盘结在了一起。一个钟点后,范禹就将这只面团放入一个盛有清水的大型木碗里,就这样搓洗着那只面团,搓洗至那团发棕色的盘结在一起的筋道东西上的白色淀粉全在清水中被抖落了去,就是可以了的。   这团呈棕色的筋道东西就是面筋,实质就是一团小麦蛋白,由来都是和豆腐一样是素食者摄取蛋白质的上佳来源。而那些在水中被抖落的粉在被晒干了后就将是低筋粉——可用来调和高筋粉来达到一种更加的延展性。   范禹将面筋用一个盘子托着,而将那一大木碗此刻正白白的显得有些浑茫的粉水置于一旁,得等着这一碗里的低筋粉沉淀下去。   他又等了半个钟点,那碗水已至清了,只余碗底是白白的——全是那些湿的低筋粉,他将上面的水全小心倒除了去,预备着明天就将这些湿的低筋粉放在太阳低下曝晒,晒成了干粉之后,可与未经去筋处理的原麦粉以一比二的这样的比例混匀在一起。这样得来的混合面粉在烘烤出来之后会有一种特殊的筋道口感,相当奇异,烤出来的面胚含着麦香,一口咬上去,就既有高筋原麦中的小麦蛋白支撑起的一种“骨感”——一种柔韧的质感,就像是真币与假^币的不同之处一样,真币捏在手中一搓就有一种纵向的在两指间形成的骨感,而假的就是软趴趴的像一张纸;且这口感又兼有一种低筋粉带来的松软感,那种松软带着一种“嫩”,一种面制品的嫩,就这样充盈在高筋形成支撑好的柔韧感的四周,充盈填满那种骨架的空隙之中,也将人的味觉填满。人在咬到一口好面包或是好馒头时觉知到的那种嘴里的满足感兴许就是这么来的。   且问题就是必得是这样一个高筋与低筋的比例,不说单是用高筋粉或单是用低筋粉来烤达不到这种充盈满足的口感了,就连是哪怕将高筋粉洗一半、洗成中筋粉也一样是达不到这种口感。只有将两个极端以那样的比例掺匀了烘烤出来的面胚才有那样一种独有的口感。   范禹忙完了这些事,发现被他摆在凳子上的卜丁正盯着他看,他已舔完了那一粒棒棒糖,只静坐着,一声不出,不大的一张嘴却一开一合地翕动着,像是要说些什么。范禹问他怎么了,可是想下地去尿尿,他看了范禹一眼,只是问:“这是可以吃的吗?”   范禹一听,想着索性今天晚上就把这面筋炒了当晚饭。   到了准备晚饭时,范禹真将这面筋切成了片,再去他家菜园子里割来一颗硬的包菜一样的东西回来,这菜虽是像包菜一样包在一起形成一个球,可是这菜的每一片叶子都有一定的厚度,切成片后一经炒制吃起来发脆,倒有些像扁豆的那种口感。   范禹没有肉不行,于是他做了包菜片炒面筋肉片。再蒸了几个麦包,跟着就和卜丁把这一顿晚饭对付掉了。这样简单的东西,卜丁却像是从没吃过一样,而事实上他确实是从没吃过,范禹看他吃了许多,怕他这样一上来就海吃海喝肠胃也会承受不了,于是捏住他的手,叫他停下来,说:“今天晚上吃这些也就够了,吃太多到时候难受。”卜丁虽然不明白到时候会怎样难受,半懂不懂的,可也顺应了范禹的话,就停住不动了。   吃了饭后,范禹先是去烧水,把卜丁赶到门口去跟小正玩,跟着他自己拿了几包调料粉出来琢磨琢磨。等水烧好了后,他就把水在他房间里的澡桶里兑好,把卜丁拎进去,要他泡着。   然后他就把卜丁那身衣裳洗了,洗了后就直接在外头晾上了,这季候的天湿度不高,且昼夜都有一定的热力,过一个晚上就该干了,明天卜丁就又能穿那一身了。   等卜丁洗完了,坐在澡桶里面叫他,因他先前关照好卜丁一洗完了就要叫他的。他进去,认真问洗干净了没,卜丁点点头,他就凑过去闻了闻,觉得可以,就把卜丁又拎了出来,给抹干了。因卜丁这会儿也没有衣裳穿,于是范禹索性就将他放到床上去了,关照他躺在被子里。   之后范禹就将澡桶挪到门口,将里面的水倒了,跟着就又回了他厨房里,琢磨那些粉子。   直到大概是八点一刻那会儿,范禹就听到他房间里头传来一声状似“惨烈”的叫声,范禹一听是祖辛回来了,今儿他回来就回了房里,也不知吵嚷些什么,于是他去了房间里面,就见祖辛揭了床上的被子,指着卜丁问:“这个黑不溜秋的是什么!”范禹见卜丁像是已睡着了却又被吓醒了的样子,这会儿连身上的被子都被人揭了,正光^溜溜的一小团蜷在褥子上,他就三两步走过去,帮卜丁把被子复又盖上,对如今越来越容易大惊小怪并且也确是受到了惊吓的祖辛宽慰道:“这是我今天买下来的。宅子里又不好放,他太小了,就暂时这么住着吧。”   祖辛又朝这会儿被子上隆起的那一小团看了一眼,向范禹探询道:“以后他就睡这儿了?”范禹说:“不然还能睡哪儿?”   ☆、第 37 章   还好这后面房子里的床够宽,多了这样一小团卡在范禹与祖辛中间像是也并不碍事。卜丁因先前睡得好好的、正香、从未那样安心地睡了那么一小觉却陡地被人揭了身上的被子给一下子吓醒了,在心里就对祖辛有着戒惧。范禹帮他把被子又盖上了后,他也只是露了两只眼睛出来,看看那时正侧身坐在床头跟祖辛说话的范禹两眼,又看看祖辛两眼,一句话也不说。   每晚范禹向来都是比祖辛要晚些时候躺上床的。祖辛先躺了上去后,因与那个新来乍到的小小囝盖的并不是同一条被子,也就不知道那小小囝是向着他躺的,还是背着他躺的。反正那小小囝这时连头都缩在了被子里,在被子上由上向下看去,怎样看都只是一团隆起,究竟也看不出一个方向来。   祖辛也索性不去理会这个横空就这么冒出来、“闯”进他家门的小小囝了,也只是盖了被子、面朝墙那样地躺着了。   直到范禹也回来了这间房间里,将在厨房外侧墙的墙根下简单冲澡后换下的脏衣裳扔进了一只竹筐里,并将案上的烛吹熄后也躺了上床之后,他被子里那一团才终于有了动静,紧紧地挨着他,与他自己身后那个祖辛空开一段距离。   范禹在想卜丁应该是先前被祖辛那大惊小怪兼且“大呼小叫”的样子给吓到了,这会儿不愿意与他靠近罢了。他想着小小孩都是这副样子,再过些时日,应该就能好了,到时卜丁应该就能接受祖辛,而祖辛应该也能接受卜丁了。   第二天一大早范禹起了来之后,就想着这个将原本的灰麦粉和成面团之后再“分拆”成面筋与低筋粉这两样东西的事情或许还是由自己亲手来做比较好,因这处地方现在也没有“面筋”这样东西。若交到山下宅子里面去让匠人们来做,不是说不行,也不是说不信他自己雇来和买来的匠人们,而是说他觉得现在就让山下的人来做这样东西,始终让他觉得有些不大安心,因到底这样东西的做法相当简单,若偶然一个机缘给传了出去,那立时就能传遍了,这东西对于他来说马上就大大地贬值了。所以始终还是没有由他自己亲自来做来得安心。   于是他让婆婆今天就带话下去,让山下的人将面和成一团团的约二十厘米直径的大团的面团,和好后就送上山来给他就是了。这也好,可省了他一道工序,和面可是很需要力气的,山下多得是身量近一百九十公分的男人,由他们轻易和好一团团的面,再差人将一筐筐面团送上来,他再用一大木桶盛水与一长的木杵伸进桶里搅动面团将面团上的粉抖落进水里,既省力又干净。一个钟点就能洗出三十大团的面筋与得到三大桶的粉浆水,等粉浆水沉淀了后,就只须将上面的清水倒掉,将下面的沉淀物放在炎阳下曝晒就是了。   婆婆这日还是按她与祖辛惯常下山去的时间下山去的,故而她与祖辛两人是中午之前一点的时候出发下山去的,到了后就与祖辛忙午饭。两大宅子共六十来号人口吃了午饭后,婆婆交代了三个男人来做范禹嘱咐好的那事。一个钟点后,六十大团白净的但有些发灰的面团就被制作了出来,这面团的颜色是这样的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这里的麦到底不像范禹以前生活的那地方的麦子那样白净,而是发灰的,不然在这处地方这种给人吃的细麦也不会有“灰麦”这样一个别名了,那么它被磨成了粉再制成团后那颜色有些陈晦也是一桩自然的事情。   这样一个颜色的面团单只是被蒸成了灰麦包之后那麦包的颜色确是显得灰败的,可如果这颜色上面再配上了那个中紫色的甸桑子酱的鲜亮颜色,就整个有一种低调又高档的色泽。就像所有深色系的东西带给人的感觉一样,容易给人造成一种低调的奢华感。   婆婆在这些面团被放置了将近一个钟点、差不多快回好了性之前,就差了一个人将那六十大团面团送上山去给范禹。   范禹接到了这一批货之后,就独自一人在宅中用大木桶与长木杵洗起了面筋。而卜丁在门口与小正呆在一起,卜丁话不多,倒不会像别的较为活泼的小孩那样爱对着动物说些很童趣的话,而只是静静地跟小正呆在一起。他穿了那身昨晚上被范禹清洗过了、今早上已被晾干了的衣裳坐在两屋之间的一小块石墩上,手放在膝上,而小正则趴在那个石墩边上,尾巴盘屈着,尾巴尖都快抵着了它自己的脖子那么地趴着。   范禹用了近两个钟点将所有的面团洗去了粉,只剩下了面筋,他又等了不到两刻钟,等粉浆水都澄清了,就将上头的水倒了去。跟着,他叫了卜丁一声,卜丁一听他叫唤,就由石墩上下来。他问卜丁:“我带你上街玩去可好?”卜丁点点头。   范禹将那些盛在木桶里的湿的低筋粉搬到房门前,三个桶一字排开,将小正用宽长的布带象征性地栓在树下,守着那三个桶,也同时守着两所房子。   范禹拾掇了一下厨房,就将房门都锁好,检查了一遍,牵着卜丁就要下山去了。他还没走到板桥前时就又回头朝他家这两所房子看了一眼,想着这房子外要是有院墙与围栏就好了,也不至于就这样光秃秃的,看着也不安全。   且他又看了一眼小正,觉得兴许给小正建一个狗屋才是应该的,否则就只这样让小正呆在外头也不好。狗又怕热,让它在外头一整天这样晒着,虽有树幕可多少遮蔽一下,但也不知它会不会不舒服。   这季候是热季,但这季候里的头、尾与中间这些不同时候的那个热度也是有差别的,再过一阵子就眼瞅着要奔着烈夏的那样一种天气去了,将小正这样扔在外头、也不给它建个可遮阳避雨的地方也实在说不过去。   范禹心里揣着这些个事,就领着卜丁往板桥上走,卜丁一看板桥下面就又走不动路了,范禹也只能抱着他。过了板桥,范禹把卜丁放了下来,卜丁也没闹,也没非赖着让人抱他。只是范禹牵着卜丁时觉得他实在太矮了,而他自己的背还老得躬着去就那个短手短脚的卜丁,于是他就放了卜丁的手,关照他跟着走,且一会儿到了城里去之后,一定要跟紧,不可以四处张望。   卜丁点点头,就一路跟着他走。二人一入城,范禹一瞥身后那个卜丁,忽然又觉得就这样让他跟着走实在不安全,于是索性就将他抱了起来。而其实像卜丁这样一个小小囝就是被扔在大街上也一般是没有人要去捡他的,就像流浪狗并没有多少人想要捡回家去一样,能图什么?是能吃还是它们长得可爱、看着让人心喜?在这地方也就只有范禹才会这样紧张,在这会儿疑心街上会有人将卜丁偷走,以前还疑心过有人会拿糖到他家门前去诱拐他家宅里的十来岁的小囝。这纯是他一个人瞎紧张,这个地方才十来岁的小囝没什么价值,几乎没人想捡走或是拐走他们。也只有十四岁向上的才有一点点价值,因体力稍好一些,且懂得的也多一些了,使唤起来不费事。   那些十岁、十一、二的才是没有什么有心人会成日惦记着的,在人市上卖都是卖不上几个钱的,不得已或是图便宜买了一两个回去之后也是要极尽克扣的,捱得下去就捱,捱不下去那就是他们的命数本来就是那样的。   范禹这会儿抱着卜丁,才觉得安心了一些,他这会儿脑子里想着的还是由他以前生活过的地方带来的一种惯性想法,就是老觉得街上有人盯着那些游散的、无人看护着的小孩。   他先是带着卜丁去买了两身热季里穿的衣裳,还给卜丁买了一顶那种可以遮阳的像是茶农戴的帽子,就跟婆婆以前让给范禹戴的那顶很相似。衣裳是在好的铺子里面拣了那种看着朴实的买了两身,而帽子本是买不到的,是在市集中逛时,见卖草帽、草鞋、草席的那家东家的女人手里在编一顶小的草帽,问她说是不是卖的,因到处都不见卖这样小的草帽的,那女人说倒不是,是给她家小孩编的。他就问这一顶编好了后能不能卖给他,那女人就拿了一顶已编好了的小的草帽给他,他一看,也是簇新的,就买下了。   于是卜丁被戴上了这样一顶草帽,脸颊两侧还有布片子垂下来,可以在下颏处打一个结,把头顶与脸都遮了。范禹把卜丁打扮得像一个远山茶农一样,是因为想着他确是需要防一防晒的。虽说他这黑也不是像黑人那样地墨黑,而是比一般人肤色要稍深一些,兴许就是以前在他家里过的时候时常被赶到外头去、在烈阳之下被晒出来的。可他这肤色与祖辛的一比,倒把祖辛显得有多养尊处优了似的,也难怪祖辛要指着他说他是“黑不溜秋”的。   范禹一想到祖辛,别说是热季了,之前就是在寒季时他出门也是多数时候要戴着草帽的。他想到祖辛还说要顺便帮他也买一顶草帽、要他往后出门也要注意戴着,他那时没在意,只说不用了。自婆婆常要往山下跑之后,婆婆那顶“远山茶农”式的草帽就她自个儿戴着了,上了年纪的人经不起晒,不像年轻人,年轻人被晒一下是会变黑,看着还挺健康的,而有了年纪的一晒则长斑,看着就不是很健康。自那之后,范禹没了帽子戴后也没想着买一顶,而是索性什么都不戴了。   而这会儿,范禹看着卜丁那个茶农的模样,就觉得有意思极了,就干脆自己也在这市集里这专门卖草杆草茎编织物的铺子里买下了一顶适合他自己戴的草帽。也在下颏处打了一个结。   之后,一大一小两个茶农一样的人往城西的一家木工铺子的方向去了,范禹抱卜丁抱得累了,就放他下来走一会儿,一再关照他要紧跟着,要他拿手扯住他衣裳的下摆。卜丁就这样跟着他走,到了后,范禹跟人描述了一下他想要的木制狗屋的样子。人家听得也是很稀奇,因这处地方的狗在城里的就是被养在宅子里的,而乡屯里的人家的狗要么就是在农家院子里,要么就是自由地在阡陌田陇上随意地跑。哪里还有为狗造一个木头房子的。   不过既然这来客要订做那样一个木头房子,那他们就专门打制出来,就像是打制一个立柜又或是一个柜橱一样,按要求做出来也就是了,只要来客付得了钱就行了。   范禹给了定钱,约好十日后来取。   跟着,他便带着卜丁回去了,他们本来出来得就晚,这会儿回去,就在路上带了些能即食的肉,回了去之后就热了麦包与婆婆早上留下来的一点稀粥,并且再炒了一盘菜,他和卜丁就将这晚的晚饭简单对付了。   饭后范禹依旧研究他那几包调料粉,而卜丁依旧一声不吭地跟小正呆在一起,偶尔他也呆得乏了,就站起来在厨房里走动走动,一会儿仰头看看范禹在做什么,一会儿又跑到种着姜的那些花盆处看看,心里觉得那些姜块发出土表的浓绿的茎与叶十分地稀奇。   范禹见他走来走去的也没管他,只是这么过了好一会儿之后,觉得他消食也消得差不多了,就烧了水、在澡桶里兑好,把他赶进那澡桶里让他泡着。   第二早,范禹吃了早饭后再过了一会儿就下山去了,而他跟婆婆他们说了他会赶在他们下山前回来的,于是就将卜丁留给了婆婆与祖辛照看着。   他下了山去之后,第一件事就是到了城东市集上一家卖鱼的档口去。他以前常由这档口前过,只是从未停下脚步来细看过,不过他也大致注意到这家鱼档上不仅卖河鲜,且也卖一些由滨海的那城邑里运过来的海鲜。   这时候尚早,可却就是在这样的时刻,鱼档的生意才算是一天之中最好的。范禹见档口前围了不少人,在买一些鱼块或是贝类。他也正好就着这人多的时候可以细看看那档上卖着的东西。因如果那档口前就只得他一人,那他也不能干看着,通常摊档主是要与他搭话的,因就他一人,不与他说话又能与谁说去呢。可如果是有不少人,那摊档主做着他的生意,也就顾不得范禹在档口前就这么看着了。   倒真有范禹要的东西,他以前就像是瞥见过的,但没有细看过,但今天一细看,发现品类还挺齐全的。他要找的就是鳗鱼骨。他先前像是瞥见过这档上会拿那种专门的尖头小刀帮买主将鳗鱼骨剔下来。档上有专门的剔鱼骨用具,而那些买鳗鱼家去的人家中一般不会有这样的用具,要是自己家去剔鱼骨就相当不易了,故而多数是让这摊档主帮着剔了的。   而这鱼档的摊档主剔了这鱼骨之后就也像那水果摊大哥对待他那些帮人取下的椰壳似的,多数时候就是往旁边一弃。   而范禹想要那鱼骨。他见这档上不仅是有河鳗,竟还有海鳗。鳗在这里叫“水蛮”,因这处地方的鳗简直是比他以前生活过的那地方的鳗鱼还要生猛,上下颌开合处的用以捕食的利齿外露,一副凶残相。可它们的骨熬煮出的汤汁却应该是无比鲜美的,往往令人联想不到它们的那副凶残相。不过究竟这里的水蛮骨熬出的汤会不会像他以前尝过的鳗鱼骨汤那样地鲜美,还是得熬出来才知道。   范禹向那看着已四十多了的中年摊档主问道:“这东家,我想问问你这河蛮与海蛮的长骨头还要不要……”他一副嗫嚅的样子,好像对自己在说着的话也不是很确定的样子,说道:“我家主人就打发我来要这个,也不知是要拿去做什么的。”   那摊档主一听还有人要这东西,自然愿意给的,就将这日已剔下了不少的水蛮骨头拿一张粗油纸那样一包、全给了范禹。范禹接下来,应着:“多谢多谢。”还问道:“这东家,你档上这水蛮骨头要是不要的话,以后不如不要直接弃了,我家主人差人一日来收两回……这能行吗?”这摊档主觉得这有什么不能应下来的,就跟大多数被范禹要那些这呀那的对他们本身无用的东西的摊档主们一样,都当成是有人来帮着收取一样他们不要了的废弃物了似的,倒还省却了他们自己每日收档后的一桩事。   这档主应下来了后,范禹就拎着那一大包的河蛮与海蛮骨头往他山上家里走去了。   他是没想到竟还有海蛮骨。若单只是河蛮骨,那么熬煮出的汤汁应该是鲜美的,可如果还有海蛮骨加进去一起煮,那就应该是极鲜的。一般海鲜汤锅里都爱放入些海产品的壳与骨一同熬煮,那个提鲜的力度是单单河、江、湖里的水产品无法企及的,因河江湖里的水产品个头通常都太小,在煮汤时产生的鲜味多数还是来自于它们本身的肉质,而海产的鱼与甲壳类动物就不同了,它们的骨与壳里就积聚了一部分的产生甘鲜味道的鸟苷酸盐。一经熬煮就会析出、溶入汤内,且又因只是骨与壳,就自然地不会过量,毕竟鸟苷酸盐类的鲜味物质吃多了也不大好。   那这样就成了正正好好一道鲜美的汤。   范禹回了去,再没一会儿,婆婆他们就要下山去了,范禹关照婆婆往后每日都安排宅里的人做好那样数目的面团上来。婆婆应了说好,就与祖辛下山去了。   而卜丁见范禹回了来后,就一副像是松了一口气的样子,兴许是之前婆婆有事在做,他就要一直对着祖辛,而他心里对祖辛存有怕惧,就一直是一副吊着一口气不敢出的样子。直到见范禹回来了,才心里轻松了下来。   范禹见还没到吃午饭的时候,就先将那些河蛮海蛮骨清洗了,并在他后边厨房里起了灶,将这些骨头煮上了。没一会儿就有鲜香味飘了出来。   小正闻到了这味道,吠了一声。范禹知道它也只是因鼻子灵敏,嗅着了味道那么应对性地吠一声而已。小正又不是猫,哪能对鱼骨头有什么兴趣,它也只对大的肉骨头有兴趣。   范禹让这汤这么煮着。过了一会儿后,到了吃饭的时刻,他去了前头厨房,将婆婆他们留下的饭菜热了一下,与卜丁一道吃了起来。   下午时,他依旧是守着他那一锅汤。   这汤最终会与冰糖、酱油、萃过甸桑子的带着些轻微果味的白酒等等融在一起,变成一坛咸香中又带着适度甘甜的“照烧酱”。他不会将他的照烧酱做得像用以烤星鳗的日式照烧酱那样地甜,但是带着适度的照烧酱甜味还是有必要的,因这样的甜度才能有效中和由麦制品中提取出来的面筋的那种天生带有的麦麸的那种说不上来的“生味”。   ☆、第 38 章   “照烧酱烤麸叻。两个子一串,范字新品。”这是一道高朗的男声。太过中气十足了,嚷得像是半条街都要听见了似的。   自那天范禹将那个鳗鱼骨汤熬到浓缩得几近收干了汁,由原本的一大锅汤变成了只余五分之一的汤汁,再经由重重过滤、加入冰糖与酱油等再熬煮等工序,最终将那锅汤变成了一坛酱——一坛比日式照烧酱的甜度要轻不少的照烧酱,范禹就将这酱、那面筋、还有新晒出的许多缸低筋粉都投入使用了。   那个面筋与照烧酱就变成了“照烧酱烤麸”。“面筋”这两个字令人联想太过分明,他也不便使用,为了将商业机密保得一时是一时,他还是决定用“烤麸”这个叫法,反正也是跟面筋是一样的东西,且既比面筋好听些又让人寻不着源头。   他跟他家档上作护卫的两个男人说这两天还没弄出标价木牌来,就让他们先叫卖着,也好让街上的人知道他家现在出新东西了。   这照烧酱烤麸模样可喜,宅子里片面筋的工匠刀工确实不错,不到四毫米的厚度、二十公分长、约五公分宽的面筋片用一头尖的竹签子串起,面筋片的颜色像肉又不是肉,特别是刷了照烧酱后,看着就像一串炸里脊肉串,一经烤出,味道闻着也像是有肉香的——不过也确实有就是了,毕竟有鳗鱼骨的香味在里面。这价也很贱,卖得这样便宜,用来解馋确实是一流的。   所以他这个新品很好卖。并且重要的是别家也找不到与他这个同样的东西。   正好现在海鲜串还没有上来,大缸的最底下那一层本是空着的,现在有了这个面筋串作填补,也更好地利用了空间与能源。   他家如今这一溜的马车靠最北面打头的那一辆上竖了一根杆,杆子上悬下一个幌子,上头由上而下写着“范字小吃”这四个字作招牌。   他不大喜欢用“记”,像是“周记烧腊”、“刘记糕店”这一类的,还是“字”好,老早的一些做小吃的人家爱用“字”,像是“张字烧饼”、“吴字手切糕”这些,不过他以前那世界里现代的人较少用了,他如今在这处地方想想不如就来“复古”一下。其实他也无所谓用什么,只要有个名号,可以用来被人传一传也就行了,不要成日这城里的人一提到他家就是说什么“那家做呱呱的”,又或是“那家有两只大缸的”、“那家卖颜色漂亮的糖的”就可以了。   范禹这一忙又忙了十数日,忙得他都忘了跟夏侯乙的那个约定。直到夏侯乙上门来找他,他才记得有那件事情。夏侯乙是打算四日后动身前往的,于是就先来见他一面,他这些时日以来摊档上事务忙夏侯乙大抵也是心中有数的,毕竟每一天末了都有人向他通报,提早来找范禹也是怕他真将二十几天前那约好一同去海边城邑的事情给忘掉了。   来了后才发现他好像真地忘了。   且夏侯乙来得也不巧,他在近中午时到的范禹家,他是想着要拉范禹一起出门吃午饭的,毕竟也真有好些日子没见了。虽说他知道上午去范禹家多半时候是会碰见那个祖辛的,可是要找范禹一道出门吃午饭,那也没办法,只得那时候去。且他也知道范禹家近来多了一个孩子,他还想着范禹这人也真是有闲情,一大家子人还不够养,还多出来一个小孩成天跟着他。   他到了时,祖辛与婆婆还没赶得及下山。祖辛见到夏侯乙自然还是摆上与以往同样的一副脸,上面也没端着什么好脸色,一副见了他就有点不是很欢迎的模样。婆婆是什么都不管的,只管忙她自己的,往篾篓里装肉菜、还有其他一应要带下山去的东西。   夏侯乙见了祖辛那副脸也没说什么,脸上颜色变都没变,他当然城府是要比祖辛深许多许多的,他也当然不会在脸色、言语上与这人计较什么高下,他心里只想着他是自然有办法收拾这个人的。   他跟婆婆与祖辛都打了招呼,婆婆其实通共也没在自家门前见过这人几回,但还是很热络地笑对着他,且也招呼了一两句,跟着就又忙她的去了。   他问范禹要不要一同下山去吃午饭。范禹那会儿刚洗完了面筋,正好是在前头婆婆厨房里喝口清水缓缓,他如今自从那个照烧酱烤麸卖开了之后,就上午也洗面筋、下午也洗面筋起来,每天是尽可能多地洗起了面筋,可即便是这样,他这边的面筋的供应也还是有些紧张的。   他见夏侯乙过来了,才想起都有好些日子没见他了,长久不见了之后,忽然见到,也不知怎的,竟然发现心里是有那么一些“想念”他的。   于是他放下那只被他喝干了水的碗,就招呼夏侯乙到他后头厨房去了。卜丁见范禹和一个生人要往后头走去,就“通”一声由正坐着的凳上跳下了地,两脚既重又稳地扎在了地上,声响还挺大,两脚跟搠在了那层青灰色的带着些许坑洼的地面上了似的,引得所有人都朝他看了看。   范禹是想着他坐着便坐着罢了,非要跳下来做什么,之前那一声像是凿到了人耳朵里去了似的,直让他怀疑卜丁的那两颗膝盖骨是不是被猛烈震到了。   范禹本想问他腿有没有被震麻的,后一想算了,不问了,小孩反正磕磕碰碰也是常有的事,他疼了也能长记性,以后他自己就知道不能胡来了。   于是他转了头就跟夏侯乙往后面厨房走去,卜丁则跟着他们。   卜丁是小孩子,才七岁,又生得一副才五岁那么大的身形,说要粘着大人跟上去也就跟上去了,没人会多说一句什么。这家里偏还有一个也想跟上去的,就是祖辛,可他也寻不着什么由头来跟着走上去、也好听听他二人去后头厨房是要私下里说些什么。也因此,他一脸懊丧,又揣着这样一肚皮的心事,连带着手里拾掇的动作也慢了下来。   婆婆只回过头来瞥了他一眼,婆婆本是站在灶台前收拾东西进那些筐啊篓的,背对着这个正肚皮倚着桌沿而站的祖辛,婆婆瞥了他一眼后说:“别发愣了,还不快些收拾,今天往山下走都要迟了。”她只管她说着,脸上神情都没有什么变动过,叫人分不清她是看得明白这些年轻人的那堆事、亦或是看不明白他们的那堆事。   不过横竖这些事也不大关乎到她,她明白与不明白都好,也都是无所谓的。   祖辛听她这样讲了,头也没回地就“哦”了一声,稍许加快了些手里的动作。   而此时范禹跟夏侯乙走到了后头房子的拐角处,是要去后头厨房的,那就正好打由他跟祖辛他们睡的那间卧房前经过。这时那门也是敞着的,小正正在厨房前自顾地转悠着,脖子上也没系绳或带子——这也是范禹后来才想起来的,在他以前那世界里他见过那些村子上的狗,哪条不是随意地在村子上跑的,也没见非得像城里的狗那样脖子上套一条狗绳、也好将另一端牵在主人手里,故而小正现在活动在这两所房子周围这一块地方时,脖子上也就不套绳了。   夏侯乙向那两扇敞开的房门内随意看了一眼,也不知是感受到了些什么,仿佛像是一种有着“生活气息”的东西就这么朝他扑面而来。他看到里面摆着自己送来给这人的立柜、柜橱与三折的长屏风,还忽又忆起那天这人在他家里挑这些他已不要了的家什时的样子。或许是这人那天的那副神情太过于生动,就让他此时的记忆变得那样地鲜活了起来。陡地他意识到这人平日里生活着的这间房里充斥着他的东西,就剩房里那张显得黯旧且又几乎不值几个子的床与其他一两件同样是不值几个子的家什才是这人自己的。   可是这人正用着他的东西与别人生活在一起,还有着一种相当怪异的感觉,说不上来,他再细想了想,就问这人:“你这房里只这一张床,这小孩跟谁睡?”范禹看了一眼卜丁,答:“跟我们啊。他睡中间,这一两年应该还睡得下,再大些,就不晓得喽。”   夏侯乙再细想了一会儿,忽然有种领悟,他说怎么先前那感觉那样奇怪,原来是因为他看着这间房间就像是看到了有一家人生活在里头的感觉。一家三口,范禹,携家带口地在这里过日子,身边带一个那个长得甜净的祖辛,身后再拖一个这个这会儿也不知在不放心着些什么、还非得跟着他们过来后边的小小囝。   夏侯乙的眉峰因这“领悟”而微微耸动了一下子,跟着,他转过头来对着范禹说道:“范禹,我看你这房里宽敞得很,摆了这些家什也依旧是空余下来不少地方。我看不如再往你这儿添一张床吧,省得你们三个睡得那样挤。”   范禹一听这话,先是勾头往前头那房子的拐角处看了一眼,一副有些怕隔墙有耳的样子,就是怕被祖辛听见,别到时候明白过来房子里的家什都是由夏侯乙他家里送过来的就麻烦了。他向来是知道的,祖辛没有什么肚量,但凡有什么不顺心的事情都非得分出一个是非曲直来,都得闹到他顺心了才会止住。范禹不是怕他闹,而是没有精力陪着他闹,所以能有什么让他不顺心的都最好是不要叫他看见才好。   他带了夏侯乙到厨房里面坐下,才说:“那当然好,哪天我一有空了就去你那儿运过来一张。”他自然是想分床的。   主要是祖辛一天天长得“不对劲”了起来。他当初在那家他俩都务工的妓院里时,才十三岁就已经长得很有模样了,如今已十四了,水米滋养得好,且心里也不像在妓院时那样总装着心事了,那个模样就更加地不得了。范禹是想着,祖辛再这样长下去,他兴许也会渐渐对祖辛“不对劲”起来的。   于是他才一直也有一个分床睡的想法,自觉还是保持一定的距离才是明智的,不要等到哪天真弄出什么事来了才又后悔不已。   夏侯乙在这厨房里坐了一会儿,又提醒范禹,问说要不要出去一道吃午饭,还说他本意也就是来找他去吃午饭的,毕竟也有好长时间没见过面了,也好借着吃午饭的空闲叙叙旧。范禹是不知道有什么旧好跟他叙的,虽说乍一见他时是发现心里面还确实是有些记挂着他的,可真要说到跟他以一种认真的态度叙旧,又显得有些过了。   但是说到一起去吃午饭,那也算是不错的一个提议,毕竟他也还没吃午饭。今日婆婆他们上午舂麦事忙,也就没顾得上给他做些东西好留给他作午饭吃,之前还交代了他说让他自己随意弄一些来吃的。他本来正愁着,因洗面筋洗得胳膊酸,就不想自己煮食,还盘算了一下,想要带着卜丁下山去找一个食肆吃一顿的。既这会儿夏侯乙来了问他要不要一起吃午饭,那他当然是要跟着一道下山去的。   他听前面房子那儿的动静,像是婆婆与祖辛已赶着车过桥了。他应道:“好,一起去吃吧。”夏侯乙问他:“对了,上回你说这次跟我一起去盘充的,你这几天在准备了没,再过四天我就要动身前往了。”   范禹乍一听盘充时,还怔了一下,后来才反应了过来他原是说的滨海的那座城邑,那城就叫盘充。可他这连日以来的忙碌,忙着应对他自己档口上与宅子里新添出来的那许多猥细庞杂的事项,真让他把这事情给忘得干净了。陡地在此刻一经提醒,尤其是被那个当初与自己约好的人当面提醒了,且那时还是自己主动地去跟人约定的,就让他很不好意思。   他不好意思是因他发现自己眼下也去不了。要是他被人提醒了后有那个时间紧忙地拾掇两日、将路上要用的、到了盘充城后要做的都备好想好,那他也不至于不好意思,只含混地说他记得呢也就是了,跟着就加紧了准备,那么夏侯乙也看不出来他之前是将这事全忘干净了的。可是他忘干净了,被人提醒了,还发现自己去不了了,这才令得他这样不好意思。   实在是去不得的,档上宅子里的事情多出来不少,他人不在这里是不行的。不像上一回他去伯甲城那回,那时他这摊买卖涉及的人少、事也少,还能全然交托给婆婆代为照管,可这回突然因生意拓宽了不少,且人又突然多出来这样多,他还没有时间将所有事情应对周全,在这时候是没有办法将处理到一半、排布到一半的这些各类琐细事就这么撂在一旁而跟着夏侯乙跑到海边上去挑拣海获的。   况且他们档上现在有了烤麸这样新食物,摊档上的食物品类的多样性也是能保证的,这烤麸还能火热好长一段时日,倒也不急着由盘充城进海获过来的。   他跟夏侯乙说他这一次是没办法与他一同前往了,还把理由交代了一番,费了不少唇舌,主要是想要表达他因为失约而产生的一种愧疚。而之于夏侯乙,其实他去与不去对于他来说都是没什么损失的,本来也就是此行多他一个不多、少他一个不少,无非也就是少了一种与他乘坐同一辆马车出行时的某些难以言表的令他自己也道不明的一种乐趣罢了。   夏侯乙见范禹解释了这许多,觉得他实在没必要这样,事情自然是要分轻重缓急的,他自己也是一个生意人,哪里能不明白轻重缓急。还能跟他计较这样一次根本不足道的失约?   于是夏侯乙紧忙地宽慰范禹道:“行了行了,你也别这样愧疚。去不了就去不了,也不是什么大事。那你有没有什么需要我在那里帮你留意的。”范禹想了想,说:“暂时是没有的。”顿了一顿,说:“对了,不是说要去吃午饭的?赶紧走吧,时候也不早了。”   这两人就带着卜丁一道下山去吃午饭去了。   范禹原本是想着与这个夏侯乙哪有什么旧好叙的,可真地坐到了一起吃饭了之后,竟然一说起话来就说了一堆的话。范禹吃了饭后回了家又将这事想了想,他觉得兴许这是因为他对这个夏侯乙还是很有好感的,毕竟他和气又大方,还这样好相处,也不常生气,也不爱算计人,对于那些常常不给他好脸色看的人,他也能很大度地应对。就比方说他那个表哥祟侯免老是跟他过不去,还有现在这个祖辛也总是与他不对付,可是从没见他往心里去,一直都是比较宽容的,也好像没有想着报复过。   根本不像那个祟侯免,只会没事就在大庭广众之下“发疯”,最早的时候,兴许真是错看了他。也不像那个祖辛,心量狭小到叫人难以相信,不过也不怪他,因他跟女人也快没什么区别了。   相形之下,夏侯乙就好多了,大度又体面,还从不算计人。   这之后又过了四天,夏侯乙带了家仆往盘充城去了。   而祖辛由那日起就开始被姬槐死死地缠上了,这人也不再在他家山顶那处堵他了,因他家山上有恶犬,而是只在他家山下城中的宅外堵他。祖辛被缠得几近有一种“想死”的感觉。   ☆、第 39 章   祖辛被人缠了一天两天,也还是忍着的,可是被接连着缠了好几天之后,就忍不住了。他忍不住也不敢直接跟姬槐对上,也不知怎的,兴许是忌惮这人的财势与可能看着就是不大好惹的气势,才不敢直接不给好脸色给他看。祖辛这种人也属于是那种“耗子扛枪窝里横”的人,只敢对家里人——比方说范禹横一横、摆摆脸色,对外头人他倒要思虑再三的,怕惹了人不得好果子吃。于是祖辛也只能找范禹诉说他心中的愁苦,范禹是肯定要帮他想办法的。祖辛就想着以前在妓院里头他被姬槐“欺负”时,范禹都是帮他出头的,一点点都不惧怕。虽说第一次帮他出头后,范禹就被人拖出去毒打了一顿,可是第二次——也就是他刚由那家妓院里被赎出来的那次,在门口处被姬槐捏着手,范禹也依旧是上前帮他出头的。范禹在他心里向来都是勇敢的,所以有事要跟范禹说。   于是他说了。范禹一听,这还了得,竟然阴魂不散,在妓院里时就又摸手又掐脸的,在妓院门口那回还是不知道庄重,现在更是不得了了,竟然找到门上来了!   再加上祖辛说得哭哭啼啼的,一副像是已经被人羞辱了的样子,听得范禹更加地气,于是他说:“由明天开始,你不要再下山去了,你那一份事情我请婆婆在宅里挑一个人出来暂时先接替过去。你在房子里呆着,量他也不敢过来我们这边,看小正不咬下他一块肉来!”祖辛就点点头,说“好的。”他心里很高兴范禹这样紧张他。   范禹是盘算着,先让祖辛在家里呆着,暂时先不要下山去了,因下山去了后也是要被人滋扰的,而他目前也不能明摆着与那个姬槐不对付,他们现在一家人、一宅人在这个鱼女城内也没有什么势力,能不得罪什么人还是尽可能不要得罪什么人来得好。他想着这事情还是得等夏侯乙由盘充城回来了再说,因夏侯乙和那个姬槐是朋友,夏侯乙能说得动姬槐、也能压制住他,毕竟夏侯乙与那个人的势力也较为对等,怎么的也好过自己明知自己一方势力单弱还要硬撞上去的那样来得妥贴一些。且范禹也知道夏侯乙是他在这一处唯一算是能指望得上的人,有什么事还是能多少找他帮一下的。   如此一来,祖辛自那天起就在山上房子里歇着了,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只在家里舂那些三角麦,日子倒也清闲,偶然一两回由前头房子走去后头房子、又或是由后头房子走去前头房子时还瞥见板桥那头站着的却就是不敢过桥来的姬槐,他还神气地白他两眼。一副他现在有人依靠着、“你又能奈我何”的样子。   而范禹自那天起后的第二天就又买回来两条黄狗,与小正一样有着相当粗豪的身形,毛都不长,耳发尖,总是立着的,不见耸拉下来的时候,肩胛骨那一块有一种特出的宽厚形状,好像它们的两条前腿用来摁住敌人来撕咬时是不带半点犹疑与费力的。   小正是黑色的,而这两条是黄色的,且小正又来这个家里来得早,就总是有一种领导它们两个的气势在。小正走到哪里去,这两条新来的还会尾随着它到哪里去。范禹早前请木工铺子给小正打制的专门的狗屋也早已送来了,正安放在两屋之间靠里侧的那一面的树下,正对着两屋之间的那一块方形的空地,狗屋前面就是那个小石墩,也就是卜丁总爱坐在上面的那一块。   那狗屋很宽敞舒适,冬暖夏凉,两条新来的狗因暂时没有它们自己的狗屋,也就只得在小正的狗屋里面住着,竟也容纳得下。而范禹又上上回那个木工铺子去了,要人家再打制两间比小正那狗屋稍矮一些的狗屋,也好放在小正那狗屋的两侧,而宽度则与小正的相同。虽说他让人打的这些狗屋都很宽敞,一间就能住下三条狗,照理说他再让人打一间也就够了,可是他让人打了两间,因他觉得自己日后总还是要再买几条的,他家现在的情况,他家里藏着的那好些钱财,已到了没有四五条狗看家护院的话就让人无法安心下来的地步了。   新狗来了后,卜丁竟也忙上了,婆婆准备了狗们一天要吃的东西,到了点卜丁就会去喂狗,有时范禹与祖辛都忙,就谁也不得闲陪着他,那他就成天跟三条狗玩在一起,而狗又特别认给它们喂食的人,就变成是它们四个成天“混”在了一起。   约摸半个月后,夏侯乙就回来了,他一回了来倒还没有马上来找范禹,因而范禹也不知道他回来的确切时日。   他们还是在街上碰见的,范禹才晓得他已回来了。   那日,范禹又是在城中走着,四下里看看,这已然都成了他的一种习惯,他觉得“与时俱进、融入社会”的最好方法就是常常在城中跑,不能成天守在他山上宅中闭门造车似的,那样会错失掉很多新鲜讯息的。   他那时正由婆婆以前老是摆档的那条芒姑子巷旁边的一条与它平行的巷子里往大启街上拐,刚由壁角处拐了过来,就见前头不远处是夏侯乙正站在那儿。身边还带了一个女人。   夏侯乙手上还拿着好几个拿油纸包裹好的东西,兴许是那女人之前买的,买完了后就由夏侯乙提着的。   范禹这时因陡地与这人撞见了,且还是这么一副情形之下——一种与他素日里与夏侯乙碰面时全然不同的情形,平常都是只他与夏侯乙两人,也没遇见过夏侯乙身边带着什么人的时候,可今天偏偏撞见了,也因此范禹忽然不晓得要不要打声招呼了。   只是怔了一下,又特意朝那女人多看了两眼。   虽说他有事找夏侯乙说,就是姬槐烦着祖辛那事,可是他也不能在这时候去找这人说。也不明白这女人是由哪儿凭空冒出来的,倒从未听夏侯乙提及他有女人。兴许他一直是有的,毕竟是“成功男士”,没女伴也不大现实,范禹这时想着难不成人人都必得是跟以前的他自己一样的吗?并且还是在这样一个地方,这夏侯乙就不该只有一个女伴,就应该是有好几个的。   范禹觉得正常,那眼下就不找夏侯乙说那事了,且最好是连招呼也别打了才好。这人正跟他女人在街上“独享二人时光”,范禹觉得自己哪能这样没眼色地过去找人谈那么点根本不关乎到那人利益、而只关乎到自己与祖辛利益的小事呢。   范禹是个有眼色的人,且他还想着他自己也不是什么体面人,在这城中也只是一个几近没名没姓、无人认识的小商贩,是在街边摆摊的,卖卖小零嘴的,也不像夏侯乙那样是一个大商贾,那夏侯乙认识的女人应该不是侯门小姐就是同是富户的女儿,也都是体面富贵的人。那他算什么,走上去跟他们打招呼,兴许都是要被嫌弃的。   范禹觉得或许夏侯乙平日里只与他二人相处时是没什么忌讳的,可以较为没什么顾忌地玩闹玩闹,可是在夏侯乙正经与其他人相处着的“社交场合”里,那他还是最好不要凑过去为好,装成是个不认识的倒还好点。   他主要是怕万一自己过去了,万一惹了夏侯乙不高兴了,以后夏侯乙就不肯再跟他好了,那岂不是极大地妨碍到了他“单方面的”“有意图的”与夏侯乙的长远友情发展计划了。范禹才不是会让一件小事的错乱而阻遏到了大事的发展的人。   为了安全起见,他索性转了头朝另一方向走去,与夏侯乙对上眼了也当是没看见的一样。他想着不如就正好向那方向去,买两份点心回去给祖辛。祖辛现在天天呆在家里,要吃什么好吃的都是打发范禹出来外头买的。虽今天范禹临出门前倒也没被关照了要买点什么带回去,可这时候哪里知道当街就遇上了夏侯乙与他女人,那他不如就正好赶巧去买份点心。   哪知这时夏侯乙在后头叫住了他:“喂!你这是要往哪里去啊!”范禹一听这人竟主动叫住自己,就转过头来,走上前去,也没回应那句话,只是说:“很巧啊。”顿了一下,又说:“我去买点东西。”夏侯乙说道:“哦。”   范禹因眼下站得离他们近了,就趁空多打量了那女人几眼,带着一种审视。他就在测度着这女人的存在会不会妨碍到他与夏侯乙的发展。因为他也是知道的,有些女人只会撺掇着她们男人抛弃旧友,比方说,有些男人有女朋友前对他们的朋友是相当豪爽的,可是一有了女朋友之后,就变得小气得不行,这也不可以了、那也不可以了的样子。   范禹觉得若这女人也是爱管事的的话,兴许以后这个夏侯乙就不能那样地在某些方面能眷注到自己了,比方说像是那些他不要了的上好的旧家具,就不会第一时间想着要送与自己了——或许是因为要分出时间来与他女人相处,就想不到这些细事上面去,又或许是因为他女人非不让给,还会说些什么“我们这府上的好东西,都是我们用过了的,那就是烧了也不能往穷人家里面散啊,摆在那些破屋子里像什么样子”的这类的话。   范禹因心中测度着,因心中一直思虑着夏侯乙有女人的这一件事到底会不会影响到自己与夏侯乙的来往,于是他那张脸上就一直有一副审视的神色。   这时他们三个身边来了一辆马车,由车上下来一个女婢,向夏侯乙行了礼,再由他手里接过了那些纸包,而那女人跟夏侯乙说:“堂哥,我先回去了。”就先登上了车,夏侯乙也没说什么,只点点头。那女婢也上了车,马车上的帘栊被放下了,车被车夫驱走了。   范禹一听这两人原是堂兄妹,不过这地方远的两家堂亲家中的堂兄妹也是能做亲的。他心里还想着这样就更不得了,亲上做亲的亲事,那女人虽说在男人出外找女人一事上管不了多少,可是会更加“变态”地变本加厉地掌管起家中的财政的,这真地是女人的一种“情场失意、职场得意”的寻求心理平衡的方式,古往今来的不少女人、大老婆、正太太都是这样一副德性。   夏侯乙目送了马车那么片刻工夫,就马上回过头来看着范禹,问:“之前见到了我怎么也不招呼一声?”范禹因之前思虑得太过于复杂,也不知如何由头解释起,于是只支吾着说:“也没……你别问了。”他也总不能跟这人说,我担心你哪时讨了老婆、以后我在你那里就一点方便好处也得不到了。这话哪能跟人这么说出来呢。   夏侯乙看了他两眼,问:“你不跟我到我府上去坐坐?都好些日子没见了,正好留你吃晚饭。”范禹当然是要去的,夏侯府上的伙食也不赖,且正好去了还能把那桩事说一下,也好让夏侯乙好好说说他那朋友,以后就不要再缠着祖辛了。   一回了夏侯府上,先是去的夏侯乙书房。因为也才下午三时多一点,还没到用晚饭的时候,就也不能径直先走去他家北院花厅里那么干坐着。   夏侯乙一径走至他书案后的那条椅背奇矮的长椅上坐下,而范禹也跟了过去,在那椅上坐下。先是细问了问他这一趟去盘充城可都还顺利,问他买回了些什么,再问了些海获的价钱,就着这些林林总总的细事他先问了一遍过来。之前在路上与夏侯乙一路走回时都是夏侯乙问他这些日子以来都做了些什么,这时候回了来了坐下了也就换他问起来了。跟着他又把那个姬槐“扰民”的事情说了一说,想请他也多少约制一下他的朋友,多少也劝一下他不要再那样了,还说祖辛那人心思细密胆小,经不起姬槐那样几次三番地滋扰的。   如是云云,又说了一长篇。时候也还早,才四时多一些。而范禹的话已说尽了,一时半刻也找不出什么话要跟夏侯乙讲的。只是瞥见了书案上的一册书,他拿了起来翻看。   而入神地看了一会儿之后,忽觉一侧脸颊热热的。他一省觉过来,就侧了脸去看,鼻尖险些就触到了正坐在他旁边的那个夏侯乙的鼻尖。他才反应过来原来这人先前是整张脸都凑近了过来,鼻息拂拂,才令得他那时一侧脸颊上那样热热的,还带了几丝潮气。   他就这样与这人几近鼻尖对鼻尖地对看了好几眼,因近得非常,这人形状极好的五官眉眼竟一时间显得好看到有些触目。范禹忽然心的底端微微收缩了两下,是一种与平常正常的心跳有些不同的节奏,虽说那两下收缩若是让心脏科的医生检查到的话,他也不会说那是心率失常又或是心漏的,可是毕竟是两下异样的收缩与异常的节奏。   只是,被范禹忽略了。有许多事情,就算有他也以为是没有的,还有许多事情,就算是他感知到是有的也会被他以逻辑的解释抹平成是没有的。更何况是那样细微的两下异常的跳动,他根本觉察不到。   他见这人这样看着自己,也不知道这人在看着些什么,有什么好看的,就转回了头去,又看起了那册书。这是一本这个古旧怪异世界里的人写出的讲经营管理的书,有很多范禹以前读的经管书中从未提及的逻辑与方法,他觉得很有意思,于是思绪也就跟着浸进去了,仿佛都忘了身边还有一个人。   而夏侯乙这时候的心情是很好的。他从刚才那会儿开始的心情就一直是很好的。   他觉得范禹由之前遇见了他跟他堂妹开始就一直是心里打翻了醋瓮的,一整瓮的醋全都泼洒了出来才让这人脸上由之前那会儿开始就一直是有着这样复杂的神情。   肯定是这样的,不然这人怎么一撞见了他与他堂妹在一起时就连声招呼都不打地就要调头走了,不然这人怎么被他叫回头了后就一直端着一副审视且防备的神色,不然这人怎么这会儿连话都不要跟他说了就只顾着低头看那本那样枯燥乏味的书。   一定是生气了。   ☆、第 40 章   夏侯乙向来是这样的,自许风流高逸,别人为他倾倒那当然都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情了。可是也没有哪一回像这一回这样让他高兴的。他自己也不晓得自己在高兴些什么东西,只是像突然被人报知了一件大喜事降临到了他头上似地那般,像整个人都马上精神爽利了起来。他似乎一早就忘了他上回在那个小树林子里误会范禹的那一回了,那回他不也是一手揽着正跪坐着的范禹,见范禹仰了脸看他,还当是自己将他迷得无可不可,连魂儿都掉掉了。哪里知道范禹那时也只是疑心他支使人来打劫他、也好借机和他套近乎的。   夏侯乙眼下早将那一件误会的事忘得干净了,又只当范禹为了他跟他那个堂妹的事情在怄着气,所以才在这会儿不大搭理他。   范禹自顾地看了一会儿书,倒将身边这人给忘了。因神思浸进去了,就有些不知时日过,也不知过了多少时间,他又感觉到他左侧脸颊上有那种带着潮气的鼻息喷洒过来,连一条胳膊都搭了上来。他都烦了,索性也不拧转了头去看那人,只是拿手肘拱了拱,要那人别这样凑了过来,也别这样与他凭肩坐着了,难不成他不知道他自己长得虽说五官眉眼没有那样严正凛然地吓人、可身形手脚确是犷悍的吗,一条胳膊都快抵得上他范禹的一条小腿一样粗了,哪里受了了他将他那条胳膊架过来,眼下肩膀上面重也重死了。   可是不抬眼、只是用手肘那样拱了半晌也拱不开去,也是没有办法,力量有限。   只能掉过头去,问:“你这条手这么重,架到我肩膀上做什么!”夏侯乙见他终于放下那册根本就是无趣的书,肯转过头来跟自己说话了,就神情和悦地对着他。   却只是看着,也不说话。   范禹见他这样子,眉头不自觉地蹙了起来。   外头都快四时半了也还是日头酷烈,风儿倒是软的。这书房门也没关,习习软风就这么飘了进来,像是由门外头被一个看不见的什么人借着那风带进来了一句话似的,只钻进了范禹的右耳里:“这货是不是在发骚?”   这种感觉在一刹那间让人有一种恍惚,因为好像根本称不上是范禹他自己的“心声”,因为范禹觉得这个问话好像并不是由他自己的心底里头冒上来的,不像是他自己问自己的一道声音,反倒像是由一个什么旁人站在一处他看不见的地方,把这话问出来给他听的似的,还是只问给他听的,屋子里的其他人都听不见那问话。   那种恍惚就是明明是他自个儿心里头问出来的话,却又实实在在感觉到像是由别处传来的那样的一种陌生的隔离的感觉。   因为恍惚,他就怔在了那里。再加上他也确实是在思考那句问话“这货是不是在发骚?”   这时,夏侯乙抽回了原先搁在范禹肩上的那条右臂,然后又伸出手去捻弄着范禹用来绑头发的那一片发带的尾端。又是半晌不说话。   范禹明白了。   还有什么说的呢,这人一定就是有病。   他忍受不了这种莫名其妙,先问出声:“你没事吧?”夏侯乙顿了一下,抽回了手,说道:“我当然没事,我倒想问你呢,你没事吧?”   范禹心想自己能有什么事,就摇摇头。夏侯乙问:“你就没有什么话要跟我说的?”范禹想了想,先是问:“你这书能不能借我拿回家去看看,过三五日便还你。”夏侯乙点点头。不过跟着还是那样望着他,好像觉得他就是还未将心底的话说出来似的。   范禹也愣住了,都不明白这人今天怎么了。作出一副善解人意、要听人诉说的模样。可是他也不知道有什么需要跟他诉说的。该说的一早都说完了,不就是问一下他在盘充城的事,还有把姬槐的事情说一说吗?除了这两件,倒是还能有什么?   范禹想了一想,忽然想到问:“对了,上回你说要送床给我的,可是这些天祖辛都在家。等哪天姬槐不烦他了,他也好下山去,我再来你府上挑一张床。”夏侯乙一听这话,心里有些失望,觉得这人净提些没要紧的事情,说来说去都说不到心里去,都是在绕着圈子。   范禹把这事情说完之后,也顿了一下,忽然又想到一件正事。就正经问道:“你娶亲了吗?”   夏侯乙被这突如其来的问题一下给问得呆怔住了。他都不明白这小个子的心是怎么长的,见他平日里做起事情来大刀阔斧的,没想到问起话来也是这样让人觉得大起大落的,叫人根本也跟不上他的想法。一般人不是想问问清楚像是之前他跟他堂妹走在一起的那事的话,都会转转宛宛地问些什么“先前那女人是你哪家的亲戚”“近的还是远的”“你们平常都在一块儿吗”这样的话吗?且问话的时候那神情还应该是一副欲言又止的并且有些躲闪的样子才对。   哪里像他,像府衙里的人审案似的,直接又生硬地问到“你娶亲了吗”这样的话上面去了。   夏侯乙也只愣住了一会儿,就答:“没。”范禹“哦”了一声。   过了一会儿,夏侯乙有些犹疑地问出口:“你希望我娶亲吗?”范禹仰了脸看他:“不想。”夏侯乙心突突跳了两下,又问:“为什么不想?”范禹仰了脸看他:“你娶亲了的话,那我可怎么办?”范禹一想到这个他唯一能仰仗一下的人要是娶了亲的话,那他以后的日子虽然不会说是孤苦无依的,但也肯定是要受到很严重的影响的,也因此,他当然是不想夏侯乙娶亲了。   夏侯乙说:“好,那就不娶她们。”范禹一听,很高兴,舒眉展眼的,放下了手里那册书,两手搭在夏侯乙的手肘上,说:“你说的。”   但想了想,也不对啊。这人都多少岁了,也不能就为了跟自己这样一个口头上的承诺就一直不娶妻生子。忽地他也有些懊丧,想着自己刚刚怎么跟一个没长大的小孩子似地瞎胡闹。   于是,他本是搭着夏侯乙手肘的,现在又不搭了。转了头回去,拿左臂支在那案上,撑起自己的脑袋,避开夏侯乙的眼光。他觉得他自己先前那会儿也真是无聊,亏得夏侯乙还陪着他说了那好些搬不上台面、见不得光的像是小孩子过家家才会说的不经头脑的话,实在是无聊。而且他想到自己又怎么能这样自私呢,为了自己那些私利,还非不让人娶亲了?   范禹一想到自己那会儿说的那些无聊话,在这会儿转过了头来面向书案的时候竟心里充满了对自己刚刚那副样子的不认同。他忽然想到自己以前在之前那个世界里生存时一直是勇猛果敢的,一直是一副连父母都不需要依靠的心态,也从没有哪时是有过惧怕的,可眼下在这世界里生活了才没多少时候,竟总在心里不自觉地会浮起一些想要依靠他人的想法。   他觉得他自己定是疏懒怠惰起来了,不然不会性情较之自己在过去那世界中的那样产生这么些变化的。   他在此刻根本不会联想到他眼下这副身体、这种体质、这样的构造终将一点一点将他原有的本性的一部分给磨蚀掉。虽说不会磨蚀掉全部的他的本性,可或多或少是要替换掉一部分的“他”的。他终将可能会像这世界里的囝们一样地想事情、一样地柔和、一样地怕冷、或许还会一样地渴望有一个他自己的孩子。虽说是不会完全像他们,可他无可否定地是会带上一部分他们的特性的。荷尔蒙的强大就像基因的强大一样,作用于一个人时,是不会讲什么那个人的理智与个人意愿的。   只是在此刻他联想不到那些上面去罢了,只是想着他自己怎么如此怠惰起来了,不想着要自己好好立一番事业,倒要成天想着从别人那里得一些好处,还为了自己那点小利而希望那个夏侯乙干脆连亲都不要娶了地就这样陪着自己走下去。   他因自顾地想着这些事情,也就没大在意身旁那人。一脸的懊丧神情,活像是心疼病犯了、疼了好几晚后到这会儿给憋出来的那种神情。脸上颜色霉墨,本来自做起了买卖以来都一直活得挺不错、挺有光华的一张脸面这会儿在大天白日里竟显得有些寡黄,活像是两三天都没吃上饭了似的。   再过了一会儿,他又感觉到了那种带着湿滋滋的潮意的气息就这样向自己左颊拂了过来。他那侧手肘依旧是支着头,只是别了脸过去,朝那个向自己靠过来的人看了一下子。   那人忽然将他上身扶直了,握着肩头掰成面朝着他自己,却还没顾得上说话就先是被他那一脸霉墨灰败的颜色给吓了一跳。   夏侯乙从没想过“一想到他会娶亲这事竟会对这人带来这样大的伤害”。   夏侯乙反正心里总有他自己那一套想法的。至少眼下他就是这么认定这桩事的。   他严整了声色,先是晃了晃范禹的肩头,企图将他的神思晃回来,跟着就对他说道:“难过什么?说了不娶就不娶,你不喜欢就一个都不娶回来。”   范禹因先前想着那些冗细的事,把他自己都绕进去了,他整个人也已经想事情想糊涂了,再加上夏侯乙这会儿说的这话根本也有些前言不搭后语的,范禹没听明白,只是愣柯柯地看着夏侯乙,半晌,才说了一个拖长的字:“啊——?”表示他没听明白。   夏侯乙自顾地说:“啊什么?走吧,我们现在去花厅。”范禹说:“现在?太早了吧,还没到吃饭的时候呢。不如我们先去你家的什物房吧,我先把床挑好。”   夏侯乙见这人怎么总想着那张床,不过又一想,这样也好,早点将床运到他家里去,也好早些让他与那个祖辛分床睡。   于是他二人就先起身去什物房,在去往那什物房的路上,夏侯乙忽地像想到了什么似地说:“哦对了,我那儿有一张床,床肚子的一圈都是包裹住的,正面有机关,里面有暗格,相当宽敞,你家那些钱还有钱匣子都能摆进去。又是实木的,笨重得很,床肚那处外头有一层木头的包着,里头是铜皮包着的,贼人要搬要抬要锯要砍都费力得很,几乎不可能。你要不要?要就拿去。”   ☆、第 41 章   范禹听他把那床说得那样好,当然是点头说他就要那张床的。因他想着这人平时说话也不爱夸大,说得还都是比较实在的话,那自然就相信了他描述的。到了那间什物房里一看,果然是很厉害的一张床。   那床肚子整个一圈都是包住的,不像是一般的床都只是四条腿支在那里、然后床肚子空空的。这床肚外面有木头的一层,里面厚铜皮的又是一层。木头的正面朝外的那一面上有一个类似于机关的锁,是一把暗锁,不细看都不知道那里是可开合的两扇门,因它这一个设计就是不能明摆着让人知道那里是门,若摆一个大铜锁上去不就是那种非要昭告给别人听这床肚子里是可以用来藏贵重东西的。木头那层里面又是一层黄铜皮包着的,虽这床已长久不用了,可开了木门后见到里面的黄铜皮也仍是铮亮的,兴许是木头那一层保护得好,连些许尘灰也飘不进去。那黄铜的一层上有一个推拉式的门,门边上有一把锁,一拉合后就可以在侧边锁上,是一把很厚重的锁,锁上面还有与那锁相应的钥匙挂在上面,那钥匙倒是相当玲珑的。   夏侯乙在他背后说了一句:“这锁可厉害了,偷了一辈子的贼都怕是打不开这锁的,只是这钥匙只得一把,你可得收好了。”   夏侯乙倒不知道如今范禹家中看管钱财的那个人是祖辛,钱匣子的钥匙也都在祖辛手里,所以他只关照范禹这句。而范禹则记下了这话,想着回去后也要如此语重心长地关照给祖辛听。这床肚子的钥匙最后还是要交给祖辛保管的。   他对于祖辛保管钥匙与钱财这一方面的能力与作为是相当认可与信任的。就以往祖辛几次三番地好生敦促他又是在床底下挖坑又是去厨房里挖坑以来藏钱的样子,也早已深深地刻印在了范禹心中,要说祖辛能把锁着钱的钥匙给弄丢了,那是打死他他也不能够相信的。   可夏侯乙在这一刻看着这张床,心里竟有些翻悔起来。此时的范禹正蹲在那个床前细看着这床肚子处的各种开合玄机,并且将那铜皮门上的锁一开一合地试着。而夏侯乙一看这床则想着,这床也真是够大的,不禁有些后悔自己当初向范禹提议时怎么将这床的大小给忘了。这一张床的大小是要比范禹现如今家中摆着的那一张还要大许多的,做得这样又大又厚重也是为了防止一伙贼人合力将整张床给搬走。   这时范禹站起身来说道:“就这张了,拿了回去,也够我们三个人睡。这大小也真是的,我看卜丁再长大些、跟着我们睡也还是睡得下的。”他心里这会儿也是家中的财物安全第一,而他早前一直想着的要与祖辛分床睡、怕惹上什么不必要的麻烦的这一头心事倒被他暂且放下了。夏侯乙听他都这样说了,那也只得认下,毕竟范禹家中的财物安危才是第一要紧的,而至于那个一直惹到他的祖辛,他则是想着他自然有工夫与办法慢慢地一点一点地收拾的。   跟着,这二人就准备出这什物房,出这房时,范禹忽然瞥见这间什物房的一角里又多出来两只像上回那大缸一样的大缸,就问夏侯乙:“你家这缸又多出来了?”夏侯乙本是没注意到那个的,毕竟他家里这些琐细的事也要不到他来事事都管着,像是这种什物房中今儿多了一只缸、明儿多了一个橱的事情他哪能样样都上心呢,要是都得他来管,那还要他家的大管家、二管家们做什么。   于是夏侯乙瞥了一眼,说道:“兴许是又有了什么好缸给放在火房里用起来了吧。”范禹走了过去,又对着那缸仔细端详了一会儿,看得无比认真,又敲敲弄弄的,好一会儿了也不肯走。夏侯乙问:“难不成你家摊档上那两只缸也不够卖?还要再添两只?”范禹一听,转过头来,干笑了两声,说道:“你也知道我把那缸都搬到我的小摊上去了?”夏侯乙说:“你家那烤肉、烤麸什么的卖得那样好,我又怎么不知道?”范禹一听,问:“哦,那你尝过了吗?”夏侯乙则说:“嗯,试过了。很独特啊,别人家真做不出来。我这趟由盘充城回来了后天天都使人上你那儿买几串回来,还有那个什么披萨,也真亏你想得出来。用炭火烤的,还是用缸焖烤的,吃着也是好。”   范禹听了就在想也不知这人为什么这么长时间了都不跟他要这些东西去放在他侯乙酒楼里面卖,他想着兴许是这人体谅人,知道若要了去,到时与他对面那个一天到晚只会在大庭广众之下发疯的表哥之间又是要有一番口舌的。   所以他一直就说,夏侯乙这个人真是不错的,和气又大度,体面且还知道体谅人。   于是他说:“那些东西我不如变了样子给你做一些适合放在酒楼里卖的,像是那肉可以用我秘制的炭烤酱腌了,用大杖烤了后再切成片,摆碟端上桌。那披萨还能做成烤包子的样子。”夏侯乙一听,自然是肯的,就问:“行的,我这儿横竖是缸多,改明儿搬几个去我酒楼里的火房里用来烤你送过来的腌肉和烤包子。”范禹说:“行的,到时候我把这种烤肉要用的炭与混合木屑给你调好送过去,每天将大条的肉给你腌好了,还有包子也给你先包好,再让人将它们与那些糖棒一道给你送过去。你不声张地让自家厨子烤来卖也就是了,横竖你们两家的厨子每月也自己会推新菜式出来的。只别说是我给的就行了。”夏侯乙则说:“行的行的,我也只是不想你为难。不过你这提议真不错,神不知鬼不觉的。”   夏侯乙还问他要不要这两个缸,要就到时候与那张床一道给他运过去。范禹说他要的。   说完了这事,两人就走出了这什物房。出了什物房往右手处一拐就前往在北院的花厅去了,想着等到了后坐着再等等也就该开饭了的。   在去往北院花厅的途中,经过一处花园,由花园的石拱门看进去,竟有一片粉色云海。范禹一细看,那不是海棠吗?可闻着又是那样地香。那到底是不是海棠。海棠和樱花似的,一开了就是一片粉色的云海,只是海棠无香,是一件憾事,可这儿这长得像海棠的花竟有一阵虽清淡但却郁塞的香气,一直弥衍在空气里,引得人想往这处园子里钻。   于是范禹就被勾进去了。夏侯乙本是走着走着的,一看身旁人都没了,就再退回了几步,往那园子里勾头一看,发现那个范禹竟然跑到云棠树下面去了。   在他身后朝他一看,觉得这人肩膀薄薄的,而这人的那只庇股因引颈向上的那个动作而微微朝后上方撅着,整个人像是一条被一根看不见的线吊住了嘴巴往上拉的鱼,看着有些好笑。   夏侯乙走近了,问:“你在做什么?”范禹问:“这树是海棠吗?这味道可真好闻。”因范禹即便是翻查这身体本有的一些记忆也是不知道这树叫什么的,本有的记忆里也不知道海棠这样东西,海棠这东西毕竟离他十四岁以前的生活是相当远的,也就因此而完全不清楚这是什么。夏侯乙说:“海棠?这叫云棠。香气是挺好的。”   说着,还伸手攀折了一枝细的下来,在范禹身后勾手将那细枝伸到范禹鼻子底下,也好叫他闻个痛快。范禹一看这人竟把花都折下来了,他本意也只是想闻闻这花香,因为没闻过海棠香,眼下见这些长得像是海棠的花树竟有香,他一是觉得好闻,二是觉得稀奇,才这样地跑了过来树下闻的。主要还是觉得稀奇,而要说到有多陷溺于这花香,也说不大上来,毕竟他原本是一个正宗的男人,也不大可能会有多着迷于花香的。   他刚想责怪夏侯乙两句,想问他怎么这样不“环保”,这么不爱护花草树木,说折就折了,可又一想人家也是一片好心,兴许是见着了自己一副见到了这个就很稀奇的样子,才索性折了一枝下来赠与自己的。于是他也就不好说些什么,只是转过头来,接下了那一枝,还道了谢,伸近了鼻子,闻了闻,确认了这花的味道。   接着,两人就走去了花厅。   再没一会儿,花厅里就传了饭菜进来了。   两人一边吃着饭,一边还要低声地也不知道在说着些什么。一张用来吃饭的大圆桌摆在这个花厅里面,里头也没人守着,只他们两个人坐在这桌边,还非要凑在一起很近地坐着,共同对着面前的三四样菜。一边吃饭,还一边唧唧哝哝地说着一些事情,有时候也不知道说到什么比较好笑的事情了,还要大声地笑出来。   其实他俩完全没有必要这样,这个厅里也没有什么其他人,完全放开了声音说他们的那些要说的事情就行了,还非得弄得像是这一个厅里是有一个集会似的,弄得像是正有很多人聚在了这个厅里、人们一小圈一个圈地与自己圈子的人说着话,而他们两个则是一起的朋友,在一群陌生人当中只自顾地缩在了自己这个圈子里、秘密地说着话似的——唧唧哝哝地说,再稍微放开了声音地笑出来那样。可这房里明明也没有其他人在,他们还非得弄得像是他们是自成一个小团体的样子,也不知道作这样子出来能给谁看。   他二人这副神神秘秘的样子被站在门中的二管家看见了,这二管家就是一直来给范禹他们开什物房的门的那一个,这会儿带了一个宅中仆人把今天晚上的供他们主人吃的最后一道菜——一道炖鱼给提了过来。他站在门口处见这形景就顿了一下,他又瞄了几眼与他家主人坐在一起的那个囝的脑袋,认定这个人一定是一个十分会算计的人,肯定是精于谄佞之道的,将他家主人哄得好好的,再攥在手里,搓圆又捏扁的。总之不会是什么心思单纯的人。   这二管家认定了范禹是一个心思不简单的人,他便一路这样想着,一路领着他身后那个家仆将装着那道炖菜的平底带盖的篮子带到了那张桌前。那家仆将篮盖揭开,这二管家则伸手进篮中将里头的菜端了出来,只两边各三只手指托着那只深口盘的边将那只盘勾了出来、摆在了桌上,手指头也不碰盘子的沿。他将这深口盘摆下来了之后,又朝范禹看了一眼。   而范禹和夏侯乙一直还是那样地说着话,也没朝他们看去。夏侯乙注意到了,见盘子被放下来了后,则让他们先退下。那个二管家与他身后那个家仆就先下去了。   这天他二人吃了晚饭后就一起走回了范禹家在城外的山头上,夏侯乙还没走近那个板桥就折回了,因为现在祖辛在家,不像以前的这个点祖辛都还是在山下宅中的,因此他也不便走近了那个板桥,怕引得范禹家的狗狂叫一气,再惹得那个祖辛出来看到。   接下来的日子里,侯乙酒楼里秘密多出来几样风味独特的秘制烤肉、烤肉拼盘、还有烤包子与什锦烤包子拼盘,即便卖得贵,也总是被来他家酒楼的那些有钱食客点来吃。   而范禹家里多了一张新床,虽说是在夏侯府上已经被夏侯乙用过一手了,但大抵也是因夏侯乙是一个不糟蹋东西的人,一张被他用过了的床也依旧是簇新的,再加之范禹与祖辛他们以前对着那张他家原本的连几个子儿也不值的床对惯了,一有了这比较,再一看这张新床,简直跟睡在龙床上了一样,就是有那样地气派。   祖辛起先得了这张床时,在上面连着滚了好几圈,还直夸范禹会买东西,因为那天范禹由夏侯乙家吃了饭回来后就被祖辛盘问怎么没回来吃饭,他就答他是在外头四处地遛着,还见到一家木工铺子里卖一张旧床,看着跟新的似的,只是价太高,他就跟那家东家商量价钱商量了很久。   如是云云,解释了一番。祖辛就信了,等这床一运到,那天这个已不大被姬槐滋扰的祖辛由山下一回了来后,一见到这床,简直不能相信,在上头连滚了三圈后,直夸范禹会买东西。跟着就收了这床下面那个铜皮门的钥匙,还将他家那些钱匣子与范禹两人合力搬进了床肚子里收着。这下好了,这钱被隐匿得极深,别人朝这房间里一看也看不出来这床肚子里有什么玄机,只当是这家主人为了让床四平八稳的,还特意让人打制成是床肚子一圈是用木头围上的,因为确实也有些人家是这样做的,他们即便床肚子里不藏钱,也仍是将床肚子的一圈用木围上,就为了平稳些。   此后再过了没几天,范禹就收了他家花盆里种着的姜,几百个新鲜的像龙角似的有枝杈的完整的生姜。除了那些要用来做暖体糖的,他还给了婆婆好几块,还关照婆婆以后做菜要放些姜丝。婆婆则一再询问他这地辛是不是真是自己种出来的,否则就这样买来吃也吃不起,他则一再保证是自己家里种出来的,就是由花盆子里刚挖出来的。婆婆这才收了下来,炒菜或做一些荤腥的菜时会放一些以来去腥提鲜。给山下宅子里的人做的菜里面也放这个,而山下的人则想着这家的东家也太豪爽了,竟然连地辛也舍得给他们吃,听说这东西吃了能祛病强身的。   跟着,范禹则请了山下一间他常去的木工铺子里的匠人上山来丈量一下他后面那房子与婆婆的菜园子之间的一大块空地,请人给搭了一个棚子,以后他就专门用这块上面搭建了棚子的地来种姜了。而他厨房里的那些用来种姜的花盆也依旧是摆在原处的,也还是用来种姜。因这姜种多少都不够,需求十分大,不仅要用来做暖体糖,还要用来自家做菜用。   再来就是范禹他家摊档上又多了两只大缸,也卖起了同样的东西,这下就是两只大缸用来烤披萨,另两只则用来烤肉串与面筋串。   他家六辆马车就这样一溜地停靠在大启街较为繁华的南面这一段的街上,事实上是有些招摇的。但竟然他家马车后头的那些商铺里的人从来没有驱逐过他们。   照说要是那些小商小贩的站在街边卖卖小吃、货品,那肯定是没有什么阵仗的,都只是一个小的板车,或是一块布,往某个商铺前面一摆,只要不挡着人家的正门口就行了,那些商铺里的人也不会去管的。可是他家这个“范字小吃”已经渐渐地形成一种阵仗了,一溜排过去,还显得十分整齐划一。他们没有紧贴着那些身后的商铺停放马车,而是空出来了一段距离。有些商铺的正门口被他家的车队挡掉了一点,但是要去那些商铺的人会绕到他家马车与板车后头,由那个空出来的空隙中穿过,再到那些商铺里面去,倒也并不十分碍事。   但他家这样,看起来是确实有些遮挡到别人家的生意的,可是还真没有哪家商铺上来赶他们走。其实若真想要驱赶也是可以的,轻易就能寻着一个由头——说是哪有人将人家大门口挡去一块地那么做生意的,可是范禹的小吃摊没被赶过,只因范禹也料到了有这么一天,所以他从他在这街的这一段做生意的没几天起就开始有意无意地渗透着。   附近哪家东家或是掌柜的来买吃的了,都象征性地只收一点点钱,有时也索性不收钱了,说什么借了人家门口的地方做点小买卖、想来这地方风水也是挺好的、就连带着他的生意也还算是不错的。附近那几家的伙计过来买吃的,也只是收一半的钱。   一开始那些东家们只听着听着,当是一句好玩的话,也就嘻笑着没当一回事地收下了他这些极微小的好处,后来他这街边的小买卖简直是以令人刮目的速度越做越大,而那些东家们拿他的好处也在不自觉中渐渐拿惯了,有时直接拿他档上的披萨一拿拿几份回去给他们家里的母亲或女人吃,有时还直接一拿拿十来根棒棒糖或是波板糖回去给他们家里的孩子吃上一段时间,而他们自己则经常拿范字小吃档口上的呱呱、披萨或是烤肉来当餐点。而且到了后来,范禹也不在档上守着了,只有那些做活的伙计们,他们去拿时,连意思地拿出钱来要给那些伙计的样子也不用作了,因   而事实上即便是这样,对于范禹来说放出去的这些人情债的成本也只是微乎其微的,根本值不了几个钱,却哄得这些东家掌柜们的个个都不太介意他这样一溜排地摆档,更何况他也空出一段距离来了,要去他们商铺的人由那摊档后头进来他们商铺里也不是什么不方便的事情。且有他家这小吃摊摆着,像是把他们的生意也带得热闹了些的。   而附近这几家的那些伙计们原先一开始时听说去范禹那个小吃档上买东西吃只要给一半的钱,他们是不大确定的,因为他们只是听一些去买过的人回来了后这样说的。他们听去了买过的人这样说了后,还怕自己去了范禹不认识,不给半价,他们起先还让那些去过的人再去帮他们买了带回来,他们再给钱给那些代买的人,因他们想着万一自己去了而范禹正低头做着生意,而没有看见他们是由他们商铺里走出来的,就不给他们半价,而他们又不好有意跟他提起他们是哪家哪家的伙计。这么一来,在一开始的时候,有些那些商铺里的伙计还是比较含蓄地想尽办法用半价去买范禹家的食物。   后来范禹家的档口上换人了,范禹不在那儿站着了,他们还有些紧张,还直接去询问是不是还是只卖他们一半的钱,顶替范禹的人就说是的。   到了后来,那些商铺里的伙计们也都不含蓄了,一去范字小吃,就直接跟后面的人说他们是哪家哪家的伙计,那范字小吃的伙计就直接只收他们一半的钱。再后来那些伙计们与范字小吃的伙计们也都相熟了,彼此也认识,到了后要买吃的也就不用再报是哪家哪家的了,因范字小吃的伙计也都知道他们是哪家的,且常看着他们在哪家商铺里出入办事。   于是范禹家这一溜的小吃摊马车与板车与他家附近前后这几家商铺就俨然形成了一种仿佛是共生共荣的一个商业圈,关系都很好,彼此照应着。   因此,范禹的那些马车板车如今甚至都已将一些商铺的大门口都遮掉了一块了,也依旧是没人赶他们走的,因为习惯了,且拿些好处拿惯了,那么发展到最后就是这副样子的——能够容忍范禹家的一些明明就算是“不像话”的做法。   这好像是一种渗透。一点一点,日增月益。把那些人情放出去,也要不了几个钱,却让别人觉得仿佛是欠了他许多似的。他一早预想到自己的档口终有一日会有些不得已的“不像话”的行为发生,故而一早把这四周的基础打好,真到事情临头时,那些人就一定会容忍他的那些不像话的行为,且还都觉得是寻常的,也不觉得他们自己是正在容忍着他的。   如此看来,范禹也算是一个有情商的人。只是可能不是事事都这么地有情商,就像有些事情上面,他实在又是钝得很。   世上憾事有不少,像是鲥鱼鲜美,可偏刺多烦人,玫瑰花儿虽美,可是茎上刺大扎手,而海棠娇妩,可惜无香。不过来了这世界,竟连海棠都有香气了,算是不再让人感到遗憾了,既美且香,两全其美。   只是这个范禹来了这世界后,也依旧是在某些方面十分地没有情商。等哪天他在有些事上的情商也像是他在做他这摊子买卖上头的情商那样足智且远瞩、还一套又一套的,那他兴许也能像这世界里的有香的海棠一样没有缺憾,不再是那个脑子里总像是缺了一块似的、在某些事上面总让人哭笑不得的愚顽之人了。   ☆、第 42 章   这年入三月里,范禹组织了一些宅中人手在鱼女城周边这一带的各处山背面收割三角麦。这处鱼女城可能真算是一座相当富饶丰衍的城,就连山背后都能有这样多的物产资源,短短一个月不到,他们收了一百大袋有余。   照这样看,范禹是不需要去伯甲城补这种三角麦的货了,可是在三月尾的时候,他又被祖辛提醒了一遍那个圆头鞋子的事情。去年他由伯甲城回来后,因脚上穿了一双伯甲城的人才会穿的圆头鞋子,祖辛看了好看,就也想要,只可惜脚长得不及范禹的长,范禹倒是有意匀给他一双穿穿的,只是两人脚不一样长短,也就没有办法那么做。当时是应了他下回去伯甲城补那种三角麦的货时要带上他一道去,顺带着也给他买两双圆头的鞋子的。   只是今年到了三月时竟让他们宅里的人收回了那么多的麦子,怕是有一阵子都用不着补货了,而祖辛是由去年见到了他那几双圆头鞋起就一心盼着他哪天能实现他说的话——带着他借补货的空闲顺便也好买几双鞋的。哪知范禹一早将这事情给忙忘了,也是,他一年到头这样多的事情要想着,哪里就能时时记得当时说过的这话了。   还是那天晚上,他们家里的人都睡下了,祖辛隔着他与范禹中间的一个卜丁问的范禹:“今年收了这么多三角麦,我们还去不去伯甲城补货了?”范禹乍一听这问话,也没有往那个说给他买新鞋子的事情上面想,老实说他自己的去年那时订做的唯一一双热季穿的圆头鞋现在都已经穿着有些挤脚了,他之前还想着不如等实在穿着挤脚时就去这边鱼女城的鞋铺里买一双尖头的先穿着的,因他也实在没必要仅是为了买几双大一码的圆头鞋而特为跑到伯甲城去。   他听了祖辛那样问他,就答他暂时不去了,祖辛就有点不高兴,叽咕了几句什么说话也不当真,什么说了要给他也买两双圆头鞋的转过头来就当成是没有了那件事情的一样。   范禹一听他这抱怨才记起当时答应下的那回事,于是就说:“我给忙忘了,那过两天我们就去,你买,我正好也买两双先穿上半年再说,半年后不知道脚又要不要长。”   他的脚跟祖辛的脚不一样,他一边长个子,一边脚也跟着长。而祖辛则不一样,祖辛光是个子在往上长着,虽说长得不如范禹快,可也是在慢慢长得接近于这个世界里成年囝们的正常身高的,兴许还能再比这世界里的囝们高出一点,可是他的脚不大长。他上个月还偷偷试了试范禹的那双热季里穿的圆头鞋,本想着不知自己的脚有没有也长大一点,就抱着这样一种侥幸的心理,虽说心里也知道好像应该是没有长的,因穿着他自己原本的尖头鞋也还是正好一脚,他试了范禹的鞋后发现果然还是大了。跟着就一直又是盼着范禹哪天开口说要去伯甲城补货,就能带上他一道去买圆头鞋。可偏偏等他们宅里的人将麦子都收尽了,范禹还是没提过说要去补货的话。然后他就开口问范禹了,不曾想还叫他给忘得干净了。他一气,就叽叽咕咕地抱怨。   后又听范禹说要带他去了,也就不抱怨了,跟着两人就说好再过三日就出发去伯甲城,范禹是想着这趟要雇四个壮汉跟着一路去,也好保得财物与人的安危,不要再像上回那样了。上回夏侯乙说他长得一副倒霉相、就爱惹上那种倒霉事,虽说已时隔了几个月了,可也不晓得是不是自己长着长着就已稍微脱去一些当初那种“倒霉相”的外形了,万一还是那副晦气相,那出这趟远门兴许还是得碰上倒霉事的,别到时不但把钱财劫了去,一看到祖辛还有色,还一道把祖辛也给劫走了,那形景简直不能想象。于是他这回说什么也要雇四个高壮男人、一路护卫着他们去。   这回虽说祖辛一听他像是要食言了的样子就嘀咕出声,一副不是很懂事的烦人样子,但范禹也没有恼,老实说,他倒情愿祖辛是这个样子的。祖辛这人有些时候气量狭小,他由来都是心里清楚的,但是他只要祖辛不是像以前那样一有什么不痛快的事情就只摆在肚子里、一句话不说、只跟他冷战就行。因为要他猜到底发生了什么、猜祖辛心里面究竟是在为哪件事情不高兴那就真是很难为他的,倒还不如像祖辛现在这样子,一有什么不高兴的事情就抱怨出来,起码不用他去猜。   这么说来,祖辛还算是有进步的。他以前一有不高兴的事情就爱摆在心里,然后脸上又不给范禹好脸子看,就非得范禹自动去悟出来到底是发生了那一件事令得他这样不开怀。他不亲口将事情说出来,其实也算是一种好面子,觉得有些话哪能就这样说出来,说出来也太丢脸了。可现在他多少是进步成有什么不开心就直接说出来,不用范禹去猜了。   范禹就为了他这点小小的进步就已经谢天谢地了。这是他之前跟祖辛亲口提的,他说有什么不开心的就说出来,不要让他猜,他实在猜不了。   本来也是,他在这方面是低能的,他能猜得出什么。他只能靠别人明明白白一个字一个字地跟他说清楚,他才能明白是怎么回事的。   就像这一回,祖辛把心里面一直憋屈着的不高兴的事说了出来了,他马上就清楚发生什么了,马上就跟他定好了动身前去伯甲城的日子,那么不痛快马上也就没有了。   只是可怜一个卜丁,夹在他们两个中间,由刚刚那会儿气氛稍显凝结时起,他就僵着不动了,直等到气氛又缓和下来了,他才放松了下来,侧身把手脚搭到范禹身上去,准备要睡了。   卜丁是没一会儿就睡着了,而范禹与祖辛他们俩毕竟也不是小孩,睡得是要晚一些的,也就低声地聊了一会儿。范禹也就是问问祖辛那个姬槐近来有没有去烦他,祖辛说这倒没有。范禹还问了一些宅中的事情。祖辛在这一方面肯定是一心向着他的,他其实也算是范禹安插在宅中的耳目,范禹是不常在宅中呆着的,而祖辛则常与婆婆下山去,对宅子里的人事安排、人情^事故、这长那短的都比较清楚。   范禹对于听是非是向来没有兴趣的,不过偶尔还是要听听的,怕有什么妨碍到正事的事情发生,防微杜渐也是有必要的。祖辛在这一点上还是能指得上的,他也不是那种不加拣择地将什么是非长短事情都拿来胡说一气的人,他还是知道哪些是要紧的、哪些可能是要紧的,都拣些重要的报给范禹知道。   接下来第二天傍晚,范禹又上夏侯乙那儿去了,将卜丁也带上了。因之前的某一天,那个夏侯乙也不知道怎么了,过来跟他说让他往后晚上都上他府上去跟他在一处吃晚饭。他自然是肯的,主动让他天天去蹭一顿晚饭,伙食还很好,连带着卜丁的晚饭也一并解决了,这样的好事他哪里有不肯的。如今祖辛又下山去了,祖辛晚饭时候都不是在山上房子里吃的,那范禹要下山与夏侯乙一道吃饭也就去了,没人会管他、盘查他,只要一吃了饭就回来也就是了,横竖总是能赶在祖辛回来前回到山上宅子中的。   而之前祖辛因被姬槐滋扰一事而每天滞留家中,若范禹出门的话,则是可以将卜丁交托给祖辛照管的,而如今山上宅中多数时候的下午也只得他一人在,若他也要下山去,就只能将卜丁带着。   可是他是带着卜丁上夏侯乙家吃这免费的晚饭,这件事还是不能让祖辛知道,他就关照好卜丁就这去夏侯乙家里吃饭一事是一个字也不能向祖辛提的,只说是他带着他在山下城中吃的晚饭就行了。卜丁就点点头。   可怜一个小小的卜丁,整天要为了他们这些人的这么点鸡毛蒜皮的小事得天天背负着不知道多少秘密。   范禹自被夏侯乙提出了天天上他家里去跟他一道吃晚饭后起,他也发现了几件异样的事。就是其一,夏侯乙自那时起,非常关注他吃饭的量,总是关照他多吃一些、再多吃一些。其二,每天饭后,夏侯乙也不再跟他两个人一路走回他山上家里了,而是与他还有卜丁三人共剩一辆夏侯府上的马车、一路这样回去。   范禹觉得:多吃少动,这样的日子似乎过得有些不大健康。   于是他就跟夏侯乙提出说每天吃了饭后能不能走回去,被驳回了。他之后有一次跟夏侯乙说他好像胖了些,夏侯乙视若无睹,答:“胖点好。”   这天他到了夏侯乙家里后,是直接去的花厅,因夏侯乙如今通常这会儿都在花厅里等他,等他到了后就差不多是时候传饭进来了。   他吃饭的时候跟夏侯乙说不几日便要去伯甲城一趟,到时候会有好几天不能来他这儿吃饭了。夏侯乙则问他是什么时候定下的事,他就答是昨天晚上跟祖辛定下的,说这趟主要是去买新鞋子的,他跟祖辛都要买。   夏侯乙则说既然祖辛去,那他就不跟着他们去了,就让他家中上回与他一起回伯甲城中别邸的那几个身手好的仆从跟着他们去一趟也就是了。   范禹就是知道夏侯乙体谅人,要是他也非要跟着去,那么祖辛一路上都能不痛快,好好的一段行程也就给毁了。他让夏侯乙关照那几个跟着去的别说是夏侯府上的人,只说是他雇下来的人也就是了。夏侯乙则说他知道的。   而卜丁那时正挟着一块鱼肚子往嘴巴里送,一边还要听着他们说的这些瞒神弄鬼的话,就眉头更加地皱了起来。这卜丁也不傻,只是看着有些愣,其实聪悟得很,虽说不能完全明白眼前这事,可也知道一定又是些什么瞒神弄鬼的、不能公开了对人人都说得的、尤其是不能对祖辛说的事情。   他心里可“苦”了,觉得天天都要背着这样多的秘密活着,真是有些辛苦的。   于是他就因为这苦,而皱着眉头,挟了那筷子鱼肚子往嘴里送去,决定眼不见为净,不要管他们这些事情了,只管自己吃鱼。   哪知他这样子被范禹一转头时瞥见了,忙摁住了他的筷子,问:“怎么眉头皱成了那样,是不是鱼肚子里的刺没挑干净?怎么回事,知道有刺还往嘴里送?”他还想着,不该有刺的,明明之前已经给他把这块鱼肚子的刺挑了一遍了,见没有了刺才搛到他碗里去的。于是他又把那鱼肚子拿回来再挑了一遍刺,发现没有,就问:“卜丁,怎么了?是不是不喜欢吃鱼?”他还想着实在是不明白为什么这个卜丁的眉头先前皱成了那样,活像是能生生夹死一只苍蝇似的。   卜丁摇摇头,盯着那一块鱼肚子,心里想着范禹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肯把那块鱼肚子还给他。   还是夏侯乙看不下去了,把还摆在范禹碗里的那块鱼肚子往卜丁碗里挟了去,关照说:“趁热吃了它。”   还跟范禹说:“他不喜欢吃就不会往嘴巴里送,你光知道在那里挑刺,都挑了几遍了?好好的鱼肚子由热的被你挑刺都快变成是凉的了。你管你吃饭,一天到晚只知道长个,长了半天肉也不知道长到哪里去了。”   范禹不认同:“我哪里管得了这个,它自己在长着,我哪里管得了它是长个儿还是长肉的。况且最近真是好像肥了些。”   夏侯乙则说:“你不要一天到晚地到处瞎跑,准能长些肉上去的。”   他这一会儿说的话,竟好像是有一丝夹枪带棍的意味在里面,似乎是并不能完全不介意范禹要带那个祖辛到伯甲城去买鞋的这件事。   范禹一听这话,心里隐约觉得有些不大对劲,就略微抬头,问:“你……?”夏侯乙挟了一块牛腩到范禹碗中,说:“快吃,这一回我让五个人跟着你们去。你带那个惯会惹事生非的祖辛去,一路上不知道又能生出多少事来。”   范禹一听,果然是在不满意这件事。他本想说祖辛也不是什么惹事生非的人,可话在嘴边了,又咽下去了。   这趟本是要将卜丁放在家里由婆婆照管着的,可是卜丁知道范禹这回是出远门,也不像是之前他下山去时将他放在宅中让婆婆或是祖辛代为照管一日半日那样,于是卜丁死活不肯留下来,非要跟着范禹一起去。   范禹也有些为难,因路上带一个这样的小小孩,也是麻烦的。且他本也不想去太长时间,只想着速去速回,买了鞋就快些回来鱼女城这边的。   最后还是祖辛说的:“他实在要去你就把他带上吧,也不碍事,我不是也能看着他呢吗?”   于是这一行就是他们三个一起去,临行前还给婆婆量了脚长脚宽,准备到时候给婆婆也带两双圆头的鞋子回来。婆婆都穿了一辈子尖头的鞋子了,现在竟然要像年纪轻的人一样去学穿些别的城邑里面时行的东西,不觉还有些不好意思。大抵也是因为这不好意思,就在范禹他们说要帮她也带两双回来时略坑着头嗤嗤地笑了几声,不过也没有推拒他们的这个提议。   这一趟去伯甲城,范禹还是去的翁难鞋铺,自己买了三双,给卜丁也买了三双。而那个祖辛以他的脚都不怎么长的为由,一口气买了六双,还都是又贵又纹饰精美的。他们又把给婆婆量的脚的大小告诉给了翁难听,翁难帮着选了两双鞋,他们就买下了。   翁难由头至尾都是一张臭脸,范禹是自然不会担心他提些上一年他见到的他与夏侯乙在一起的这类多余的话的,因为他大抵心里也是清楚的,翁难本来就话少,只要他自己不主动提及,翁难也是不会先说些什么有关那事情的话的。   他们这一趟一行人,包括跟着他们来的夏侯府上很能打的那几个仆从——被祖辛误以为是范禹雇来的壮汉,都是住在一间客栈里的。买了鞋后又在这城里遛了一天,带着卜丁吃吃喝喝的,然后紧接下来的一天就又启程回去了,因范禹眼下事务确实也忙就是了,在这一头也耽搁不起。   不过他们这趟行程这样赶,祖辛倒也没有抱怨,因他目的都已达到了,一直心里念着的、都念了好几个月了的圆头鞋已买到了,其他的也就没什么好怨的了。   ☆、第 43 章   入四月,真正是烈夏般的季候。不过在这一处地方的这种季候竟不让人十分难受。这个地方没有所谓的四季,也就没有可能像范禹以前生活的地方那样地四时和顺、晴雨适时,这里只有三个季——一个很长的热季、一个播雨季、一个奇短的且也不太冷的寒季。   不过在这热季里头,人们活得还是挺自在的,因那种热不是一种闷住了的郁结住的热,而是仿佛像是有一种自然的力量在热的同时又像是让人吃下了几颗辣椒能随时随处将那种体内的热通过发汗的方式疏导出来一样,反而让人有一种很爽快的感觉。   四月中的一天,对于范禹山上家里的人来说是一个好日子,因这天他们要上鱼女城府衙里办一件大事——将范禹与祖辛的终身契赎出来。本来范禹也是没有这样急着要将终身赎出来的,毕竟现在他生意的运作一切如常,那些买来雇来的人都挂在婆婆名下,而婆婆又是一个靠得住的人,且他家房子里又有了夏侯乙赠予的一张床,那床用来藏钱又是极稳妥的。如此看来,也就真没有什么必要这样紧忙着地去将他的终身赎出来。   可范禹是想着要将山下的宅子买下来,他看那价钱还是很不错的,不会像他以前生活的地方的房价那样疯狂,在这儿还是买下来比租赁要上算。并且他也一直想着能将钱存到才旦金铺里去,觉得那样到底要比摆在家里来得安全许多。这才有的这个先将终身赎出来的想法。   他要将自己的终身赎出来,那肯定也得一并将祖辛的赎出来。他把这话告诉了祖辛,祖辛一听,竟这么快就能变成自由人了,心里自然高兴,因这样一来,首先就意味着他到了七十时是不会被人带到山洞里去由着他体力耗尽而亡的。   这天,他还特意穿了一身很好的衣裳与一双那次在伯甲城买的最贵的鞋。他们家里四个人都要去,因他们两个的户头挂在婆婆的名下,那么婆婆就得亲自去一趟,其实不去也是可以的,就是如果她不去,那么事情办得就要慢一些,那府衙里的人又是这里得查证一会儿用掉几天、又是那里得查证一会儿用掉几天的,故而婆婆还是跟着他们去为好。这么一来,既然婆婆也去了,家里就无人看着卜丁了,自然卜丁也是要跟着去了的。   他们这四口人就一道下山往鱼女城内深处走去。祖辛有一种他自己的命途就要自此改辙了的畅快感,而反观那个范禹,竟然比较平淡处之。或许这事儿之于他,要么就是意料中事,要么就是或早或晚总会发生的一件事,早办了或晚办了都是一样的,总之办了就行了,也没什么能叫他兴奋的。   不过,他前一晚关照了祖辛,他们赎了终身出来的这一件事最好是不要跟宅子里的人提起,他怕祖辛有些时候爱炫耀,什么能说、什么不能说的他会分不清楚,别到时候将赎了终身出来的这事当一件好事到处对宅子里的人说,一个不小心就惹火烧身。这事确实是好事,只是对于祖辛与他来说,确是一件好事,但是对于宅子里其他那些到了七十要面临那样的死亡的囝们来说哪里会是好事。想想也是,他们那一些囝们在这一方面暂时是无着的,能活到七十的都逃不开那样一个命运,想一想心里都苦,还要他们去为那些逃出这一种命数的囝来欢呼庆祝,这可能吗?谁也不是圣人。   就像有些那种爱炫富的,他们有钱确实是好事,只不过这也只是对于他们自己来说是件好事,可以供他们吃喝玩乐,可偏偏他们心里憋得发慌就是想让别人知道,这类人中的多数还以为炫出来之后那些看着的人看了他们那副样子能有多高兴似的、能多捧着他们似的。大部分人生活都已经不是很容易了,每天都在为三餐一宿辛苦着,谁有那个空闲去为他们高兴,他们有钱对别人又不是什么好事,也不是能匀给别人一丁半卯花一花的,却还想要别人在心里高兴地捧着他们,都不知道这一种完全不符合人性、人情、心理学的幼稚想法是打由哪里生出来的。   所以范禹以前稍懂事了点之后就一直算是相当低调的,包括他现在也是一样低调的,以前他弟其实并不是一个低调的人,就常被他说,现在碰见一个祖辛,他看着也不觉得他像是什么明白低调的意义何在的人,故而他预先关照好了祖辛这事先不要乱跟人说,免得惹来一些不必要的麻烦。但他当时又不知道怎么跟祖辛解释乱说这件事情的危害,他也不好真地去跟祖辛剖析人心最真实的一面,且就算剖析出来给他听,他兴许也是不能完全明白的。于是他就说:“你就想一想他们的感受。你这样年纪轻就将终身赎出来了,而他们还要面对七十之后的那样一个死法,你跟他们说了,就像是立时提醒了他们一回他们到时候的这个事,心里一定很难过以及害怕。所以你一定不要说。”   哪知祖辛本是一听他说要去府衙里将他们的终身赎出来就舒眉展眼地开心着的,后又一听他说的这话,一想到了一大宅子里的人多数都是与他们一样的人,到时候就是要接受命运不公允的对待,且还有一种无能为力的疲弱感,他就心里难过了起来,直问范禹那他们那些人怎么办,要他给他们想想办法。   范禹心里也知道祖辛是那种有时候同情心容易泛滥、且心里一被激起了同情心却自己并不作为而只是会一劲地要他去想办法的人。就像是那种两个同学走在路上,一个同学看到了一个小乞丐,心生怜悯,眼泪都要掉下来了,然后马上转头对与他一同走着的同学说:“你快拿五块钱出来,那个小乞丐都可怜死了。”   祖辛就是这样的人。范禹是清楚的,只是他想着祖辛这样的人既然已经摊到他头上了,也只能负责任地与他过下去,都是一家人了,他性情中有什么拙劣粗恶的地方那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也就过去了。且他见祖辛这样就觉得他这还算是一个好的,总比那种一点同情心都没有的冷血来得强。而且真要比起来,范禹他自己的三弟以前十三、四的时候还不及这个祖辛,简直比他还要烦人。   于是他那时见祖辛那副难过的样子,就只能出言宽慰:“先不要急,一步一步来,我总会想到办法的。”说了这话,祖辛才收起了那一副难过的样子,他觉得好像范禹说出了口的话,就一定会在哪一天变成是真的似的。他是相信范禹的。   那晚上祖辛为了他们山下那两宅子的人那样地难过,转了眼过来就又丢掉了那些让他伤心的事情,就又在这天白天要去山下府衙前仔细地装扮了起来了,又是一副今天是大喜的日子的模样,眉梢眼角里都是喜气。而那个卜丁在他们临行前,就仰着头看这个祖辛在他们房间的照全身的黄铜镜前试了好几身衣裳,而祖辛则关照卜丁不要看了,先去把他那顶小的草帽戴上,一会儿出去会很晒。   范禹则是见他之前为了那些与他命运不同的人难过成了那副样子,一转眼又盛装打扮了起来了,虽心里知道这是他这人固有的性子,可也免不了在心里暗自吁一声的。   他们一行人走至鱼女城当地府衙的黑色门阙前面。抬头一看这门阙两侧上方的像排楼一样的亭子,里面没有人,那亭子也只是一个装饰,不是真地设来让人在里头觇望府外的一切动静的。因而亭子有些小,是两个四角亭,亭子的檐与柱也都是墨黑的,由亭柱望过去,像是两只空洞又幽暗的眼,就这么死死盯着站在府衙门前的人看着,确是森然可怖的。   大门正上方的在那两个亭子之间的是几根匀整的横木,也是漆的黑色,就这么一看,倒像是乌压压地停了一排的乌鸦在上头似的。范禹反正是打了一个哆嗦,他之前和婆婆来过两次,对这地方向来是没有好印象的,骇人得很。每回范禹一走到了这个门前都像是要进地府去了似的那种感觉。   不过他又侧过头去看了身旁的祖辛他们一眼,觉得他们倒还算是面色如常的,也不见有什么像他一样觉得反胃的神色,他想着兴许这到底是这儿土生土长的人,见到这个跟地府似的府衙也没什么大反应。   一进了府衙,里头的大小当差的个个都是一副狞恶的面孔,竟然狞恶得有些生动,简直像是鬼差一样。范禹这时竟有些想笑出来,或许是之前那种令他骇然的感觉积压得过了头,就过劲儿了,这时真是觉得眼前这一切都忽然变得滑稽了起来。他也真是很钦佩这里的“政府”啊,能把自己的“办公大楼”设计得跟一座地府似的,还选了这好些个长得像鬼差的“公务员”。要说就一个两个像倒也罢了,竟然在这府衙里见到的个个当差的都像,这就不得不让人觉得奇了。也不知在这处地方谋一份公职是不是第一条件就是——阁下长得像鬼吗?长得不像的话就请自觉放弃谋公职一事,不要浪费彼此的时间。   他们在门口处说明今日来要办的事情,就被放行了,由得他们自行进去走至可处理他们这事情的厅。是不会有人领着他们前去的,因为也不怕他们在里面瞎去些本不该他们去的地方,里头十步一岗,且重要的地方都是有好几个当差的把守着的。   他们依着先前门口那人指的路,就走上了一条廊,那廊也不是直的,长长的一条,有几处曲折的地方,由廊这头一眼也望不到尾,范禹望着这许多条廊柱,仿佛它们形成了一种重门叠户的感觉,就仿佛是那种游乐园里的千层镜,一眼望进去能看到一个叠一个的百十层的影像,看得他头晕。   于是他领着祖辛与婆婆、还有一个卜丁快步地朝廊那端走去。他不想呆在这个廊上,这个廊像是一个梦境,一个一环套一环的梦境,梦中有梦似的。这带给他的已不是一种可怖的感觉,而是已令他生厌了。他怕自己在这廊上走久了,这廊就会有一种神奇的力量将他的力量吞掉,而他也将再也没有勇气在这个地方活下去、过下去。而他现在又是拖家带口的状态,他垮了,那余下的人又该怎么办。   所以他就不能去想,是梦也好,不是梦也好,反正还要过下去。   在这廊上走至一半处,迎面来了两个这府衙里当差的,一个对着另一个说:“今天是去太仲府上点人出来。那府不是封了吗?那到年纪的家仆还留在里面?”另一个答:“听说是已封了的,那两个家仆也是不走运,如果他们家主没有犯事,兴许也是要赎他们的。”这一个又问:“哎?你说,我们都有多长时间没去什么地方点过人了?”那一个又答:“有一阵子了吧,这也不是天天要去点的,说真的,他们那种人能活到七十的也不多就是了。”   这些话都飘到了正走着的范禹与祖辛耳朵里,包括那个卜丁都听见了,虽说半懂不懂的,可也跟范禹与祖辛一样因听了那话而一脸凝重地朝前走着。婆婆待那二人与他们擦身而过并且走远了,才跟他们说:“没事的没事的,今天赎出来了就好了。”   ☆、第 44 章   范禹因听了先前与他们擦身而过的当差的说的那番话,在神情中就夹杂了几分说不上来是什么的光,与他家里那几个穿过了那条长得仿佛不见另一头的廊,向左一转,再走了没多久,就到了一座楼宇前,四人竟动作划一地仰头一看,可能各自心中都叹着这楼宇相当壮丽。   或许范禹家中那几个只是觉得这楼壮丽,而范禹是还觉得它带上的那丝鬼气依旧是在的,就像是这处官署中的处处楼宇一样,都带了那么丝鬼气,仿佛是脱不去的一样。   他这时候忽然想到兴许就是因为这处府衙的样子与里面的人的样子实在太让他一个来自于以前他那世界的人感觉像是地府,才会在这大天白日里生出之前那样的异样的像处在梦里的感觉,就像是做了一个梦,跑到地狱里看了一转似的。   他领着他家那几个进了这楼,正堂里靠北面设有一长几,几下有几个木制的墩,几后有一椅,也是像夏侯乙书房里的那种椅,是长的,也够两个人坐,且椅背奇矮。这几后的椅上现坐着一人,肯定是这里的一个小官吏,就是专管这些赎契的事务的。而几前那几个矮墩上现坐着一对男女与一个小孩,兴许是这鱼女城中的一对父母正在为他们家中的已足十岁的小囝赎契,要赎回他们本家里去。   范禹他们就站在离那几有几分远的地方静静候着,想等这一拨子人办完了事情他们再上前去办他们的。   过了不多时,那一拨人将事情办完了的样子,那个女人拿手搂着她小孩的一侧脸,而那小孩樊着那家女人的腰,而那个父亲模样的人就走在那个小孩身边,就这样一家人走出了这个正堂。   而那几后的小官吏朝婆婆看了一眼,婆婆就提醒他们几个坐过去。   他们坐下了后,范禹也还是不知道正在盘算着些什么的。直到婆婆都已将他与祖辛二人现在的契纸交给了这官吏,并且拿手肘碰了一下范禹,范禹才抬起头来,却忽然发现这官吏那张一样是相当狞恶的脸孔上竟可疑地浮上了两抹红晕。他又盯着看了两眼,发现这小官吏竟是看着祖辛在不好意思,他想笑,可是又因此刻他心事重,就笑不出来,脸上因而掺揉着两样的情绪,看着就让人觉得别扭。   他细听了婆婆与那几后的人说的话,见那人由右手边取来笔札,正欲摊开一张专门用来书写终身赎契的契纸,范禹忽然开口说道:“请就写他的吧,我的今天就先不办了。”说着,还拿手一指正坐在婆婆旁边的祖辛。   婆婆就坐在他与祖辛之间,而此刻的卜丁正站在坐着的范禹的两腿之间,这几前只得三只墩,也没有他坐的地方,故而也只能站着。   他这话一出口,这三个人都带着惊疑神色望向他。   他则说:“没事的,祖辛的先办了,回去我再跟你们说。”他有他的一番盘算。他想着今晚上就上那座有寄死窟一样的山洞的山上去看看里面等死的那些人。他也不知道里面人数多少,他想先看看他们的情况,不知能不能救起一两个来。他们那些人应该等不得,在那个山上也没有食物与水,应该等不了,如果人数多,那一定又有不少用钱的地方,他还不如自己的契先不赎了,先看看他们山上的情况以及要用钱的地方再说。横竖他的钱再赚就有,就赎一张契出来也是迟早的事,并不赶在这一时。而那些已断了粮的人的生死已变成是刻不容缓的了。   且他也实在不知道山上是什么样的情况,有没有人把守,洞口是不是有铁栅栏锁上了,上山易不易这类的事情,他都不是十分清楚,他以前也只是知道像他们这类人到了七十后是要被带上山去的,可也并没有想过关于那个的细事。不去想那些细事,一是因为不愿意去想,想来也是可怖的,那还做什么要去想,再有一个就是他们这类人大抵也在潜意识里认定自己应该也是活不到那个年岁的,那又何必去想。   他既有了这打算,就决意不要先办自己的这件事情了,倒把他家里的那几个个个都吓了一跳。   哪知这时祖辛说:“你不赎,那我也不赎了。”范禹说:“来都来了,你的就先赎了吧,也不碍事。”祖辛非说不,非说哪天范禹赎了他才一起赎。那个坐在后头的小官吏一会儿看看范禹,一会儿又看看祖辛,举着一管笔也不知到底要做什么。   范禹则说:“唉,你就听我的,说让你赎你就赎,拧什么!我也就是晚一点也就来赎了。你不要在这里使性子。来都来了,一件事都没办就走,不行的。”范禹是见那几后的小官吏的笔都举好了,要是真就这么走了,也有点待人家玩儿似的。   跟着,婆婆就劝了几句,祖辛本是已站起身来要往外走的,还想“以此明志”,结果又被劝了坐下来,把他那张终身契给赎了出来。那官儿像写公文似地将这契的内容在那纸上写好,末了捺上了这官署里的印章,婆婆把她背囊里的一张范禹以她的名义存的存钱纸取出来交给了这官吏,这存钱纸上的钱的数目刚好就够赎祖辛一人的,婆婆背囊中还另有一张存钱纸的,本是赎范禹的赎金,不过看来这一时半会的也用不上了。跟着祖辛的这契纸就被交给了祖辛,由他自己日后好生收妥了。   等祖辛的事办妥了,他们一行人就出了这府衙。直到回了山上家中,范禹才把心中盘算着的事情说出来。婆婆对这事倒是知道得多一些,她说了那山的方位,还说那山与山洞听传闻说的好像是没有什么人把守着的,就是一座荒山,因荒得很,也就不怕那些被放上了山的人得到山中的食物。婆婆还说一般囝们都接受自己的这个命运,很少见有什么反抗意识的囝,绝大多数都是认命的,所以被带上了山去一般也就守在了里面等死了。而一般没什么府衙里的人会时常上去的,多数时候也只是上去清理一下已饿死的人的尸首。   他们这几个是上午时去办的这事,回到了后,范禹把他心中想着的事大致说了说后,婆婆与祖辛两人就得紧忙地收拾那些筐与篓、要下山到宅子里给宅中匠人们做饭去了。   待婆婆他们走后,卜丁拿了前头厨房灶台一侧上的盆里面婆婆早上做好的给狗儿吃的口粮,跟着就去两所房子之间喂小正它们去了。而范禹则留在前头厨房里准备点简单的饭菜,一会儿他与卜丁也得吃午饭了。   下午的时候,他带着卜丁下山去了宅子里一趟,叫了两个壮汉,说晚饭后大约是七时半至八时之间他就再来这宅子,到时要他俩跟着他去城西的荒山一趟,他俩说知道了,到了点就跟着他去。   他去完宅子后,就领着卜丁往夏侯乙府上走去,还想着到了后不如跟夏侯乙提一提今天晚饭提早一些吃的事。   等他到了夏侯乙府上,因今天来到得也早,就先是去的夏侯乙书房,想着他应该也是在他书房的。去了后,果见他就在里面坐着。夏侯乙一见他来,还举手招呼他过去坐下。他就又坐到他正对着书房门的书案后头的那张椅上了,而他放了卜丁在这房里跑。卜丁也不叫守规矩,他就是那么一个性子,温吞水似的,大多时候不声不响的,因面他即便被范禹说了让他在这房里随意跑,他也不知道要跑到哪里去。于是就只是像只午后慵倦的猫儿似的,只迈着轻轻的步子,一会儿飘到东,一会儿又缓慢地飘到西的,又像一小轴棉纱,一会儿朝这儿转转,一会儿又朝那儿转转。只是轻得很,不像那种长得很皮实又极有活力的小孩一被大人放开了手后,就像是一层老房子里的木地板上的老鼠似地咚咚咚滚到东又滚到西地发出那样大地声响。他每转到一处,都要仰头看看,因这房里什么橱啊柜的都高得很,他一样也够不着,也只能仰了头就这么看看。   夏侯乙问范禹今天都去做什么了,还问他怎么今天来得这样早。范禹想了想,本来倒不想跟他说的,因他不想把自己生意上的或是家里面的事情拿出来跟他说得太多,就觉得有些事说出来,万一这人当是他想让他帮忙的就不好了。更何况现在的这些事也都是他能弄妥的,说来无益,还浪费时间,有那时间直接去把事情办妥了那多好。像范禹这种生意人一般惜时也惜字。   但他又想自己这些时日以来也没什么瞒他的,有什么话也都跟他说,若不说,倒像是要遮遮掩掩的,像他是有什么话对他说不得的、要掩蔽了去的似的。   于是,虽两难,他也只得说,谁让他今天非得早来呢,谁让他天天上人家这儿来吃免费的晚餐呢。一说到这免费的晚餐,他也老是心里隐隐地觉得有些不大对劲的。就因为照理说天下是没有免费的午餐的,那同理,也应该是没有免费的晚餐的,那他还天天跑到这里来吃免费的晚餐,那应该是要付出什么代价的。但他每每一想到了这个,就又一想,兴许是他自己帮着这个夏侯乙弄了那好些好卖且又卖得上价的新菜肴——烤肉拼盘、烤包子等等这些大缸秘制焖烤的食物,然后这人有意与他长期发展生意上的合作关系,就假借每天请他吃晚饭来拉拢,就像他也有意对这人有那个长期的友情发展计划是一样的事。   范禹这么安抚了自己心里的某一种不安之后,就又在表面上粉饰出了一种太平,觉得天天上这人这儿来吃这免费的晚餐就真地是免费的晚餐,应该是再没有什么代价要他付出的了。   他听夏侯乙之前那样问了他,就顿了有一会儿才说道:“唉,别提了……我今天跟祖辛与婆婆去了一趟这儿的府衙,要赎那个终身契出来的。”夏侯乙问:“哦?那你已赎了?”范禹说:“那倒没有,就给他先赎了。我留了那我的那部分钱可能有别的地方要花它。”夏侯乙问:“什么地方?你缺钱?”范禹则说:“还行吧,不算缺。你先别问了,我以后再告诉你。”   ☆、第 45 章   范禹让夏侯乙先不要这样细打听他做的事情了,夏侯乙便也不问了,因想着他能有什么是瞒得了他的,被他支使了去看着他的那两个还不是每晚回来后都要细细回报一番的。这么一来,在这会儿工夫不问便也不问罢了。   后来范禹问他能不能早些吃饭,他说行的。于是吃了饭后再坐马车回到了城东范禹赁的那两座宅前,范禹说他就在那儿下车就行了,跟着夏侯乙就坐马车回去了。   范禹把卜丁放在宅中,由婆婆他们照管着,说是到时候让她与祖辛把卜丁一起带回山上家中,还关照祖辛到时候帮他烧水洗澡。交代完了后,就去找了之前下午的时候他叫的那两个男人,说现在就可以出发去了。   他因晚饭吃得早,回到这边宅中的时候也尚早,也才七时一刻左右,他与那两个壮汉离开这宅的时间也没超过七时半。他们其中一人背了一只包袱,里面装了一些拿油纸包好的还是温的的灰麦包与两只草帽。两人腰间还各别了一只水囊。他们想着一会儿到了山上,看到有活口,也可以散一散这些灰麦包给那些人先应急着吃一些。   他们出了门后就雇了一辆马车,三人坐至城西的某条街上,就让马车夫停了车,也支付了钱。他们也不好直接让这马车夫将马车一路驱至荒山下面,因而也只能在还未到那山脚下的地方就让人停了车。   他们由那街上一路走至那坐荒山的山脚下,再一路爬上去,所幸这山也不高在哪里,过了半山腰再往上一点就是那个石窟的所在。这山也够荒的,连只猛禽走兽也不见,目光所及之处就是在黄澄澄的月色下映照出的一片荒凉景象,简直就是赤地三年过后的那一种草木尽空的形景,那么别说是猛禽走兽了,连只蝈蝈都找不到,一片死寂。   范禹都不明白这山怎么生得这样,明明这鱼女城周边的许多山都是草木很兴盛的,偏偏这一座就长得这副光秃秃的样子。他问跟着他的那两个男人:“这山怎么这么荒?”那两个男人的其中一个说:“不知道,这一片座座山都是好的,就这山长成这样,可能这山的土有问题。”   跟着他们就摸进了石窟,果见有两个人有里面,如果没弄错的话,这两个应该就是早上那府衙里的当差的口里说的太仲府上的仆人。照那两个当差的说的,他们是有一阵子没在这城中点人了,那么之前点的被带上山来弃老的人早该饿死了,而那些人的尸首也早该被府衙里的人上来清理过了。这会儿这石窟里还真的就只得这两个,算起来他们也该是今天的午饭、晚饭都没有吃过的,兴许连早饭也没吃过。   他们三个走了过去,范禹问:“你们还有力气说话吗?”那两个被饿得没有什么气力了,直想索性什么话都不用说,最好动也不要动。等死都是这样,比较没那么痛苦。   范禹让人把包袱解开,取了灰麦包与水囊给他们。这几乎是人的一种本能,他们被配带着兵器的衙役带了上来,自然是不会反抗,但不代表他们见到了食物摆在眼前会拒绝去吃。于是他们想也没想地缓缓伸手拿过了那麦包与水囊,就这样吃喝了起来。   范禹看着,这应该不是那种一点求生意志也没有了的死气沉沉的人。兴许他们这一类活到了七十的囝没有一个是甘心被带上来丢弃的,只是根本也无从反抗,才会表现的一副毫不反抗的样子。   如他们想逃,逃下了山去,也是没有任何生活来源的,他们的契纸都在府衙里,直到见到了他们的尸首才会在府衙里将他们销户。他们就这样逃到了山下也是没有哪一户能请他们的,再有就是他们都已经这样老了,就算是逃到了周围哪座山里也是难以生存下去的,被饿个一顿就已头昏眼花了,还怎么走下山再走去另一座山再挖个红薯抓只野兔什么的。再者他们这一辈子活得都相当不容易,心里总有一种炎凉的感觉,总觉得既被带上来了那就这么晕晕乎乎地死去了倒也还不错,那就不要再费心费力地又是逃又是找野外生存的门路了。   可当有食物与水就这样在一种几近是不可能的情况下凭空出现在了他们眼前时,他们就这么抓起来吃下去的那一刻,他们还是会发现,如果能让他们活下去,他们还是愿意的。   主动去谋求生路对于他们来说是难的,可是如果是有一种生机降临到了他们的头上,他们还是愿意接受的。毕竟好死不如恶活着。   他们每人连吃了三只大的灰麦包,还都饮下一水囊的水,竟也不再头昏眼花了。等省觉了过来后,才发现自己原来不是在做梦,而是真地吃了东西、喝了水的。   范禹问他们:“你们先跟我回去吧。”他们说:“可是到时候来清理的衙役要是不见尸首怎么办?”范禹这才想到了这一层,他想着自己先前光只想着救他们出去,而根本就没有想到这问题的后续。他顿了一顿,就说:“你们先跟我走吧。那个我会想办法的。”   而事实上他也想不到什么办法,他能想到的办法也就是去问夏侯乙。而说白了他那个所谓的“我会想办法的”其实意思就是“夏侯乙说不定是有办法的”。   他在这个地方生活的年月毕竟尚浅,哪里能事事都谋算得那样妥贴,很多事还是得靠一些在这里生活了很久的人,比方说婆婆,是一块很辣的老姜,再比方说夏侯乙,总之是看着很厉害,而且重要的是他也是一副比较有权势的样子,那么在很多事上的门路是要通达许多的。   他把这两个人带下了山,拿出两顶帽子给他们戴上,再让跟着他来的那两人中的一个去叫了马车来,五个人分两辆马车一行回至城东宅前。   那两人回宅去了,他让他们将今晚这事对一概人等都缄口莫提,即便是宅中的人也是不要说为好,他们点头让他放心。   他之后就领着那两个已七十的老者上山去了。这两个一个是壬伯,一个是戎伯,他先将他们在他后面厨房里简单安顿好,烧了水让他们冲洗了一下。兴许他们也是之前在大户人家做事情的下人,多少也是比外面沿街要饭或是胡乱吃酒闹事的那些也顾不上体面的或是根本也不想讲究一下^体面的人要讲求一下^体面的,多少也是爱干净的。烧水给他们冲洗时,也是看得出他们也想清洗一下好让身上利索一些,毕竟都在那个山洞里坐了将近一天了。   洗完了后,范禹拿了两身他自己过去的衣裳给他们先穿着,这两人也老了,兴许年轻时候还能有大致一百六十七、六十八公分的样子,现在缩得也只剩一百六十五的模样了,看着倒是和祖辛一般高矮,好在他们人还算是精神的,也没有成日拱肩缩背地站着,不然的话,看着还不及祖辛高。   范禹之前的衣裳给他们穿倒还算是正好,他现在人也高了,买的衣裳虽说被夏侯乙评过说“好小的衣裳”,可到底对于他们这一类人来说,他目前买的这几身就显得有些长了。而他哪里敢去动祖辛的衣裳,即便祖辛看着与眼前的壬伯、戎伯一般高矮,衣裳的长短应该也是正合适的,他也是不敢拿他的衣裳出来给这两人应急先穿着的。   祖辛这人也不是说小气,就是人都或多或少有一方面或是两方面特别在意的,这事放到人人身上都不大一样,有人特别在意这个,有人就特别在意那个,像是祖辛就特别在意他的“美貌”与衣衫、鞋子,有时候他在家里面没事做时,还能把那些都已洗净叠好的衣裳再拿出来掸一掸,掸完了再要重叠一遍。这些在范禹看来都是完全难以理解的事情,不明白他这样做来是要做什么的、意义何在。   可到底见他这样做得次数多了之后,范禹心里大抵也有数了,觉得这祖辛就是在这一方面心里特别着紧的。那他既知晓这一层,那也就犯不着做出些有可能会触犯了他的、惹得他心里面不舒服的事情,比方说未经他同意就将他的衣裳拿了去给两个看着就是灰扑扑的阿伯穿上身。   这是一层,再有一个就是,老实说祖辛那些衣裳,与“质朴”完全就无丝毫关联,虽说穿在他本人身上,再花哨的竟然都还能神奇地显得他这人有一份稳重端凝的气质,真是也实在不知道他是怎么做到的,明明一身花色都艳俗得让范禹看了眼前一晕的衣裳,再往祖辛身上一穿竟也没什么不妥,竟还大气端庄了起来了,像是能穿了去出席什么宴请的衣裳。可这些衣裳真拿去给壬伯他们穿,随意一件穿出来都笑死人。   范禹想,即便他拿了祖辛的干净衣裳去给他们穿,他们又即便是感念于他相救的恩情,但是拼了他们的那张老脸,也是会抵死不从的。   范禹甚至还想象了一会儿壬伯与戎伯穿祖辛的衣裳时的样子,将祖辛的那几件尤为夸张的衣裳试想着摆到了他们身上,而他们两个则像在台上唱大戏一样地被他在脑中戏谑了一遍。   想得他也“噗”一声笑了出来,笑完后又在心里叱自己真是穷极无聊了,拿老人家取笑。可他又忍不住去想,大抵也是因为救了他们出来就凭地生出来一头烦心事,才想找些事情乐一下,哪怕这乐事在他平时看来是极无聊的。   真是烦心的,救得容易,可日后怎么弄,因这一桩事而接二连三、牵三挂四地引出来的事情怕是也不会少。首先一个,也不能让他们天天睡在他房间旁的这个厨房里;再有就是这里当地的官署会不会较起劲来地查这事,别到时候他人在这鱼女城连生意还没有做稳,就惹来好些罪咎被安在了身上,甩不开去,到时还弄得一个锒铛入狱的下场。要知道这里的那府衙长得一副地府般的阴冷样子,里头的衙役也都个个是副鬼气森森的样子,这外表上可以叫人看见的样子都已是这样骇人了,那再往这府中深处去的那个暗无天日的牢里,应该长得就跟“十八层地狱”一式一样了吧。   一想到了这一处,范禹陡地哆嗦了一阵,想着明天一早就要跑去找夏侯乙把这事说说。唉,真也是“朋友到用时方恨少”,他这时甚至还想有几个拿俸禄的、收税的朋友,在公家机关里有些熟人的话,事情不说能有多好办吧,可也在遇上事时多少不用像他现在这样没着没落地担着这份重甸甸的惊吓。   他哪里能不知道有“拿俸禄”的朋友的好处,这种事他最懂了。有了这样的朋友,就算是行不了方便,可有不少事情都比别人家早知道,起码能保得不摊上什么事。不过当然是也不可以作奸犯科的。   范禹先前在一种有着不少慌张的心情里“苦中作乐”,想人家两个老人家乱穿衣服的事情来取笑,大概也是因为太紧张了,才那么胡乱地想一气,只求好玩就好,多少也能放松一下眼下仓皇的心情。之后,他又想着明儿一早就要跑到夏侯乙那里去找他,毕竟这是他在这里唯一一个有接触的、最接近于这地方的名利场的朋友,懂得的一定比他多,找他帮着想一想办法,多少也能叫他心安一些。他忽然有些后悔,到底为什么当时夏侯乙问他时,他不先跟他说一说,弄得自己现在在这里这样地不安。跟着,他又想着或许接下来还得结交一些拿俸禄的朋友。他从没有说过他不是一个钻营的人。   他这晚上想了许多,到隔壁房间的壬伯、戎伯都睡了,到祖辛他们都回来了,到祖辛他们也都睡了,到外头一轮黄月都已沉下去了,他还没睡着。还猛地一下像诈尸一样坐了起来,忽地又发现自己这样动静太大,一偏了头去发现身旁那两个都睡得很踏实,于是他下了床,开了门,夜风习习,树影幢幢,他却因为睡不着而心里感到疲累,跑到前头厨房里去喝了口水,回来又接着睡,依旧睡不着,没过一会儿,竟想起来小解,于是又出门小解了一回,再回去接着睡。   直到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了,他才迷迷糊糊地睡着了一会儿。然后还是被卜丁摇醒的,卜丁一看他那两眼眼周发青的模样还被一吓,他大抵心里也清楚今早上他自己这副样子吓人,就忙安慰说没事的、没事的。   一大早,这一家人,如今算来又多了两个,共六口就一起吃了早饭。跟着就该做什么做什么去了,壬伯、戎伯见这家的婆婆与祖辛都有事情做,也就问范禹他们能做什么,而范禹那会儿一脸的枯悴模样,活像是吸了几十年的鸦^片烟给猛地一下子断了之后的那副样子,脑子里就想不了事情,一被问及,才想到不如教给他们洗面筋。   这么长日子以来,他仍是未将洗面筋这事交给山下宅子里的匠人们去做,就为了保密,他一向都是自己每天都洗出一定的份量出来,再交给山下的人去片面筋、抹照烧酱上去腌着。   如今壬伯他们都来了,碍着他们的这层身份,想来他们自己也是不肯时常下山走动的,不如就将面筋交给他们来洗,再者这活也不是什么力气活。这样范禹也不用总是在家里呆着,时间与自由上面又能松动不少。   他教了他们洗面筋之后,就把卜丁交托给了婆婆与祖辛照管。跟着,他就一个人奔下了山。心急火燎的,只想早点去问问夏侯乙,让他给个说法、出出主意。   而其实夏侯乙昨晚上就已知道他救回去了两个山洞里的人的事情,自然也是被他差了去盯着范禹的两个人回去后报给他知道的。也可怜那两个被夏侯乙派了去盯梢的人,一天到晚地跟着范禹在城里面转到东、又转到西的不得安生也就罢了,大晚上的还得跟着他跑到那样一个鬼气森森、寸草不生的山上面去。   范禹跑到了夏侯乙那边去,那副两眼乌青的样子也是把夏侯乙一吓,想着这是怎么了,就问他:“你这是怎么了?”他在夏侯乙身边坐下后就马上答道:“唉,没睡好。先不说这个了,我就跟你说说昨天晚上发生的那事。我上了城西那座荒山上救了两个被领上去等死的人,救回来后我才晓得这事情也应该不能就这样完结的。怎么办是好?你快帮我想想办法,万一再过几天衙役上山去清理尸首时不见人影之后就非得盘查出一个究竟来我可怎么办啊。”   他一口气说了这好长篇的话,连顿也没有顿一下,可见他昨晚上一晚上没睡、脑袋里兴许就是翻来覆去地想着这些话的。   夏侯乙终于听他说完了,就说:“行了行了,你先喘口气。你也别担心了,我让我大哥跟这边府衙里的人说一声,没人会去翻查你这笔账的,直接将那两个人的户头在他们府衙里销了也就是了。”范禹一听,马上精神就放松了下来,侧身过去,两手搭到夏侯乙的手肘上,就像那种跑到火车站去接三十年没见的亲人后的那副手肘搭着手肘的模样。   他问:“真的?”夏侯乙说:“难不成还有假?”范禹这才一下子全放松了下来,往椅背上一靠,马上被那奇矮的椅背上缘给硌了一下,就立刻又坐直了起来,再往前面那张书案上一趴。一副什么都不想再理了、只想先睡一会儿再说的样子。   ☆、第 46 章   范禹还真是说睡就睡,不过他今天这种睡着的情形更确切地说来是叫“不省人事”。夏侯乙见他这样伏到前边案上就不爱动了的样子,就轻晃了他几下,发现他也不应答,就想着他兴许是睡着了,毕竟也亲眼见到了他之前跑进来这处书房时的那种两眼乌青的样子。   可夏侯乙看他伏到前边案上的那样子也是有些吃力的,因他毕竟身量不及他,这样伏过去也是有些勉强的,他上半身像是只勉强地搭到了那案的边缘上面去似的。就这么看着也觉得他肯定睡不舒服,夏侯乙就想着将他“搬”到这书房里之前常被用来作“按摩床”用的那张长的矮几上去,也好叫他睡得稍舒服些。   哪知他的一条手肘刚环过范禹的肩下边一点,而另一条胳膊刚想要伸到这椅下去捞范禹的两条腿、也好将他就这样抱起时,就忽然心下也不知哪处地方豁然亮了一下,他就想着倒不如趁此大好时机好好来验验,都喂了这么长时间的好饭好菜下这人肚皮里面去,也不知是否往身上贴了一点肥肉了。   夏侯乙因有了这一“杂念”,马上眼神就聚不拢了,变成是游动着的状态,就像是在墨黑的山谷里忽然燃起的一只火把、在被挥动时那火光总是拖长了像带了一条光影般的尾巴一样,是一种飘乎的虚影。捉摸不定又虚得很。   他也确实有那么一点点的心虚。   但他下手了。   先是在这人肚子上揉了揉,皱了皱眉头,让人参不透那神情,也不晓得他是认为好还是不好。再往这人腰上捏了捏,又皱了皱眉。最后到底还是移到了这人的那只庇股上,轻声慢气地掐了两把,还是皱了皱眉。   跟着,从头来过,又往这人肚子上把他那只手探了过去,跟着又是腰,如是往复,还总是要审慎地把眉头皱一皱。这眉头皱得不明不白,不知是他真就不甚满意,还是只是想用皱眉头来为他自己要再重新去揉一揉、掐一掐作一种铺垫与借口。   范禹是还睡着,也不知道身边那个在他心里向来认为是体面的好人儿正在做着一桩真是不大体面的事情。而这不体面的事情就在这大天白日里叫另一人撞见了。就是叫那个一向都认为范禹不是什么心思简单的人的二管家撞见了。   那时夏侯乙正第三次掐着范禹的那只让他不住皱眉头的庇股,而那个二管家则刚巧站立在书房门口的西边这一边,本是要进来向他家宅主请示些事情的。哪知就看见了这样一个见不得的事情。他一时间伫立在门口处,甚至都忘了要回避,满眼见的都是这么一回事,虽然有那张书案挡着,可隐隐约约他还是能看到的。他还当是那个心思不单纯的范禹只是趴在那案上,他也不知道那个范禹其实是睡着了的。他心里想着:果然有奸^情!   等他终于回过神来,就想要退避一下,毕竟是积年生活在大宅中的人,也知道像这样的大宅子里,哪还能没有几桩这种风流事呢,虽是从不曾听闻自家宅中有这等事,可是保不定自此以后就有了呢,谁让宅主前不久就认识了一个心思一点也不单纯的囝。保不定自此这等子事就在这宅里常有了呢。   这二管家只是心中有着不解:唉,宅主的眼光也太差了些吧。   最后,他还在心里补了一句:实在是差!   心里补完了这句,就正欲旋脚离去,却被那个刚第三次掐完范禹身上某处的夏侯乙抬眼看见了。夏侯乙蹙着眉头拿眼神示意了他进来。   这二管家有些不大想进去,但不得已,只得一副心事沉沉的样子进了这书房,心事沉沉是因为撞见了本不该撞见的事。夏侯乙小声问他:“什么事?小声点说,他睡着了。”这二管家侧了目光略瞥了范禹的后脑勺一眼,才知他原是睡着了。于是就也低声地将他刚刚要请这宅主示下的事情约略地说了一说,夏侯乙答复了他,他得了答复后,也就退下了。   跟着,夏侯乙见人走了,就又低下头去,准备再皱着眉头由头来过一遍。   而此时的范禹也不知是不是因他这趴着的姿势有问题,就只得手肘叠起、与头架在桌缘上,还有庇股架在椅子边缘上,而中间那整条上半身就有些像是悬空了在那里似的,他整个人也就睡不踏实,竟迷迷糊糊地发起了荒唐的梦来了。   他梦见自己带了钱财想要去结交这城里当官的,结果被人家由那个地府一般的府衙里给踢了出来。跟着他就是不死心,又要去结交,结果荒唐梦里面也不知怎的出现了一个眦着一口黄牙的像他以前看过的电视剧上的县太爷一样的人物,还一脸猥琐地跟他说:“放心,你自个儿送上门来的我哪能不要呢?”说着就要上前来扯他的衣裳。   他梦做到了那里,就“哇”地一声大叫了出来,猛地由伏案的姿势直起身来,死命摁着他那件衣裳的襟口,口里还嚷着:“你这个死变态!你要是敢把我怎么样,也别怪我不客气了!”结果,经他这样一吼,就把正在第四遍检查他庇股上长没长肉的夏侯乙也是一吓、呆坐在了一旁,还偷偷收回了手,放到他自己的腿边去了。   这夏侯乙想着:他不是睡着了吗?再说我也没把他怎么样,实在说不过去的也就是捏了两下腰、掐了两把庇股。   范禹因做了恶梦,惊出了一身的汗,又加之先前那个趴着睡的姿势,猛地一抬了头起来,还真是一副不修边幅、衣冠不整的样子。他平定了好一会儿,才省觉过来他自己原是在做梦。   他猛地一偏了头去朝着夏侯乙看,因是猛地偏了头过去,竟还显得那个动作有一定的力度在,连带着他那额前、脑后、头顶纷披散乱的一些细碎头发也跟着那动作甩了过来、再有一个顿点,再重又那样散乱地垂了下来。   夏侯乙见他这样转过头来,虽然心里也是一吓,怕他之前那嚷出口的话是冲着他说的,且听着真就像是冲着他说的,但又看着他这颗不修边幅的脑袋、这样一副狼狈样子,就伸了手去给他理了理头发。   范禹吁出一口气:“我做恶梦了。”   夏侯乙问他:“做什么恶梦了?”范禹难以启齿,总不能说他有一部分性情是喜好钻营的,在梦里面都想着去结交些权贵,结果先是给人打脸,再是被人猥亵。这样的话,叫他怎么说得出口。且说了出来,他也怕夏侯乙看不起他。   他忽又想到一事,这处地方真不比他从前那地方了,形势完全不一样了。以前的他是一个正儿八经的男人,家里还有父亲与爷爷以及各种远近亲属形成的关系网罩着,要说他去结交一些人,那一定是没有什么风险的,互相利用起来也依旧是能做到干干净净的。而现如今则不然,他一没有关系网,要去认识些人,那还不就是送去给人打脸的,因人家也不屑于与他这样没财没势的人结交;他二没有男人的这一重身份,一再主动地去结识别人,还不就是被人家当成是送上门来卖的。   想到了这些,他不能不说是心下暗暗馁怯的。   不过在他恶梦醒时,就让他见到了夏侯乙在身旁。他忽然又像是见到了希望。还是夏侯乙安全,从来也不图他点什么,结交起来还是能做到干干净净的。他是做酒楼生意的,而他是做小吃生意的,互有助益,在利益相互传送上面还是能较为对等的。   他心里盘算着结交些有权势的人在眼下看来实在有风险,这事儿得缓缓,起码得等自己羽翼丰满了一些再说。眼下就贵精不贵多,就把夏侯乙一人给“哄”好了也就是了。   他一想到有这样的从来也不图他点什么的、从不曾打过他半点主意的、一尊大佛似的夏侯乙就在他身边,他忽然无比安心,舒眉展眼地跟夏侯乙说:“把我吓得够呛,还好一醒来就见到了你。”夏侯乙则问他要不要再睡一会儿,他就说他也睡不着了。   范禹这天也没在夏侯乙这儿吃午饭,而是先回去了,并说好吃晚饭的时候再带着卜丁过来。   他出了夏侯府后就先是去了城东市集找了与他已很熟的几家铺子里的人问问若想要建房子得请什么人。人家就跟他说了这城里有哪几个造房建宅是出名的匠人,且告诉了他这些人都没有设铺子,只是声名在外,若有人要建宅、造房、修葺等等,都只是上他们宅子里去找他们。最后,他让卖磨的那个大叔帮他选了一个人。   他中午回了家去吃了午饭,下午时,壬伯与戎伯依旧是在山上洗面筋,他还将卜丁交托给了他们,说他下山去有事要办,让他们照看着卜丁,他也不方便把他带在身边。他还关照卜丁只在家里屋前玩,只和小正它们玩,不可以跑到山后面去。卜丁就点点头,还要问他什么时候会回来。   他说了他大致什么时候会回来,就下山去了。   ☆、第 47 章   范禹请了工匠上山来建房子,说要再建一所与他家现在这两所一式一样的。那工匠接了活就组织起了人,一部分人是常跟着他干这种活的老工匠,一部分就是去那些出卖苦力的地方招来的散工。等人一组织好了,范禹家这一边的山头上就一天到晚地锵锵摐摐起来,成天都是那些斧子凿子、大锤大榔头夯砸的声音。范禹偶尔得闲也去看看他们工程的进度,发现这建起房子来,在哪儿都是一样的,就是先得打地基。打地基这事他看懂了,而其余一些具体的细节上面他就一样都不懂了,横竖都交由匠人们去做也就是了。   这房子是建在了婆婆的房子前面,这么一来,他家的房子就变成了三所,一个隔一个。而这新建的房子虽外表看着与他家已有的这两所是一样的,可内里还是不同的,范禹让人不要在这新房子里建火房、搭灶台了,而是只建卧铺房,一所大的房子里面被均隔成三间能睡人的。   他们这房子虽说不是活做得很细,可毕竟只是一所简单的房子,也不是像那种大户人家的宅子一样要讲求精巧的布局与建造亭台楼阁那些繁琐的、讲求美观的建筑,故而一伙匠人们通共用了两个月也不到就建成了。末了范禹看着不错,但还是再请了卖磨的大叔上山来帮他验一验“货”,因他想着卖磨大叔比他在这一方面懂得多。而卖磨大叔也没有什么不情愿的,被他请了,也就跟着上山去了,因他老是向他买磨,是老主顾,这生意做久了,就总有一份人情在,一些能帮得上眼的小忙总还是愿意帮的。   范禹见卖磨大叔都说这工细、活好,就想着不如再让这一伙工匠把院墙也围起来。于是这些人建完了房子后还又继续接了他这围院墙的活,又用了一个月不到的时间,青白的墙身,乌青的墙帽,磊得又高又厚,将三所房子再加一个种着姜的外搭的棚子都圈在了里面。跟着范禹见这活又是心喜,心里直说到底是旧时候的人做活细致,看这活儿又细又扎实的,光看着就不像豆腐渣。   跟着他又索性让人先别走,在这围墙里围住的院子里面的一角上建了一个可供冲澡的小房子,想着壬伯他们住下了后,在他们自己住的房子里头冲澡不方便,就可以去那个特为隔出来的小房子里面冲。   等这些会建造的匠人们将这小房子建好了后,范禹又想着兴许得在铁索板桥那一侧的山头上建一个仓库,不仅能用来堆一些杂物、货物,且兴许他还能买一架马车舆放在里头。因他家马到现在都还没有拉过马车,只有那么一回两回拉过板车,其余时候多数也只是在拉磨、做一点活,再不就是只美美地站着、什么事都不干,他就想着或许以后出行可以坐马车,还能节约一些用在路程上的时间。可是如果买一个金属拼木结构的车舆就会过重,若每回都由铁索板桥上轧过去,就算板桥承得了那重,也依旧是不方便的,因板桥上也不平整,那木板都是一块隔一块的。每回婆婆他们赶着驴拉的板车过去倒尚算不那么费力,可若是马拉着一架车舆过去,可能真是有些牵强了。若建好了仓库,就可将车舆拆了存放在仓库里,而将马还是牵到他厨房或是院子里呆着,而一到用马车时,就将马牵过了桥,再用架套将车舆架上马身就行了。   于是这些匠人们这回又没走成,又都留了下来,按他说的到那一侧山头上去建了一座有三间大房间的仓库。   为范禹家建房子这事,这些匠人们通共用了半年多的时间,吃住都几乎是在范禹这处,范禹向来招待人都招待得不错,而这些匠人们出的活也叫范禹满意,于是末了就弄得是一副“宾主尽欢”的模样。范禹直说以后有这活还要找他,而这领头的工匠则直说行的行的、管必叫他满意。   这半年多的时间里,范禹这里又收进来了九个像壬伯他们一样的被领到山上去弃老的阿伯。来了后也只是挤在范禹那所房子的大厨房里,渐渐地,人多了起来后,范禹这边的厨房挤不下了,就开始往婆婆那边的厨房里挤。直到房子建成了,他们才陆陆续续搬进去住。   范禹觉得他们都很精神矍铄,实在不应该就这样被丢到山上去等死,而他们也都可以在白日里帮范禹做不少事情,比方说像是洗面筋、萃取色素这些事就都交给了他们,而他们因人数也不少,而活其实也并没有那么多、且一点也不繁重,有时闲下来了他们也就帮着婆婆照管一下菜园子。而他们有一人过去还做过马车夫,范禹一看正好,那就由他来照管着他那匹马,且往后驾马车就靠他了,因范禹自己并不懂驾马车这事情。   那老伯也乐得做回他自己善于做的事情。可再过了一阵子,范禹又觉得自己现在实在闲得慌,就想学着驾马车,就让那老伯教他。那老伯起先还当是范禹再不肯用他了,脸上还有些难过的神色,范禹看出来了,就说他也只是想学些事情,说他自己这一向实在是闲得发慌了。   这老伯听了这话才不难过了,就教起他驾马车来了。他也是学得快,也就十来日,就独自一人稳当地驾着那辆由他家那匹粹白的马拉着的马车进城去了。   有时候他明明就是没有需要用到马车的事,也偏叫他寻出一件来,就为了能驾一回马车。像是祖辛让他去买一块糕,明明那脚程也不远在哪里,他以往比那还远的都是用脚走过去的,可如今他会驾马车了,就非得驾着马车过去买那一块糕。   这光阴展眼间就入了这一年十二月里,范禹再没多少时候也就在这处地方要满十六了。他因现如今活得滋润起来了,竟也不觉得是来这地方受罪来了,反倒在习惯了这一处的风土人情之后,开始觉得自己像是进了一个大的游乐场,事事新鲜,事事好玩。   他就这么凭地生出了几分玩闹的心,渐渐地,连他自己也快分不清自己这是在苦中作乐还是真就乐在其中了。   这日,范禹又驾着他那辆马车入城,先是兜着道儿地途经了几处给祖辛买了两样点心,再给卜丁买了一样点心。卜丁现在跟祖辛亲了,在吃点心这一方面就像他,一点也不像范禹这样只知道正经吃一日三餐。范禹控制归控制,可也不敢控制狠了,控制狠了反倒弄得像是他为人苛刻、不给他们好东西吃似的。   卜丁还有一点像祖辛,就是也越长越白了,仿佛是脱了他当初那层黑皮似的,变得模样可喜起来。而范禹竟也跟着他们一样开始越变越白起来,总处在一起的人总会在一两方面变得越来越像起来。兴许这个变白的事真是祖辛时常盯着他们戴帽子出门起的功效。   范禹本倒有心晒黑一点,因他过去始终觉得太白了不是很好看。不过这个也看人,有人就适合黑一点,有人就适合白一点。像他以前那世界里,有些男人做了美黑之后,只要不是太黑,只比原本他们本有的黄种人肤色均匀地黑两到三个度之后,简直就能像是换了一副面孔一样地变得极有生动魅力了起来。他原本是更适合黑一点的,虽说不会去做光疗美黑,但总是会刻意保持户外运动的那个时长与强度以求肤色有那个黑度——是一种比小麦色再浅两个度的黑度,最适合他。   可如今,他总是被祖辛灌输给他听他还是稍微白一点好看,他也不明白究竟白一点是好看在哪里,可是当他多照了几回镜子之后,竟发现自己如今这眉眼五官倒真是较为适合白一些的肤色底子。他细细研究端详过后,心里到底还是叹了一句:唉,已不做硬汉好多年了!   到底是已不做硬汉快两年了。过去的那个他留给现在的他的影像,就像是在强风里高高飞在天上的一只风筝,这近两年以来,那风筝线一直被他死死地攥在手里,生怕那只风筝就这样飞没了。可那只风筝就像一道远在天际的影子,他即便自己仰了头去看,也看不大清楚那只风筝的轮廓了,只知道那个也是他,在高空上就那样朝地上望着他。他手里一直也是死死地扯着那根线,他不用去看也知道那个风筝在强风中死命扭着,像是随时都要挣脱他的控制、离他而去似的。   日子久了,他索性也不再去想那个了。硬汉也罢,囝也罢,只要不娘,他就能接受下来。   可一当他见到自己这一副样子,多数时候还是会在镜子前有些灰心丧气起来的,有几回他还趁着房间里面没人时对着镜子摆了几个“孔武有力”的样子,结果他自己都看不下去了,因为那动作配上了他现在这身形脸孔,看着怪异极了,他也就只得作罢。跟着心里又因懊丧,就在房间里胡乱地瞎踱步,踢踏着脚步,像是要把心里的那一种烦恹给跺掉一样。最后他索性就不瞎踱步了,而是拿手臂对着空气胡乱地划了好几下,像是要把什么东西给挥开一样,又像是要撵走一只老是嗡嗡绕着他飞的小虫儿,口里还念着:唉!算了算了,爱咋咋地吧!   那只风筝就像是他对过去的一种怀念。他对过去始终是有怀念的。他死命想攥紧了那只风筝,真就像是一个敬事房的太监把他的“宝贝”收藏得妥妥当当一样,总有一种不甘心埋在心底里,在不经意的时候还是会破土而出,挠一下他,让他对自身的处境又再厌恶上一回。   这比譬或许不全对,但也差不多就是那样一种心境了。不过,他比起太监来说好就好在,他还是能有后代的。   只不过,得他自己生。   不过每每一想到这个,他就更高兴不起来。   ☆、第 48 章   范禹独自驾着马车转了几处买完了点心后,就将点心放入一方形竹笥中,再将竹笥放进车舆之中。跟着,他又无目的地在这街上缓驱着马,也随意地看着街两侧。以往他都只是走在街上,现在是坐在驾马的座上,虽说这街还是这街,可是看着竟有一种陌生的突兀感,兴许是因为高低角度不一样了。   他这样驱着马车又行进了一段路后,就转而看着他家这匹马在左右轻摇着的尾巴,因它是在缓行着,它那尾巴也向后上方飞扬不起来,而只是那样宕下来且左右地晃着,像一个女生扎的马尾巴辫子随着走路的姿势在晃着的感觉一样。范禹最早买的这匹马通身都是白的,一根杂色的毛也没有,就连这会儿这条尾巴看着都白得有些触目。   范禹觉得他家这马是匹灵驯的马儿,让它拉磨就拉磨,让它拉板车就拉板车,现在让它拉车它就拉起了车来。车舆是带着轮子的,即便车身很重,这马拉起来也并不费力。范禹有时觉得他家这些动物都是有脾气性格的,像是这马,如今出门的机会也多起来了,他就觉得这马比过去高兴了不少。过去它虽然总是美美地在家里厨房那处站着,派得上它用场的地方也不多,虽说活少不累,可成日在家里憋屈着,就多少有些抑郁,而如今则不同了,时常就能上街来遛一转,范禹觉得这马明显像是比以往有神采多了。   他就这么坐在驾马的座儿上研究了一会儿他家这匹最早被买进家门的马之后,又想着不如去城西转转,跟着他就驱着马去了,转完了城西,又去了城北。坐在马车上往街边看时,他就想着或许是时候在这座城的其他区块也摆上范字小吃的马车队。生意这一样东西虽说起步时是难的,可一旦经过了成长期后,在还未跨入成熟期之前,将生意模式复制起来却是容易的,且那一个时间段里来钱是最快的且最容易。   他家这盘生意还在成长中,离成熟期还有一段距离,他想着不如先复制一下,也要不了几个钱去启动这样一个模式,且收益就这么就能直接翻倍了。   他之前那一段时间,家里人口激增,要安顿他们,且又是建房子又是建院墙、仓库的,确实有不少用钱的地方,并且为了生意还得存着一部分资金是动用不得的,就连累得他一直都没去将他自己那张终身契赎出来。   他想着不如这一回把赚钱的速度再提上去一层,等稳定了后的第一件事情就是要去将自己的终身契赎出来。   他就这样一边驾着马车一边想着,一回了去后就着手买马买板车、租宅买人了起来。   他现在山上宅中人口也多,家中算是一直有人照看着的,虽说都是些老伯,可是精神都还是很好的,且他家现在山上有了那一圈高高的围墙,一副壁垒森严的样子,里面现在连狗儿也又添了两条。怎么的都是不用担心家宅安全问题的。   且他现在下山去办趟什么事情也方便,既有马车,也不用回回都将卜丁带在身边,而是可以将卜丁交托给山上宅中的阿伯们代为照管着。   卜丁现在也快八岁了,虽说好吃好喝的这么长时间了,可是也只是比大半年前长了那么一点,范禹看着心急,在想着这小孩怎么不长高,是不是以前过得太惨给落下了什么硬伤,以至于之后再怎样补也是不大见成效的,可是这卜丁看着又是健健康康的样子,他就又在想这会不会是遗传的,可是那天在人市的时候也见过了卜丁的亲娘,也没觉得矮在哪里,于是最后他就归结了:兴许现在这几年长得慢点,以后保不定哪一天开始就往上蹿个子了。   他以前在他那世界里的学校里也曾见过这样的例子,也不是一个两个的。有了这一层心理安慰,他也就安心多了。   可他又想着这卜丁好歹也快八岁了,长得小,可不代表他可以饱食终日的什么也不做,在他以前那地方七八岁的也早上小学了。不过在这一处,他是没想着让卜丁去上什么学堂,卜丁是一个小囝,去不了学堂的。更何况即便卜丁是一个男的,仕途这样一条路也不是他们这样的人家可以走得的,再说在这样一个世界里面这仕途有什么好走的,纵范禹再想结交两个吃俸禄的朋友,他也是不想把自己家里人送上这条路的,想着到时候宦海沉浮,又没有直系旁系的亲戚们罩着,那样人生可就更难了,还不如像他现在这样做做生意,也能过得很好。   自他打定了主意让卜丁在家里学些东西后,他就开始自己教起来了。连课本都是他自己上这儿的书屋里买的。这些给卜丁教学用的书本自然也是没有办法问夏侯乙借的,夏侯乙那儿的书都太“高级”,就像是拿一个博士读的书去给学前班的小孩看一样。也因此买书的钱是不能省,也只能自己花那几个钱到书屋里面去选买。   他本来想着这科目也不知该选哪些,他就想了一遍他自己小学时学的,再想了一遍他以前那世界里头的古人学的。最后想了想语文数学这一类的还是要的,要打基础,然后还得来一点天文地理什么的也就够了,可以启发一下幻想的能力。可是他买来了这个世界的天文地理书看了后,自觉简直像在读“古今怪谈”一样,本来也是,这处地方的环境、结构、社会等等与他以前知道的全然不同,那自然是跟看着“怪谈”一样。他自己还没弄明白,也就不好去教给卜丁,也因此他买了那一些书之后,反倒自己每天当成睡前读物一样地看了起来,而先不打算着将这些教给卜丁。   最后他就定下了先只教给卜丁语文、数学。那语文一科在这地方当然也不会在书面上写着“语文”,因而他也不知道要给卜丁教些什么,他还特意到学堂里去打听,发现学堂里给那些小男孩教的“语文”类课用到的书就有六本之多,最后他挑了一本——《幼学文选》。再有就是算术书,他挑了一本《易算蒙求》。   再买了笔札等文房用具就回家开始教起了卜丁。要说练字也是他自己写的帖子让卜丁去照着写。虽说这处地方的字的结构与他最熟的汉字相差得也不只是一分半点,可是对于他一个从小练毛笔字就是练大篆而不是练正楷的人来说就完全不是问题了。即便这里的字的形象结构再怪异,他也是能较轻易地辨识的,需要他猜的字也只占少数,且猜也能猜对,再到他自己动笔写,也是能把握住那些字的结构美感的。   像他家“范字小吃”的那一条市招上的字就是他写了让人去绣出来的。且这也不是仅他一个人看着好看,自他那个“范字小吃”的幌子挂上了街后,三天两头就有人来问他这是找的哪家做扎绣的给做出来的,字这么好看,他就说是他写了后再找人绣的。其中有人就不相信,说之所以会打听是因为他自己开的酒肆近来要换块牌匾,还没定下让哪家刻,不经意看到了他这幌子,就想着也找这人写这字,再拿了去给刻牌匾的铺子里刻。他说真是他写的,要不然就拿了纸来,不要钱写了赠予他就是了。那人那回就让他去他酒肆,范禹写给了他,他才信,之后真就用了范禹这字再去请人刻的牌匾。   之后三不五时的就有人问范字小吃这幌子上的字是打哪儿来的,可也不是回回都能遇上范禹刚巧就在他档口上查看大家的工作的。于是那以后,范禹由他档上的人口中得知比方说哪天哪天又有什么人问起这事儿了,他见这样被问起的次数多了,就跟他档上的人说要是再有人问起,就跟那些人说,把要写的字写下来交到档上先收着。   这样这档上的人收好了,范禹哪日去了就取回家去写,写了再给档口上送过去,到时那些问他们要这字的人再来这档上取就是了。   因此这半年时间里,鱼女城里出现了一种字体——不知名的字体,反正不少地方都在用。仿佛是一时间就见这城里好多间酒楼、酒肆、绸缎庄、漆器铺、铜器行的牌匾、幌子上都用的是一种统一的字体。也不知道是哪家先用、哪家后用的,总之都用上了同一种字体,反正看着相当好看就是了。   甚至于某一天,范禹上夏侯乙那儿吃那顿他每日必“蹭”的晚饭时,夏侯乙忽然还停了筷子问他:“哎?我今天经过你家小吃摊时见你家那幌子,怎么用的也是这城里这阵子特别时行的一种字体呢?你什么时候换的,连这一个风向你也要跟,怎么不见你在穿衣裳上头学一学这城里时行的那些打扮,穿来弄去的也是那几件。”范禹也一停筷子,把嘴里的嚼了咽下,正经说道:“哎!你弄清楚!我那幌子是这城里第一家用那字体的好吧!”夏侯乙蹙额看他:“是吗?”   这种事情就是这样地气人。就像是一个样貌平平的女孩先穿了一个款式的衣服,再来才是一个姿色丰艳的女孩也穿了同样一个款式的衣服,可是往往在别人眼里就是那个容貌好的女孩是穿在先的,而那个容貌差的是后穿的、在学那个容貌好的穿衣服一样。   往往就是这样的,像范禹这字的事情也是一样。这城里不少“顶级”大商号现在都在用这种字体,这么一来,到了最后就反倒像是范禹在跟风学他们、用起他们那种大商号的人才有的品位选出来的字体一样。   范禹说:“是啊,难不成还有假?你以前也见过那幌子的吧?不记得了吗?一直都没换啊。”跟着,想想又气,倒不接着吃了,反问他:“你问这个做什么?难不成你也要换牌匾?”夏侯乙则说:“倒不是,我家的牌匾都是我自己写的,金漆招牌,怎么的都不会换。”范禹一听,挟了一筷子菜,继续吃了起来,想着不要去为这种事情多想了,浪费时间与情绪,还是以一种舒畅的心情吃好每一顿饭才是最实在的。   这种事情其实肯定是会让人生气的,就像一个人跑到那个样貌平平却先穿了一种衣服样子的女孩儿面前问她,你怎么学那谁谁谁穿衣服呢,一天到晚的就会跟风学人家穿衣服。那个样貌平平的被这样说了,肯定心里会不舒服的,会觉得有一种被冤枉了的感觉。   不过范禹到底也不是一个女人,心量怎么的也要开阔一些。被这人冤枉了他跟风就冤枉吧,也不会少掉一块肉。这么想着,也就又舒心地吃起了饭来。   过了一会儿,他见夏侯乙还是看着他,就问:“干什么老看着我?”夏侯乙顿了一下,还神秘地跟他说:“唉,我想跟你说,不要乱花这种冤枉钱,这种刻牌匾绣幌子的事情你来找我啊,我写了给你不就行了。”   范禹怔在了哪里,他哪里想得到这人说来说去了半天就是想跟他说“求字”这种事不用找别人、只需要来找他就行了。   范禹都不知道该怎么答他,难不成是说“不用了,我家的招牌也是只用我自己写的字,怎么的都不会换”这样的话吗?对着夏侯乙那样一张热情且又带着神秘的脸,他又说不出来这样的话来。   他就这样怔了一会儿,忽然发愣也愣过了劲了,不知怎的,笑了出来。夏侯乙问他笑什么。他说没什么。过了一会儿,又说:“好,好。哪回我要换幌子了我就来找你帮我写一幅。”   他那天始终就是没有说他档上的字是他自己写的,就为了夏侯乙这人的面子。又或是为了一种情味,他见这人这样热情地跟他说要给他写一幅幌子的事,又见这人脸上神情带了一种神秘,一种“我只给你写,不给别人写”的神秘兮兮的感觉,他就不忍破坏这样一种情谊。   “我只给你写,不给别人写。”   想着想着,就变成了“我只对你好,不对别人好。”   再想着想着,范禹竟忽然觉得自己好像挺喜欢这种感觉的。   ☆、第 49 章   范禹这回用半个月光景就将先前在城南那一段的大启街上的马车队似的小吃摊又复制了一套到城西的那条横着的老丘街上颇为繁华喧腾的一段上面去了。老丘街也和大启街一样,是这鱼女城中的几条主街之一。因有不少住在城西的人也常去大启街上的范字小吃档口买东西吃,这一回见范字小吃开过来他们自己住的这一区块,一开始是讶异,跟着就是感到很高兴,想着这就跟在家门口了似的,也就不用跑那样远去城南了。   他家山下宅子里又请人了,现有的两个宅子里的人住得满满当当,眼看着就有些不够住了。范禹是想着将与这两个宅子连着的在同一排的第三间宅子也赁下的,因想着在这一地段租赁这样的用作加工厂一样的宅子是顶好的,处在静街上,也没什么人多事多的邻舍,是最方便隐秘的。可那第三间宅子里现住着人,他就使了人去打听,得知那里头现住着的人是那宅子的主人家,不过可巧再过一个半月就要搬回另一城的城外乡下的祖产承继下来的房子里去住了,这边的宅子是想着放租出去的。于是范禹先跟他们将这宅子定了下来,连到时租宅的定金都支给了。   他这段时间也仍旧是在买人和雇人的,不过新来的这些人也只能在旧有的两个宅子里先挤挤。   等他城西那一区的小吃摊稳定了下来之后,他又去实地查看了几次,倒不见有什么让他操心的地方,新摊档上有三分之一的人是由老摊档上调过去的,有那些熟手的伙计帮忙在档上照看着新手的伙计,也就不需要范禹在那里看着了。   他最近一次去新摊档查看时也是自己驾的马车过去的,想着看完了这一次回去后就要着手再弄一条这一式一样的马车队在城北。   哪知这次他去了后,本来看着一切都是好好的,却让他在不经意间瞥见了周围一些不大友善的眼神。他当时按捺住了心里的情绪,只在回去了后将这事细想了想,又在第二天暗中使人打听一下他家这一条新生意车队附近那些邻居小贩都是些什么来路。   过了两日,被范禹使去打探消息的人报与他知道,说那些邻近做些小买卖的商贩中有那么两三个本是在城南大启街上做他们的也是一样卖吃食的小买卖的,结果自有了范字小吃之后,他们的生意也是日渐艰难了,之后他们就将自家的小买卖挪至城西这一处来做,哪里知道如今范字小吃在这一处也开起小吃摊来了。又来了这样一条车队,虽说对于城西的范字小吃的主顾们来说这是桩好事,可对于那些同样是卖吃的的小生意人来说,形同于一个噩耗,因为这又是来要在生意上头倾轧他们了,躲到城西来了也还是一样逃不过这被人倾轧的命,也因此看着范字小吃就自然地顺眼不起来。   范禹就这件事想了两天,第三天他就写了两张告示,令人张贴在他小吃摊前面,两个小吃摊前都贴了,上头写着:有意代销范字糖果的小生意人可于每日下午四时来城南大启街上的范字小吃摊前商洽,稳赚不赔。限做小买卖的,大商号恕不接洽。   他这手写的告示贴出去,虽说也不能保证那些有意“加盟”他范字糖果的小生意人能看得明白,可是看得明白的认字的人可能就会在看到了后开始议论这事,一经议论,他那纸上写的话的内容也就会被传开了去,不怕人不知道。   他其实有这一决定,也倒不是说完全是出于一种悲天悯人的心理,不是完全就想着他自己的这盘生意将人家的生意挤掉了,那一定要去补偿人家,让人家也赚上钱。虽然确实是一部分是出于这样一种心态,可他也主要是考虑到了一个“后患”的问题。如果这样的人越来越多,万一到时结集了到他摊上胡乱闹一闹,没有的事也被他们说成是有事的,比方说故意装成是吃坏了肚子的样子之一类的事,就会对他摊档的声名以及生意造成极大的伤害。   与其等人闹一闹之后再想办法安抚,倒不如现在就先“下手”。一层缘故是在于,虽说他现在生意做得好了,别人就看他不顺眼,错不在他,那些人这样做是不对的,可是人心就是这样长的,就是会眼红妒忌比自己好的人,且万一在他们妒忌的同时又发现自己不论怎么做都始终无法让自己的生意好起来,就会处于一种绝望的挣扎之中,这时候的人会很吓人,什么样的诋毁与诽诮的事都做得出来,那样之于范禹来说就会相当麻烦。再有一层缘故就是,万一到时候这些人结集成势了来他这儿闹一闹,他到时候是屈从还是不屈从好?屈从了,这些人就觉得原来闹一闹就能得到想要的,那往后就有无尽的麻烦了,他们一有什么不顺心的就闹一闹,那他也真是要被烦死了。要是不屈从,就得找人阵压,而他又最不想弄成那一副样子,这些人也只是日子过不下去了才被逼进了一种绝望之中,在困顿之中哪还顾得上礼教道德、才会做出那样的事,结果还要被暴力镇压,那也有点凄惨。   总之这样想了一圈下来后,范禹立时就决定这事真还是得“先下手为强”才是上策,而且帮助别人也是有后福的一件事,这种事最载福,何乐而不为。   于是他才张贴的那张告示一样的纸,尔后的每一天下午他去夏侯乙府上吃饭前,在经过他城南的小吃摊时就会停下来等一会儿,看有没有人来找他谈“加盟”卖糖的事。   哪知自那告示贴出去的第一天下午起就有人来找他谈了,都是一些本来摆小吃摊的但现在又有些做不下去了的。而那个在城西那处本来向他家的马车队小吃摊投去不善眼神的那两个人也在第三天下午四时特为由城西跑到了城南来找他说这个卖糖的事。他认得出这两个人,但因之前在城西的时候也没有与这两人有什么正面的眼神接触,因而这两人也就不晓得他其实是心里清晤着的,只当他是并不知晓的,而他也只充个不知道也就完了,只正经跟他们谈卖糖的事情。   就这样过了约摸七八天左右,范禹给他们统一发了一件前胸后背都绣着一个“范”字的坎肩似的上衣,只需往他们原来的衣裳外头一套就行了,那坎肩也薄,且还无袖,穿多了这样一层倒并不碍事。那“范”字还拿了一个圆圈圈了起来,统一又正规。还将这一批召集来的一共十二人都领到了他家城东宅子的其中一座门前,叫出了接应他们的人,说往后就是这两人每早八时在这宅前将他们批去的糖点好给他们。   就这样,这些人就卖起了范字糖果,走街串巷地卖,又或是找一个点固定地站着卖。不出半个月竟发现比他们以前那小买卖好赚得太多太多了。首先有一个范字的招牌在那里,再者也不用他们出劳力去做食物,只需每日清晨上城东范家宅子批货出来就行,还有就是批这种货要的钱实在是少,可一卖就翻了好几倍。   渐渐地,来范禹这里要求“加盟”的人也越来越多。再不出一个月,他这儿招来的帮他分销糖果的人就已增加至统共一百零三号人,且还在逐渐增加中。   这些人中有不少人现在不免看着范禹就有些感恩戴德了起来。而范禹则总是在想着这个“加盟”人数的饱和度问题,哪天人越来越多了,弄得满大街都是,且还是卖来卖去都只是那三种颜色、两种形状的糖果,总有一天会让人不再觉得新鲜的。而他又已带着这一批“失了业”后现又初尝到赚钱的甜头的人上了他的船,好像不把人带上一条明路正道也有些对不起他们。   对于责任这个事情,范禹向来是谨慎的,既有了开始,哪怕中间是要咬着牙的,他也一定要走到最后,得明明白白给人家一个交代。   不过他哪里想到一下子就多出来这好些人。于是他又细想了想他们这样一种小生意模式,觉得他们无非也就是在做小孩与女人的生意,像他们这样多数是在走街串巷地做买卖的,一般也只有女人或是小孩会叫住他们、跟他们买东西,男人们一般还是喜欢去一个停当好的档口上买些能果腹的东西的。且他们一直是在行走中的,那卖的东西也得是便于放在他们的挑担或是小推车里的,而且还得是女人或是小孩喜欢吃的才行。   那么或许人逐渐多了起来也是不怕的,兴许多“研发”些适合被放在挑担或小推车里的、且是女人和小孩爱吃的食物出来也就能把问题解决了。   而范禹这头正“研发”着给那些加盟小贩的新食物,而另一头他大启街城南段的马车队那里就发生了一件事——一件他从没想过的事。   那天,他下午四时又准时在那里等着人来跟他商洽加盟一事,来了两个人后,他就把一些细则说了,那两个人听了后就去他城东的宅子了。范禹现在是不用跟这些人去城东了,因宅中有祖辛接应着,祖辛负责收一小笔这些人要加盟的费用,且还要把一些细事再宣讲一遍。而宅中另有两人是专管每早给这些人点清货物数量、管钱货交割的。   因而也就不用范禹跟着他们到他宅子那处去了。范禹等这两人走了后就问他身旁的伙计今天有没有人来要他写什么招牌或是幌子上的字的,那伙计答有的,跟着拿出来了两张纸,一张纸上写着一个成衣铺子的名字,还有一张纸上则写着全然不同的内容:家中小儿已及读书习字的年龄,望能将‘幼学文选’用你的字抄一遍,我想给他作临摹的字帖。抄完后可送至鱼女城府衙,说找邑司徒,你来了后我再将钱给你。   范禹一看一怔。   他先前研究过这里的“官场架构”,像鱼女城这样的城邑里的地方长官就是司徒,每一邑都有一个大司徒与三名小司徒,大抵也就相当于一个正市长与三个副市长这样的级别。   这么说来,现在就是“这一市的市长要找他写一幅字帖给他儿子练字”。   他从来没有想过自己会以这样一种方式与这一座城的邑司徒有交集,即便应该也不会因此而有什么甚深的往来,也不过就是写一帖字,可是他从未想过会以“帮着写幅字帖”这样一件事与这一邑的大司徒有交集。   他当时在档口上望着那一张纸,还想着,也是做官的人的“风范”,平常人不都该是先给了钱再请人做事的,他这是“命令”人先做了事,再给钱。不过他这钱范禹应该到时候也是不敢收的。   范禹回了家去后,认认真真拿上好的纸将《幼学文选》抄了一遍,因他写起这字来也快,就自作主张再抄了一本《童蒙诗》与一本《琼林集》。这个不多抄了又不好,显得他只做了交代的事,是相当敷衍的似的;可多抄了也并不一定好,万一选来抄的书并不称大司徒的心意就不好了。可范禹想着既自己当时给卜丁选的是《幼学文选》,而这大司徒给他小儿选的也是《幼学文选》,那样多的语文类书不选,偏选的是一样的,那就说明他们还是能选到一块儿去的。于是范禹也只是押了这么一回,选抄了那另外多出来的两本。   他抄完了后,就尽快地拣了一天白天上那个地府般的府衙去了。想着见了那么多回的“小鬼”了,这一回真是能见到“阎王”了,就是不知这大司徒是否也像他这府衙里的衙役们似地长得那般鬼气森森的样子,又或者是比这些衙役们更甚,长得就像真的阎王。   结果他带着那三本手抄本去到大司徒处理公务的那一座楼宇里时,见了这大司徒本人后,就觉得这人简直是这处府衙暗夜里的一点曙光,可能是这府衙里唯有的一个长相不狞恶的人,四十出头的样子,且也不像那种电视上眦着黄牙的县太爷的样子,而是一直很端凝地坐着,脸上神色也一直很祥和。   他把那三本呈给了这个大司徒。这大司徒一看他还另抄了两本,选的还甚称他意,就要令人取些钱来给他,他非说不用。这大司徒其实本意并不想劳烦他抄这么多本。他也使人打听过范禹这人,因他知道夏侯府上有人来过这府衙里交代过不要过问那些被领上山寄死的人,而是要他们直接销户的。他当时奇怪什么人能动得了夏侯乙他大哥来关照这桩事情,就有意暗地里使人打听了。打听了之后也没发觉这人有什么特出的不一般的地方,是这城里做小吃摊的,不过就是小吃摊做得成功了一些罢了。   今天这样近地看了看,他忽然觉得兴许这人是跟夏侯家那兄弟俩有什么牵扯的,就是不知是跟兄弟俩中的哪一个有那种一班半点的事。看这人的样子毕竟是有模有样的,虽说穿得不是那样地光鲜,可到底那一张周正的脸摆在了那里。   确是这样的,范禹这大半年以来,五官又长开了些,且眉眼渐浓,看着越来越端正,身上也“被喂”得贴上了两层匀称的脂肉,与过去那一种枯瘦的样子已相差得很多了。   他现如今有了这样一副模样,凭谁都看出来了,这个大司徒看出来了,夏侯乙也看出来了,暗地里还想着这么些顿好饭好菜也是没白喂。只是就范禹一人没大发觉有什么不同,除了这大半年里买过一回衣裳,因为他觉得自己好像胖了,其余的也还不就是那样,他就觉得日子照样是忙碌着的,模样一样是娘的。害得他都不大爱照镜子,本来就不爱照,因觉得他自己娘了之后,就更是不爱照。   其实还好,真不能说娘,也就是皮肤细些,眉毛有弧度些罢了,不像是他以前的眉毛是一条直的那样地“锋利”。   但他一直有些抗拒的心理,就不大爱看自己。不过好在他现在这身高长得看着都能有一百七十六、七公分左右的模样了,跟这个世界里一般女人的身高是差不了多少的。也就这一点还能给他点安慰,再有一个,就是他那下面好歹也还有那样的东西,就别管那是不是“装饰品”,起码每天他冲澡时,看到那个还在时,再不济也是能在他视觉与心理上形成一种安慰的。   这大司徒今日见到了他,心里也像是有了分寸,觉得这人跟夏侯家的人关系不会那么简单,那也不好白叫他出工,他也惹不起。于是非要将钱给他。可范禹非不肯收。   在推来就去之中,范禹像是也忽然明白了,眼前这官想来是因先前夏侯乙请他大哥来这处府衙说了有关那些老伯的事,这官怕是当他与夏侯乙他们家关系匪浅的。而事实上,他也就认识一个夏侯乙,与夏侯乙家做官的人也并不相熟,这会儿收了这官的钱,别哪时夏侯乙家里的人又不保他了,这官就会为他当初就帮着写了两幅帖子还要收钱的这事而不舒服的,到时他又要怎么办。   他忙说:“大司徒,这钱我真不能收,我写起来也不是特别劳神的一件事,总之是不能收。”他在急中也不能胡乱找理由来把钱推过去,要说他自己写得很轻松容易的话,保不定这人就当他当时写得敷衍、不上心,要说他帮别人写字也不收钱,保不定这人就当他把他与那些杂流中的工商士卒、泛泛之辈相提并论。总之是说多错多,不如不说,也因此他也只是一直说不能收不能收。跟着起身就要走了。   他就这样仓皇地走至这处楼宇一楼的正门口处时,那大司徒叫住了他,他回过头,那大司徒跟他说:“往后要是有什么事,只要不是什么作奸犯科的大事,你就来这处府衙里找我,只要是在这个城里的事,我应该都是帮得了忙的。”   范禹心里是想着:有你这句话,比什么都实在。   可他也不好一脸老气横秋地将这答应了下来,就也只是较为腼腆地点着头,说:“哎,哎。”他也不说什么实在的话出来,只是看着腼腆地虚声应着,就那么地退出去了。   ☆、第 50 章   自那日范禹由邑司徒处理公务的地方回来了后,日子一切如常,他也只是成日想着给那些加盟他范字小吃的帮他分销那些利润很高的糖果的小商贩们弄一些新品种出来。   而他摊档上的发展也一直是稳当的,那种马车队列又加了一条在城北,现如今在这鱼女城内就有了他范字小吃的三长条马车队列。   一切都如火如荼地向前迈进着,而这范禹本该是为了他自己的这一盘如日中天的生意而大感快慰的,可他却在这个节点上,崩溃了。   这事本来也没什么。这事起得毫无端兆,这事被发现得也是毫无端兆。发现了后他就崩溃了。   就是那天,到了下午三时,他在家里准备上夏侯乙家里去吃饭。因每日下午四时他都要去大启街城南段上的小吃摊前接洽那些要来加盟的小商贩,故而他每日下午都在约三时半由家里出发,因还要牵着马儿过板桥,还要给马架上车舆,且还要带上卜丁、让他坐在后面车舆里,就因有了这些琐细的事,他就大致三时半离家门,就能在四时到达他的小吃摊。跟着在那边若是有人来找他谈分销糖果的事情,他就跟人谈一会儿。接下来一般时候也还早,他就会驱着车、带着卜丁在街上转转,偶尔还会进些铺子遛一转,看看有什么要买的。他与一些铺子里的伙计也相熟了,他跟卜丁进铺子时,那些伙计还会在门口帮他照看一下马车。   他其实本来是可以把接洽那些要分销糖果的人直接交给城东宅子里的祖辛去谈的。可他总想着得由他自己亲眼过一过眼,心里也好有一些数——看都是有哪些人在帮着卖糖果,若有哪些面相不善的人,也好心里先留意一下。因而他才仍是坚持每天下午四时亲自到小吃摊去等人上门的。   那天,大致下午三时,他人正在家里那面照全身的铜镜之前,拿了一身衣裳比了比,也不知怎的,就觉得不够好看,就又拿了一身衣裳比了比,竟还是觉得不够好看,灰扑扑的,他心里忽地觉得它们都是些看着就让人高兴不起来的衣裳。可这些都是他平时在穿的衣服,他都穿惯了的,之前也从没哪时是觉得有什么不妥、不好看的地方的,偏就在这一天,像是陡地就见它们一件件都不顺眼了起来。   他有些懊丧地一垂胳膊,将那些衣裳都随手一挥、撇在了床尾。跟着他又走至他房中的一个立橱前,将手抚上了祖辛的那叠衣服的最上面一件,心下犹豫了片刻,到底还是将那一件举了起来,细细端详了一阵。他自知是穿不了的,因之于他这衣裳就显得有些短了,祖辛现在矮他半个头,足足矮了他能有十公分那么多,祖辛这一件热季里穿的衣裳本是穿着过膝的,但若给他穿就变成是膝上的了,若他就那样穿着走出去,就显得有失庄重。   但他今天也不是想着穿不穿这衣裳,只是就这样看着祖辛的衣裳就觉得很好看,他甚至在那样一刹那间在心中反问自己当初为什么要买那些灰扑扑的衣裳,以至于现在看着它们心情就不大好。它们虽是料子好,可料子好又有什么用,又不好看,也不吸引人。   他举着那件祖辛的衣裳到镜前,又将它比在自己身上,左右看了看,还在想着这衣裳多好看,兴许往后要是再去买衣裳的话,就得叫上祖辛一道陪着去,让他帮着挑拣,就不会再买下那些那么不起眼的衣服了。   他心里这样想着,过了好一会儿,才惊觉旁边那个卜丁一直在看着自己。他偏了头过去,朝下那样地看着卜丁,见他绞着手指、仰头站着,他就问道:“卜丁,看什么呢?自己去把草帽戴起来。”他这样说了后,见卜丁动也不动,就又问:“怎么了?”卜丁把头闷下去,然后又抬了起来,说:“你以前出门前都不会照这么长时间镜子的。”   范禹听了后,皱了皱眉,心里想了想,觉得好像也是。于是他就索性随手拿了一件他自己的衣服套上,到了三时半他就领着祖辛出门了。   在这一天,他乍见夏侯乙时也没觉得有什么不一样的地方,可那顿饭吃着吃着,他像是突然感觉到了一阵不好意思。倒不是说是因为这样长久以来天天上这人家里来蹭吃蹭喝的让他心里觉得不好意思了,而是纯是见了这个男人,他觉得有些不好意思。这事情就是来得毫无端兆,他像是脑中划然有一道什么墙塌了,又或是划然有一道什么闸开了,原本的他的那些毫无知觉、丝毫不知自己这一种人与夏侯乙这样的男人之间是实实在在“有别”的那一种“麻木”就这样没有了。   他初觉得自己与夏侯乙就这样处着有些不好意思时,也没觉得有什么大不妥,只是觉得有点无法像以前那样坦然地直视着夏侯乙的眼睛。可他也并没有什么作太多的联想,只是有些眼神飘乎躲闪着地把一顿饭吃完了,吃完了就自己驾了马车、带着卜丁回来了。   晚上,他竟然头一回早早地往床上一躺,连祖辛都还没有躺上床,他就已经躺上床了。祖辛由山下宅中回来了后,忙着帮他们自己山上宅中的老伯一起烧洗澡水,也还没顾得上洗澡,就没有像往常那样较早地躺上床去。   而范禹竟一早躺了上去,平躺着,两眼无神地望着房梁。望了许久,那个已经自己把自己身体洗干净了的卜丁也爬上了床,先是钻到了范禹盖着的那条被子里去,与范禹并排平躺着。他一句话也不说,范禹也是一句话也不说,过了也不知道多久,祖辛回来这间屋子一趟,把卜丁洗的洗澡水倒了,又去前头房子的灶上拎热水去了,准备拎回来了后要往澡桶里加的。   趁着这空,也不知卜丁怎么的会想着要跟范禹说:“你今天脸红了。”范禹问:“什么脸红了?”卜丁就说:“就是脸红了。”范禹问:“太阳晒的吧,正常。”卜丁顿了一顿,说:“不是,在跟夏侯乙吃饭的时候,头顶上没有太阳。”范禹也顿了一顿,仿佛是要回想一下那时的情形,又有些不大记得了,就只说道:“哦,是吗?”   然后两人又不多话了,再没一会儿,卜丁就把一手一脚往他身上一架,扒着他睡着了。而他依旧是维持那一个像条被腌了十年的咸鱼的样子、又平又直、两眼泛着些死白的光那样地平躺着。直到祖辛都回来泡了澡、也上了床、找他有一搭没一搭地说了几句话、跟着也睡过去了后,他都还一直是那样一副白苍苍的样子,像是越来越没有血色了似的,仿佛化成了一块正在慢慢由青转白在凝结着的过程之中的石膏。   他第二天无精打采地过了一天,傍晚时差人上夏侯乙那儿说他今天不舒服、不想出门,也就没去夏侯乙那儿吃晚饭,有一种神奇的力量遏止住了他,连平常那些他最爱的、一定不会放过的、不要钱的东西他竟“放任”自己错过了一次,没有去夏侯乙家里去蹭饭。晚上依旧是像具石膏那么地直躺着。   第三天依旧,第四天亦是如此。   第四天晚上,他陡地像是知道为什么了,整整沉默了、不明所以了这样几天,他忽然觉得他自己应该、可能、或许是真地绝对有可能地喜欢上了夏侯乙。然后他就彻底崩溃了。   他接受不了这个事实,于是他躲在家里再都不去见夏侯乙了。一直托故,说有这事那事绊住了脚,去不得了。夏侯乙一开始也是沉得住气,想着兴许他真是有些什么事情要忙的,就也由得他这样,哪知他这一连都已七八天没出现了,都不知是在忙些什么。来报与他关于范禹一些日常事情的两个盯梢的也只说他只每日下午四时准时跑到城南的他的小吃摊上约见一些要卖他的糖的人,其余时间一直都是在他山上宅子里的,连门都不出,也不知在里头做些什么。   夏侯乙问那他看着是不是像有病气的样子,那两人报说没有,看着倒还正常,不像是有病的样子。   可夏侯乙终是沉不住气了,喂了这好些时日了,都能有大半年了,别断了一阵子,整个人又瘦削了下去,那可怎么办是好。   于是,他就跑去山上找范禹。他去的时候是下午,他当然是会趁着祖辛不在家里的时候过去找范禹的。   给他开门的是一个老伯,他说他是夏侯乙,要见范禹。那老伯说范禹在他房间里,得问问能不能见再说。那老伯说完那话,还把头一缩,锵一声将包铜皮的大院门给关上了,想是进里头去问范禹能不能见去了。过了一会儿,那老伯又来开门,说:“他身体不大舒服,说谁也不见。先请回吧。”   夏侯乙一听,心里想:反了你了还,我来都将我拒在门外头。   他想着再这样纵容下去还了得,三日不理五日不见的,亲自上了门来了竟还说什么“谁也不见。”于是他一手推上那门,那老伯险些一个趔趄,好在扶住了那门侧,才没有真地仰后去。   夏侯乙就这样进了门里,走至最后那所房子前时,小正与其他几条狗冲着他吠,要围上来,毕竟也知道他不是在这院里住的人。倒是卜丁握着一管笔就那样急急地由厨房里冲了出来,安抚住了那些狗。他那会儿正在后面厨房里习字,听见狗吠就跳下凳子看是什么事的,哪知就是那个老请他跟范禹吃晚饭的夏侯乙来了。   卜丁安抚住了狗们之后,就一脸茫然地看着这个夏侯乙开了他们这所房子的房间门,蹑足走了进去。跟着他也蹑足跟了上去,尾随着夏侯乙,只不过没有进房间,只是趴在门板上,伸了个头进去门缝里偷偷地看着。结果被夏侯乙扭过头来瞪了一眼,吓得他把头一缩,又回他厨房里去了。   夏侯乙就这样蹑足朝范禹床头走去,范禹依旧是直躺着的,只不过被子捂在头上。大热天的,盖了床厚敦敦的被子,还捂着头,夏侯乙还想着他不是真地身上有哪里不舒服吧。   这被子是范禹今早上换的,这样的酷夏天气他还总觉得身周尽是凉意,就由橱柜里拖了一床厚被出来,往身上盖上了,盖上了后就不爱动弹了,又那样直挺挺地躺着,躺着躺着还索性将被头朝上一扯,把人整个埋了进去。   夏侯乙没想到一见到他竟是这样的,想着保不定他身上真有哪处不舒服,竟还不请医用药,只管在家里捂着,那延挨了病情可怎么是好。于是他本是轻手慢脚地接近床前的,这会儿三两步跨了过去,一把将那被头给掀了。   范禹本以为是卜丁也不知是不是练字练累了,就回来这房里拿一粒棒棒糖吃一会儿的,哪知被子被这样兀然一揭,眼一睁看到的就是这个害得他连日以来这般窘迫的人,他这连日以来茶饭不思、事业无心,整个人堪比一个落拓潦倒、头发披散的流浪汉。   他就这样猛地一见夏侯乙,竟还无端带上了一些恨意,但又心中自知对这人应该也是无从恨起的。   总之,他一切都完了。带着一种对自己心里新近产生的骤然变化的惊惧感,他眼里竟忽然泛上了一层水气,而眼前正坐在床边由上而下俯视着他的夏侯乙的脸在他眼中就渐渐变成了黑糊糊的一团辨不清眉目的东西。   夏侯乙眼下有些慌张,也有些尴尬,想着这究竟是怎么了,这许久不见了,一见到了竟然就哭。   而范禹这会儿才意识到自己竟然眼里起雾了,那个向来是有着一副刚肠的极具气概的他猛地由心头跳脱了出来,在心里揪起了现在的他自己的这一副懦夫形象狠狠又重重地掴了几掌,妄图将眼下这懦夫样子的他给掴清醒了。   哪知越是不齿他自己眼下这样,越是自己为自己感到羞耻,就越是难过。   夏侯乙完全不明白眼下这是怎么了,到底他是哪里招惹了他,连累到现在一见了面他就一副想要嚎啕大哭的样子。   夏侯乙两手捏住正平躺着的范禹的肩头,忍不住了要问他:“你怎么了,不妨跟我说。”   范禹被他猛晃了几下后,声音有些粗厉地带着哭腔地嚷出来:“我完了!”   ☆、第 51 章   范禹这样一嚷完,蓦地感到两处正被捏紧的肩头又更加地紧了,他本来这会儿对身周也不大有知觉了,整个人都是有些糊涂的,可竟然还是感觉到了肩上被人抓得死紧,可见夏侯乙也是下了狠劲在握着他的肩,他心里腾了一个空儿出来,想道:要命了,捏这么死紧是要做什么!   他因被这人捏疼了,前几日的那些不好意思也就这么消散了一点下去,也不叫真地消散了,而是疼得顾不上了,但他也不知在拧着些什么,偏就是不开口叫他放手开去、别再捏着了,仿佛他自己潜意识里也知道眼下疼点好,由着痛觉替代了别的感观,也好将他那些见到这人时的在这些日子里突然生出来的一些尴尬潜匿了去,不要叫这人看出来,要是被看出来了,那他就真地尴尬了。   他拧着这一股劲,眼睛就对上了夏侯乙的眼睛,仿佛他又能像以往还没发现那怪事之前那样坦然地与他对视了,这么一来,他心里还有一种好受了一些的感觉。虽说是自欺欺人的,但到底好受了一些,仿佛是想要借着这个昭告全天下“你们看,我哪里会见了他不好意思嘛,都是些子虚乌有的幻觉罢了,看我看他看得多么地坦荡荡。”   可他看就看罢了,两颗眼珠子却还乌沉沉的,因先前被眼里起雾泛起的好几层水光浸润过,这会儿显得那两颗眼珠子像是比平常要重了一点似的,且还大了一圈似的。他的两眼在眼梢处虽长得不向上挑起,可是有些狭束,尖尖的有那么一点点犀利的感觉,而上头那双眼皮的褶子并没有一直延展到眼梢处,而是线条分明地折了进去,有一定的宽度,但长度却像是在比四分之三处再长一点的地方就收住了似的,显得上眼窝有些许地深,也因此他这张脸越长越给人一种眉眼渐浓的感觉。   他平时的那两颗眼珠子总是不免带上了点身为一个生意人的那一种在商言商的“厉害”,与可喜丝毫也不沾边,大小合宜,也没有什么特出的很大颗的感觉,可或许就是之前被那好几层水光浸润过了,现在这会儿它们就乌沉沉的像两颗葡萄,还要这么努力地瞪着夏侯乙,以显得他自己有多么地坦然。   夏侯乙被瞪着,心里也不知道都有着些什么想法,过了一会儿只说了一句:“瞎说什么完了不完了的,有我在呢,哪里就会完了。”他当是范禹说他自己那一盘生意也不知是不是近日里出了些什么岔子,他心里为那事烦心,才会好几日了也不大出门,末了来看他时才嚷了那一句什么他完了的话。   他哪里知道范禹的心思,范禹听了他说的那话,心想:就是有你在,我才完了。这么想着,也索性不再瞪着他了,这么长时间地撑大了眼睛,也是怪累的。   他将他自己的后脑勺往枕头上摁了摁,一副什么事都不想理了的样子。过了许久,说道:“你把你的手拿开,捏得我疼死了。”   夏侯乙这才意识到他自己的手还捏着范禹的肩,就忙将手一收。说:“你生意上出了事情,你就应该来找我说的,你一个人闷在家里也解决不了。”范禹伸出一条胳膊来,闭着眼睛,对着空气瞎划拉了两下,做出一副摆手的姿态,说:“唉,生意上没事。”夏侯乙问:“没事那你怎么变成了这样?”范禹这会儿依旧是闭着眼睛,又是举了先前那条胳膊对着空气乱划了两下,说道:“唉,一言难尽。”还一副有气无力、不想多说的样子。   两人间就这样静默了。过了许久,范禹也不睁开眼,只一副像是他真地是躺在了病床上的样子,说道:“你先回去吧。我过两天应该就能好了。”夏侯乙说:“那你好了后要上我那儿吃晚饭去,你看你这几天没见,就像是瘦了点。”范禹一听这个,也不知怎么竟有些火气,说:“我要长那么胖干什么?长再多肉也弥补不了我身体的缺陷、心灵的创伤、人生的缺憾!”   夏侯乙一听,很不能理解,并且也不认同,问:“你身体有什么缺陷?人生有什么缺憾?再者,你有什么伤心事……倒不妨说来给我听听。”范禹觉得这会儿简直是对牛弹琴,就又一副病恹恹的样子,摆摆手,一副不谈也罢了的样子,说:“唉,说了你也不懂。你就别烦我了,一天到晚叫我吃叫我吃,你怎么不吃?”夏侯乙说:“我怎么没吃,我哪一晚不是陪着你一起吃东西的?”他顿了一顿,问:“你身上无碍吧?需不需要请大夫看一看?”范禹说:“真没事,就别操这份心了。”   可夏侯乙听他这样说了也依旧是不放心,只管他自己坐在床沿上,非要有一搭没一搭地问他话。而范禹现在是脑中乱的,难免不大耐烦,就直想赶他先回去。   哪知夏侯乙也不知是不是又想起了先前范禹说的那“身体缺陷”的话,他本是脸冲着床外的,这会儿猛地偏了头过去看着正仰躺着的范禹,问:“你身上到底有什么缺陷?我怎么没发现呢?”他猛地这样一说,把范禹也是一吓,睁开了眼朝他看,而夏侯乙说着,还伸了手过去,仿佛要仔细检查起来了似的,也仿佛他都已经很习惯做这检查的事情了似的。   却被范禹红着脸一把把他的手拍开了去,顿了一会儿才对他说:“亏得你今年也有二十五了,就快要二十六的人了,连一点道理都不懂,我跟你又不一样,还动手动脚的不知道庄重,要是叫别人看见了,像什么样子!”   夏侯乙本来也只是要隔着一床厚敦敦的被子、要下意识地探手去掐一掐他的腰,也不知道这样能检查出来什么缺陷,就只是下意识的一个动作,却被范禹一个反手拍开了,又听了他说的那一番话,他就像是听到了什么亘古未闻的怪谈一样,怔了好半晌,才又俯看向他,说:“你?要我庄重?我们不是向来都是这样的?每回还都是你挨到我身上来的,又是挽我的肘弯,又是紧挨着我坐着,现在还说我不懂道理。”他说得竟还有些委屈。   范禹一听,脸又一红,这才想起来他自己先前那么长时间里的在一种“麻木”状态下与这人之间的那些相处时的样子。他现如今这“麻木”是一下子没有了,可这又不代表他对他那些在麻木状态下做的事的记忆也一下子没有了。他记得那样清楚,一经人提醒了后,还总一直在不断想起那些之前的事,他的脸就越来越红。   还张口结舌了好一阵子,怎么也说不出辩解的话来。   连夏侯乙都注意到他脸红了,但他总想着他是一个不会脸红的人,他从来都是这样的,想到那时他赞他细看看长得还是不错的,他一脸呆样地问“是吗”;之前有一次他还脱口问出“你娶亲了吗”这样的话,且说话一说到亲热起来的时候,他就爱把两条胳膊肘搭过来。这么一想,他哪里是一个会脸红的人。   也因此,夏侯乙问:“你还说你没病?脸红成这样,不是什么热症吧。”范禹因脸红起来后,一时半会也退不下去,且越是尴尬着想让那几层热气往下退就越是退不下去,于是他心一急,就说:“这么热的天我盖这样的被子,能不热吗?”顿了一下,又说:“你起来,别坐着了,我要把被子换了。”夏侯乙则问:“你不躺了?”范禹则说:“不躺了,再躺就真有病了。你不回去?”   夏侯乙见他有些恼了,却又不知道他在恼些什么,只得站起身来,说:“那你今天晚上上我那儿吃饭吗?”范禹顿了顿,答:“今晚上不去,明天去。”夏侯乙点点头,关照他好好照顾自己的身体,一个人吃晚饭也不要少吃,还说什么都瘦了,还是有点肉才好。   范禹听着烦,两手并用,将他往门外推,直到把他推出了门,合上了门,才得清静。   哪知范禹不仅这晚上没上夏侯乙那儿吃饭去,第二晚也依旧是没有去。因为第二天一大早,他就驾了马车、带了他宅里的两名壮汉去盘充城了。   他这一趟是想着这一路往盘充城去也只走大道或是有村子的地方,绝对不经山间野地或是草木蒙密的地方,且还带着两名壮汉,一路上应该也不用怕会遇上打劫的。   直到他这马车都出了鱼女城东城门了,那两名一直盯他梢的人才发现他这是一路要出城去了。因从未遇见这样的事过,就心里一急,赶着去报与夏侯乙知道。夏侯乙一听,心里气得没有言语可以表达,咬牙切齿地说了一句:“真是反了!”   他转而又对这两个人说:“你们就不会一人买了马直接跟着,还两个人都跑回来跟我说这事。”那两人的其中一人说:“是是,眼下再要查他到了哪儿了也不是难事,那是不是现在就去盯上。”   夏侯乙想了一会儿后,又摆了摆手,说:“算了,你肯定他那车上坐了他宅子里的两个男人?”那盯梢的人报说:“肯定的,今早上远远地就见那两人上了马车。”夏侯乙问:“怎样?结实吗?有你们结实吗?”盯梢的说:“结实,比我们还结实的模样。”夏侯乙听了后,就摆了摆手让他们下去了,只最后吩咐了一句,让他们在范禹回来这城中后就继续去盯着他。   他是想着范禹向来也是有盘算的,之前吃过一次上伯甲城途中小树林子里遇盗匪的亏,这一次一定是盘算好了再上路的。只是没想到他走得这样地急,头一天还答应好了要上这儿来吃晚饭的,结果就这样走了,连声招呼也不打。   夏侯乙先是感叹了一会,想着范禹也不知怎么突然人长大了、心也野了,以往但凡有点什么小事,他都会上自己这儿来非要人帮着想想解决的办法,而如今则不然,上海边的那座盘充城那么大一件事,竟然说走就走。一时间,夏侯乙心里还有些空落落的,像是本来的一棵大树被藤盘蔓绕地依附着长着的,却突然那些藤蔓都被扯走了,一下子树杆上变得光秃秃的,还有些不大习惯这样地孤孑,倒反而怀念起被那些藤缠着时的感觉,即便那些藤是要从树身上吸走养分,也还是有些怀念那种被缠着的感觉,起码看着树与藤长在一起是热热闹闹、颇有生气的样子,而不是只光溜溜的一根粗实的树杆子竖在那儿。   夏侯乙再是心里郁结了一会儿,究竟还是想不明白这个范禹到底怎么了,怎么像是突然有了这些变化,也不知道他是不是真地恼了,就算是恼了,那他到底是在恼些什么。   又想了好一会儿,他忽然觉得自己想明白了。因他细想了想范禹昨天说的话,什么“不懂道理”,什么“被人看见又成何体统”这一类的话,难不成他是要提醒自己他都已经十六了、还跟着自己这样不清不楚的会招至话柄。   这么一想,夏侯乙忽然又开心了,想着:哦,我说的呢。原来是嫌他自己没名没份的。我说怎么明地暗地闹了这么多的脾气,原来说来说去就是嫌和我不清不楚的。   夏侯乙原本一直着眼于下狠劲天天仔细喂肥范禹这一桩事,最好将他肚子上贴上一层,腰上贴上一层,还有某处再贴上一层。因太过于专注这一件事情,连累得他都忘了范禹已越长越大的这件事。现在被范禹也不说明白是怎么回事地闹了这样一回之后,他就想着兴许是他也越长越大了,也已到了会有心事的年纪了,可还总是不见他跟他提某些事情,那他心里面一定是很急的,才有了之前那七八天的莫名其妙的情绪。   夏侯乙这样一想,心里就好受多了,起码他觉得他自己知道这事由了。   可他到底还是想错了的。但也无怪乎他想错,他由来都是这副样子的,他由来都是在心里隐隐地死死认定范禹对他喜欢得无可不可,又为他吃醋又喜欢赖着他的。这会儿他会这么想也是自然。   可是范禹之前也只是因刚发现了他自己应该是喜欢他的,而处于一种既崩溃又怕丑、还有些“害羞”的各种滋味杂揉到一起去的情绪当中。他自觉面对不了这个夏侯乙,也自觉面对不了他自己,因而选择躲避。   也因此才想着去盘充城——一座滨海的城,想着这么一来说不定心情还能好一些,毕竟会面对着大海,再者,他也要去找寻一样东西。他老早以前就想着要去海边找一样东西的,可是这一回要去找的东西与之前想找的倒又不一样了,因他这回要找的是他这几日忽然想到的,是因为要帮那些分销糖果的小商贩发展新的食物品类而引出的找这样东西的念头。   他们这一趟由鱼女城去到盘充城用了八天不到的时间。这一路上也不光是范禹一人驾马车,那两个男人中的一人也会驾马车,就两人轮替着地驱车前行。那个会驾马车的之前跟范禹上山救过人,而另一个则是以前因受雇于人的关系而在盘充城住过一年有余。还是那个会驾马车的男人把这事告诉给范禹听的,范禹才决定要带上这个人一道去。   他这一次去,选的人都是经过几重考虑的。不但他们人得生得高壮,且还得有些别的地方能帮上忙,像是要么是会驾车,要么是对盘充城有一定的了解。故而他也不是就盲目地像拉两个人夫一样地拉了人就带着走的。   而这些事情都是在那日晚他蓦地发现他自己极有可能喜欢上了夏侯乙之后的几天里想出来的。可见他也还算是保留了一些他男人的本质,只要是男人,只要不是懦弱到了极点的那一类,就几乎没有哪个是真地会为情所扰的。男人永远没有情字当先的时候,不像是女人,一有了感情^事,就什么都像是想不了了的样子,成天二十四小时不间断地渴望找到一个人可以让她倾诉。而男人遇上了感情^事,哪怕是再让他们崩溃的、崩溃中还带了那么点儿“绝望”的,他们也依旧是能想着事业工作上的事情的。哪怕只是顺带着想想,可还是能在脑中作一些较为缜密的排布。   ☆、第 52 章   范禹他们的马车驶入盘充城时,见一切都是一副苍黄的颜色。范禹也不知怎么,觉得眼前这一座城像是几万年前的人住过之后留存下来给现在这些人的,这么说也有些夸张,而究竟他也没有什么时间上的概念,也不知几万年前的人住的是什么样子、几千年前的人住的是什么样子、几百年前的人住的又是什么样子的,他也只是笼统地觉得眼前的一切都很古老,就像是穴居人的遗存一样。   不过当然没有可能那样地破旧吓人,只是这里的房子都是由岩石垒的,而街道是平整的硬的黄泥地,就这样纵眼看去,就觉得像是上面浮着一层细沙。整座城看起来倒还是很工整、中看的,虽说他心里想着的是“穴居”,可毕竟这石垒的座座房子都相当地规整,毕竟不是由原始的没有好的打磨器具的人类建成的那种东边凸出来一块、西边又凹进去一块的四壁不平整的房子。   总之这地方看着让人觉得新异,范禹本来来到了这世界里就已在最早期时处处都被吓过一一遍了,早该都是见怪不怪了才是,可是一见到这个盘充城,竟还是心里觉得新异的,还是要花一些时间去适应一下。   这里除了民居风格不一样、饮食与鱼女城的不大一样之外,其余的也倒没有什么叫外来者不习惯的。   经那个在这一座城住过一年有余的范禹宅子里的男人介绍了一番,他们一行人就先找了一个落脚的地方,范禹是第一次住进石头房子里,还感觉很新鲜。他们在客栈里要了两间房,范禹一间,那两个男人合一间。范禹本想着,石头房子也就是看着笨拙,像是四四方方的一个盒子,可究其本质应该与砖头房子也是差不多的。可走进去了后,还是觉得是不一样的,就觉得沁凉舒爽得很。这房子像是一个天然的空调,将热气由石头的孔隙中吸走了一样。   他们找了落脚的地方后,先是将一些不要紧的东西先放在了他们客栈的房间里,再把一些贵重的有如钱财这一类的东西还是随身携带着上了马车。因想着天还早,也不能就这样呆在客栈里什么也不做,所以就驱车外出了。   这会儿换成是那个也会驾马车的男人来驱车。他们问范禹去哪儿,范禹本想说去这盘充城的府衙的,因他十分好奇这地方的府衙是不是也建成是一副地府的样子,且如果真是的话,那如若要用石头来垒那地府的样子是应如何构建出来。可他又忽地放下了这个念头,想着他自己也太不务正了,成天在脑袋里浮现这些奇思妙想的东西也没个正经的,这样可不行。于是他就说先去海边。   这处城是滨海的,且在这里人的手绘地图上看还是凸出陆地的一块,整座城的周长的四分之三都与海水相接,所以驱着马车随便走走也能很近便地到达一处海滩。   他们去了最就近的一片海滩。范禹见到了海,多少心里也有些澎湃壮阔了起来,将夏侯乙那张让他心烦意乱的脸就这么在脑中扔得远远的。他们留一人看车,另一人与范禹在海滩上转了一圈,范禹净拣些浅滩处、水清沙细且有碎石处去看,却发现不了他要的东西。于是三人又回去了岸边有路的地方,范禹是想着横竖也要在这里呆上三两日的,先不急,等今天一会儿回去客栈后歇歇脚,明天再去别处海滩找找,且还可以上这里的市集看看,也能找人问问有没有的。并不急在这一时,已奔劳了这好些天了,今天歇歇也是应该的。   于是他这么想着,就跟他带来的人说只随意在这城里看看,再过两个钟点也该吃晚饭了,到时找一个酒楼吃饭,就别回去客栈吃了。   他们三人就这么在这城里驾着马车四下里转转,还一副悠闲得很的样子。范禹偶尔还会下了马车在街边的小摊上翻看翻看一些当地卖的土产,他想着到时离开这城之前一定得买一些土产与纪念品带回去给山上山下的人的。他也注意到这城里有些人穿的衣服从底色到纹饰都十分地光艳,像是那些少数民族穿的衣裳。他问了那个对这地方熟的男人,那男人说那些人多数不住在这城里,在海上有一座岛,是不连着陆地的,而是孤立开来,所幸是离陆地也不远,航船七八天就能到。那岛倒也不小,岛上相当漂亮,物产颇丰,岛上的那些岛民就爱穿那些显得十分光艳的衣裳。有时他们会驶船将一些岛上物品运来盘充城售卖,也顺道在盘充城里买些东西带回到岛上去。   他们来了这盘充城的第二日一大早,范禹就领着其余两人一道去其他海滩,还真让他找到了他要的那样东西,只不过不多。那东西在他原本的世界叫洋菜,经过一道道很复杂的工序,最终会被提纯制成白色片状物或粗粉状物,跟鱼胶粉是差不多的,可以用来做布丁、凉糕这一类的胶粘细糯的可爱食品。   只是他这一趟在这海滩上收获得并不多,他还想着兴许明天要去另一片海滩上看看。他领着那两个男人正在拔着这些洋菜时,就有一个像是附近渔村里的渔民样子的老伯走了过来他们这边。一开始范禹就注意到他了,还想着不是要来撵他们走的吧。可再一端相,倒又不是,那老伯手里拿了一柄小铲子,背上还背了个粗藤条编的篓子,只见他走近了后,就寻了一块滩涂上的大岩石,攀了上去,拿他的铲子铲起岩石上的贝类来。想来是要拿回家去吃的。   范禹这时候心情也不差,见老伯也来劳作了,就冲人笑了笑,也算是打了一个招呼,就像是那种劳动者见到劳动者时互相打个照面的样子。那老伯也冲他一笑,两伙人又各自忙了起来。   过了一会儿,老伯倒找他搭了几句话,问他:“你们这是在做什么?怎么跑我们这里来拔红发菜了?看你们的样子也不像是渔村里的人。”范禹一被这样问了,先是怔了一下,因他究竟也是不知道这地方的洋菜是叫什么名字的,他低头朝自己手里正握着的一细丛这种红色须状海藻,想着原来这东西在这儿是叫红发菜,倒也真是形象。他回应这老伯:“唉,我想拔了回去吃啊。只可惜这儿才这么点。”   这老伯一听,则说:“啊?你吃这个?这个每三个月才能收一批,我们这一片的都被我们村上的人收光。”范禹一听,就想着要打听:“那是收了去卖的吗?”老伯则说:“倒不是,这个我们都留着自己吃,卖不上价,到底没有往深处去捞来的黑菜好吃。这个不经煮,也不香,一不小心都煮化了,红红白白的一锅看着有些恶心,又不像黑菜放碳火上烤一下那样地香。所以我们都拔回家自己吃,就像这边滩上退了潮后能铲下来的贝也是自己家里吃,往海深处去一点弄上来的好的像是黑菜或是其他海贝就拿到市上去卖。”范禹想着怪不得之前问与他一同来的那男人在这边市上有没有得卖他当时所描述的洋菜那种东西时,那男人说像是从来没见过,原来因这边的渔民都不卖这个,而只在家里当便宜的辅食那样地吃。   范禹听了老伯这话后,就问他能不能将他们村上收的这种红发菜都卖给他,他喜欢吃,那老伯想想这也是再好不过的了,就连岩贝也不惦记着要铲了,就领着他们三个往他们那条渔村走去。去了后,他就把他家晒的三大筐已晒干了的红发菜展示出来给范禹看。   范禹先前在路上跟着这老伯走时,在老伯身后偷偷问了那个对盘充城熟悉的男人有关黑菜的价钱,他听了先前这老伯的那一番描述,心里想着黑菜兴许就是紫菜。他想着老伯将那个红发菜说得那样不上价,那价钱一定是要比黑菜低许多的,他想着一早问准了,心里也好有一个数,一会儿如看着货好,那定起价来也不会心中拿不准。那男人倒还记得当时他住在这城中时的市中那些黑菜的价,就跟范禹说了,还说也不知是不是现在还是这个价。范禹也只点点头说他知道了。   他现在看着这老伯的那些干的红发菜,觉得品质相当不错的,就问了这老伯心里的价,老伯倒从没想过给这红发菜定一个价的事情,因以往从没有人要买过。他就犹豫着地说了一个价,他说完了,范禹就没说话。范禹是觉得这个价是合适的,他也没想过这个老伯会将价定得像傻愣的人才会定出的价那样地低,因这一片渔村上的人平常都会将捕获的东西送到市集上去卖的,不仅捕捞,且还参与到日常的经济交易当中去,这样的人一般不会傻愣。且又因这些住在村子上的渔民们本身的生活本质就是质朴的,就又都会有一份质朴的心性,不会是胡乱抬价的刁民一类的人,故而老伯给出的价应该是正好不高不低的。   他没说话,是因他心里盘算着,是否要把这一村子里家家的红发菜都收了来,且是否要以后每三个月来收一次。   那老伯见他不说话,就说:“这个价真地是再好不过的了,黑菜的市价比这价贵上十倍不止。我们拔来晒干也出了力气的。”范禹一听,说:“这个价不错,只是不知道是不是你们这儿家家的这干红发菜的成色都像你家的这个这样地好。”那老伯说:“你还要是吗?行的,我带你去挨家地问,这会儿男人们都出海了,要到下午才回来,家里都是女人小孩还有老婆子,不过你要买像红发菜这样的东西,她们还是做得了主的。”   于是,他们就去挨家问了,最后收了近一百来筐的干红发菜,范禹还向他们买了几只大的麻布袋子,将那些干红发菜都挤密实了存放入袋中,这样就是总共四大袋的压缩在了一起的干红发菜。   范禹买了后,由那两个男人一人扛两袋这样地往回里走,他们今天也没驾车出来。因范禹想着他家那白马到底也没有跑过这样远的路途,今天就让它休息一整天。而那些红发菜毕竟也不是什么重的东西,那两个男人扛着也是十分轻松的。   他们途经一个市集,范禹特意进去看了看黑菜的价格,知道老伯也没在诳他,倒不是说他不相信人家老伯,而是到底看了之后心里才算是真地有一个十分准确的价钱的概念。且他也确实是要进市集里看看的,不光是看这黑菜,也想看看这里的海获都有什么品类、都分别卖在一个什么样的价位上。   看了之后,他们出这市集就雇了辆马车回客栈去了。   第二天,范禹就又上老伯那渔村去了,还是找的老伯,跟他说以后他第三个月来收一次这红发菜,老伯自然是肯的。他们就相约了具体的收货时间与数量价格,跟着,范禹就出了这渔村。   他想着这趟回去先提了洋菜粉出来再说,看看到时候新货上了后走货的速度再定要不要去别的渔村也定期收这红发菜过去他鱼女城,因怕如若像是布丁、凉糕那一楼美味润口的小食很受小孩与女人的喜爱,那怕是一条渔村供过来的红发菜是不够的。   ☆、第 53 章   范禹找到了要的东西之后,再在这盘充城停歇了一日,四下里看看转转后便与他宅中的两个男人一路往回里赶。来这处盘充城用了七八日,在盘充城停驻了三日,往回里走又得是七八日时间,这一趟统共得用去约二十日不到的时间。   而他在鱼女城的家中一切都安好,也没发生什么大事。只一日略微有些不寻常,那是范禹往回里赶的第三天,那天早上,祖辛与婆婆还没有往山下宅子里去,而是如往常一般在山上做一些事情,或准备准备去山下宅子的东西,或舂舂麦粒。   祖辛舂了一会儿麦粒后,将脱了壳的三角麦仁在一只缸中存好,就想着去后头厨房看看卜丁。他是想着范禹走前交代了他要查卜丁写的字与背的书的,而事实上祖辛也不识得几个字,他其实心里一直也是奇怪这个范禹也不知是从哪时起竟识得字、写得字了,以前在那妓院里时从未听他提起过,不过反正这些事情他不懂,他也不会管,只要范禹人在这家里就行了,他多会一些事情那还不是好事?他是不会去管他到底是怎么会的。   可就是要他查卜丁写的字与背的书,这些东西他哪里懂,但他心里明白卜丁是不会糊弄范禹交代他去做的事情的,要他写的他一定也是写了的,要他背的他一定也是背了的,而范禹应该也只是让自己做一下检查的表面功夫。   可这个祖辛每回查卜丁写的东西与听他背一些东西时,又不好摆明了表现出他不是很懂的样子,这样他也会觉得脸上无光,不要到时让一个卜丁也把他给看扁了,也因此每回他一查起来都特别地严,倒不是说查得严格,而是脸上表情极其严肃,甚至乎可以说是严厉,有一种什么也不要想骗到他的神气。还查得特别勤,想要以数量压过质量,把个卜丁都快烦死了,还不敢说。   哪知祖辛一到了后头厨房,竟不见卜丁在里头乖乖地习字,也不晓得跑到哪里去了,他一气,想着卜丁一定是看范禹不在家,就剩他一个也不识字也看不懂文章的就好糊弄,不拿他放在眼里,于是他先是在院子里转了一转、四下里寻人。找不着了后,就上前头去问老伯,问卜丁上哪儿去了,老伯说不知道,他又一急,心想着别把个人都弄丢了,到时候对着范禹根本不好交代。   于是他紧忙地将院门打开了,往外一看就见卜丁正由板桥这头走向那一头。一见着了人,他也放心了,也不像先前那样急了。   他倒也明白卜丁为什么要在板桥上走。因卜丁有一回跟他说他顶怕这个板桥,又高又悬,看着就令人害怕。也确实是这样,每回这个卜丁都不会走这板桥的,一般都是范禹抱着他走,他扒住范禹的脖子,眼睛还闭得死紧,根本就不往下看。而祖辛就跟他说,多走几次就保证不怕了,还说没事的、其实稳当得很。   他见卜丁现在在板桥上慢慢地走,想着兴许他是想要练习过这个高悬的板桥。   于是他就出了院门,走到板桥的桥头。而这时的卜丁正朝另一端走去,背对着祖辛的那个方向,他走至一半处,因心里也紧张着,就只顾着朝前平视着,并慢慢迈着步子,也就全然不知道祖辛已站在了后头的桥头上。   等到他走过了这板桥,才重重吁出一口气,一转了头就见祖辛正站在桥那头看着他,他朝祖辛吐吐舌头,祖辛也学他的样子朝他吐吐舌头,还对着山那头的他大声问:“感觉如何呀?”他没回答,就摇了摇头,又迈开步子往祖辛这头走来。   祖辛心里想着,他这走得也真是慢,照他这个速度,他走上十步,换成是别人的话,可以将一整条板桥走下来。可是他也不说,只守在板桥这边,看着卜丁朝他走来。   而这时他忽然注意到了山那头的坡上渐渐出现一个人,那人一步步爬上那山路,就快要到顶了,他一细看,竟是那个都有许久没再来烦他的姬槐,他见他上了山顶后就朝板桥那头的桥头走去。这姬槐看着倒是较之前要瘦了些。   祖辛心里想着,他不是也要过板桥而来吧,范禹也不在家,这可怎么办是好。于是祖辛的眉心蹙在了一起,纠结得很,隔得远远的,都叫卜丁看见了。卜丁转身朝他蹙眉凝视的方向看了过去,因卜丁感觉到他的凝视中充满了一种防备,也因此就顾不得他自己在板桥上的那种害怕,而转过身去朝背后处一看,竟见到一个陌生男人就要上板桥来。   卜丁也是一吓,当是什么坏人,于是就拔腿朝着祖辛狂奔。这就是小孩子会有的反应,一遇上什么让他们觉得危险的人或者事情,就会狂奔进一处让他们觉得安全的地方,比如家里又或是某个信任的人的怀抱。   祖辛本是凝神兼且防备地看着朝他这边来的姬槐的,这会儿一看那卜丁竟在板桥上狂奔了起来,刚那会儿还嫌他十分地慢,展眼间竟这样奔了起来了,像是有虎豹在他身后头撵他似的。   卜丁奔过来了后,一把箍住了他的腰,把头埋在他肚皮上,他顺着卜丁的后脑勺挼了挼,再牵着他就要快速地往院门处走去,想着院门刚才被他在出来时合上了,小正它们也出不来,虽然门没锁上,可是小正它们也是无法将门拉开的,他们也只有回了院中才安全。   那个姬槐一见这人刚一见着他就要逃,马上也加快了步子,再没十几步就走过了桥,在半道上截下了祖辛,问:“你见到了我总逃什么,我又不能吃了你。还有你家这哪来的孩子,怎么一见我拔腿就跑,我怎么他了?”   祖辛心想:我哪知道?肯定就是你长得不像个好人呗。   可他又不敢把这个心里的想法说出来,以前前面隔着一条板桥,后面又有一条小正时,他还敢这么远远地白他几眼,现在人就在眼前了,就只这么咫尺的距离,他就又不敢了,心里只是恼这人怎么回事,都好几回摆明了不想跟他有什么过多的往来了,他竟还是阴魂不散的样子。   祖辛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就只低着头,也不答言。姬槐则自顾地说道:“夏侯乙跟我说与你住一起那人说的,说你不喜欢有些胖的男人,让我把自己收拾收拾,弄得中看一些再来找你,虽然我觉得我本来也没什么不中看的……其实我都知道,这也不一定是跟你一块儿住那人说的,夏侯每回都是这样,一会儿撺掇我来找你,一会儿又说服我别急着来找你的,都只是他一面之词,到后来我都不愿意信了,但我想想他这个话倒也是有道理的,于是我就把自己弄得中看了一些。你觉得我现在有没有让你看着舒服些?”   祖辛简直听得要傻在了那里,他想着怪道这人刚才乍一见时就觉得瘦了呢。他因怔在了那里,就许久没有说话,引得姬槐又问了一遍:“你觉得我现在有没有让你看着舒服些?”祖辛被问得还是傻住了,因为这话即便这个姬槐问再多遍、哪怕百遍千遍,他也是不晓得要如何回答的,于是他也只好敷衍似地答:“舒服……本来也没什么不舒服的。”   其实这个姬槐看着令他舒服又或是不舒服与他又有什么相干呢,姬槐的长相根本就不是这个问题的关键,这问题的关键就是他这整个人都不要出现才好呢,才是真地让人觉得舒服了,而与他这长相无关。   哪知这个姬槐一听还有点高兴,说:“我知道以前我那样缠着你是让你烦,我以后再也不会缠着你让你烦了。夏侯乙在这城里又新开了一家酒楼,我们明天要不要去试试菜?”   祖辛一听完,简直又要傻在那里。如果没听错的话,这人上一句说的是“我以后再也不会缠着你让你烦了”,再一句又紧接着地连一个顿点也没有地说了“我们要不要去夏侯乙的新酒楼试菜”这样的话。那这不是缠着烦着又是什么。   他这会儿又不敢说“你不是说不烦我了吗”这样的话,且又不敢扯开嗓子叫宅里老伯把狗放出来,因他怕这个姬槐会记仇。而究竟这个姬槐会不会记仇他不知道,因他对这人到底也并没有什么了解,只知道这人应该是很喜欢他的,总爱时不时地来烦他。而他确实又对这人没什么心思,到底不如在范禹身边时那样地感到安心。   对于祖辛来说,范禹是第一个让他觉得安心的人,范禹救了他,给了他栖身之所,所有的钱还归他管,什么都还让着他。他对范禹的这一份感情,就有些像是某些动物会认他们盯开眼来第一个见到的动物作妈妈的那种情形似的,哪怕跨了种族,也还是认作妈妈。而他对范禹的感情,就是哪怕他们一样都是囝,但他还是喜欢他。可能曾经太过于渴望有一份安定的、不用出卖自己的生活,而当突然有一天这一份安定真地给了他,前后的对比与一种巨大的反差就激起了他对于带给他这一份安定的那个人的一种执着。从那时起,就再没有任何一个人可以比得过那个人了。   本来也是,姬槐又算什么,不就是钱多吗?可范禹的钱也不少在哪里,他家现在床肚里一堆的钱,每天他们真是名副其实地躺在金山银山上睡觉。况且这男人的钱也不是他一人赚的,范禹的钱却都是他自己赚回来的。再者这男人的钱想必也不会由着他来管吧,而范禹赚来的钱就可以给他管着,也不小气,他爱买个什么就让买了。   祖辛对范禹有一种执着,不用拿范禹去跟别人比他也有那一种执着在心里,更何况拿范禹去跟别人比了之后,还是在心里更觉得别人比也比不上范禹。   也因此,这姬槐每每来缠着他时,他心里总是希望他快些走开,最好带着他那个朋友夏侯乙、两人一起滚得远远的、越远越好,最好从此他们中的任何一个都再也不要出现了,不要再来打搅他们的生活。   姬槐见邀了他一起去酒楼试菜后也得不到答复,就再问了他一遍:“你去不去啊?你怎么每回都这样呢?”祖辛想了想,说:“我这两天身体不大舒服,不能瞎吃东西,要么过两天再说。”姬槐说:“再过几天跟你一起住的那人应该就能回来了,他一回来,你怕是又去求他,他就再去跟夏侯乙说,夏侯乙就再来跟我瞎编。你是不是就存的这心思?”   其实这个姬槐什么不知道?哪能真被夏侯乙每回一撺掇,就被牵着鼻子走呢。第一回被夏候乙撺掇说别来找祖辛时,他也刚巧遇上了一些他自家金铺里生意上的事情要忙,就正巧没再来找这祖辛,而第二回被他那从来都“居心叵测”的朋友夏侯乙撺掇说要先收拾出一个好样子再来找祖辛后,他倒并没有什么特别的事情要忙,但因心想着夏侯乙的那一说法倒也是有道理的,才一直忙于收拾出个好样子这件事。他想着祖辛这样漂亮的一个人一定也是喜欢相当漂亮的事物的,太不修边幅地出现在他面前也是不行的。   姬槐本身长得不差在哪里,就是一直十分地不修边幅,可能有钱人有钱到了一定的地步就很喜欢不修边幅,怎么惬意舒适就怎么来,仿佛这样才能有一种将一切都真正地踩在脚底下的感觉。就像是那种:你要穿衣讲究,但我不需要,我有钱,我要真讲究起来,我买来穿剩下来的衣裳你也买不起,只不过我不大爱为这个费神罢了;你要说话讲究,我不需要,我有钱,你说一万句话也不敌我一掷千金来得有效,且我也懒得说那么多话,有那时间说倒不如用来赚钱。   等等诸如此类,就是像姬槐这种有钱到了一个夸张的程度的世家公子之所以会不修边幅、一点点也不讲求外表这方面的东西的原因。不过这城里像他这样有钱的也真是少,也因此他朋友也没几个,不是家里真有一定底子的人,他一个这样精明的人是根本也不会想要去有什么往来的。他为数不多的朋友中,夏侯乙算一个,不过也还是不及他。   不过真地不知道这个祖辛要是真地知道他到底多有钱之后,会不会改变主意,祖辛也只是笼统地知道他十分十分有钱,而具体是多么地富有,就真不是很清楚了,不过他也不想弄明白这一桩事,因为毕竟他也没有兴趣知道,他觉得他再有钱也不关他的事。   祖辛听他说了之前那一番话,简直是把他心里所盘算着的说了一遍,他本来也就是想着等范禹回了来后,就把这事跟范禹说,然后范禹就会为他想办法的。哪里知道他这一套被这个姬槐完全掌握了去,于是他一时间又愣在了那里,又不知道要说什么话了。   ☆、第 54 章   祖辛正愁着不知该怎么办是好时,可巧婆婆就开了院门喊他来了,说:“祖辛啊,怎么一个个的都跑到院子外头去了。快回来准备准备,该往山下去了。”婆婆做起事来跟范禹是差不多的样子,都是喜欢大刀阔斧的那一类人,这在一些细小动作上面也看得出来,像是婆婆开一个门,就直接嚯地一下开出比一人还宽的距离。而他们院里的一些老伯则不然,可能由来都是谨小慎微惯了的,但凡开一个门,都只牙开一条细缝,跟着只把一颗头探出去先打探一下形势再说。   婆婆这样说了,祖辛心里吁了一口气,想着好在还有这事,可以借这机会摆脱了眼前这个姬槐。而这时婆婆那儿是将门敞着的,小正它们也钻出了脑袋来,一见有生人在院外站着,就冲人吠了好几声,不过听得出来那声音还是压得较低地在吠的,还是比较“客气”的,毕竟也没见家中主人撵那人走,故而也只是那么先低吠几声,倒也不凶。   姬槐见这家里的婆婆喊祖辛去做事了,而他也不认得那婆婆,且眼前的祖辛也依旧是对他有着抗拒,一时间他就这样站在这两人的视线中间也有些尴尬。就只对着祖辛说:“那我先走了,改日再来看你。”跟着又转头冲这家的婆婆笑了笑,就转回了头走了。   祖辛直到他走了,才放下心来,跟婆婆回院中去了。他本是想着不如在范禹回来之前都不要出院门了,可后一想,近来山下宅中的人个个都很忙碌,也不像以前那会儿找人替他找得那样容易了,于是又只得硬着头皮与婆婆一道下山去了。而卜丁则留在山上院子里,祖辛还关照了他不要随意一个人跑到院外去,万一有什么闪失可就不好了。   在下山去的路上,婆婆问他:“刚刚那人是怎么回事?我之前像是在山下宅前也见过他那么一回两回的。这一回看着怎么瘦了不少,人看着还挺精神的。”祖辛不知从何说起,就只说:“也没什么,就是有些烦人。”婆婆略顿了一下,说道:“你也越长越大了,怎么不留意留意这些人,看着挺好的啊。”祖辛抬头看了婆婆一眼,说:“啊,好?哪里好?”婆婆则没再说什么话,也不知她心里是明白的还是糊涂的。   等再过了几天,范禹就回到了这里。那天他是晚上到的,祖辛见他回来了就很高兴,给他热了些吃的,还给他烧了洗澡的水。大约是晚上九时过了一会儿,他们两个以及卜丁就都早早地躺下了。范禹这天躺下得也早,因他毕竟车马劳顿了一天,早该倦了,就想着早早往床上一躺。而卜丁先前晚饭过后就玩起了范禹给他带回来的一些盘充城的小玩艺,这会儿也累了,他本来睡得也早,九时多躺上了床,不多时就睡着了。   房间里暗得很,虽他们都躺上了床,不过还是点着一柄细烛再照一会儿,想着临睡了再去熄灭它。范禹之前拿了雾面的罩子将它罩着,那支烛被点在了靠床头那一侧的一张靠墙的矮的橱柜上,只莹然的一小圈微弱火光,在墙壁上形成一个半圆形,再都扩散不到别处去了,火光无法飘乎,因也没有风吹着它,只是它自己会时不时地上下收缩一下,让那个它形成的半圆形光圈微微地晃动抖动一下。   这弱光也是让人昏昏欲睡的。不过祖辛与范禹还是在低声地说着一些话,也大致就是范禹问祖辛这些日子以来山上这边与山下宅子里都有些什么事情,而祖辛也问范禹在路途上以及盘充城中的一些见闻。范禹这才回来第一天,路途上到底是让人疲累的,祖辛也就根本没想着要这么紧忙地跟他提那个姬槐又过来烦过他的事情,而只是细问了他路上都见着些什么好玩的事物了。范禹也就跟他说了盘充城的房子与盘充城的那些海滩与渔村、市集,还跟他说了那些在那边街上他见过的衣着光艳的人是来自于海上的一座岛。   祖辛听得兴起,一副很羡慕他去看过了的样子。范禹在微光中见他这样,就跟他说下一回他要是亲自去收购一些那边的海获而不是差人过去代他收的话,就把他也给带上,一道去。还说万一哪天十分地清闲了、有那个空闲了,就带他一起也去海上的那座岛看看,只是不晓得人家让不让外人登上去。祖辛一听他这样说,就说好,还一心想着哪天也能跟到那边去看看,上一回跟他去了伯甲城,虽停留时间短,但也是看到了许多不一样的事物的,要是下回还能去海边上看看,那也是一件好玩的事。   范禹本来轻易一说完了那种像是许诺的话之后也不禁有些暗悔,因他知道但凡他说了,祖辛就当是他的一个承诺了,肯定是时时摆在心里面,要是到了时候还不想着带他去,他就会因为他没有主动将这承诺摆在心里而心里暗自气着。范禹是想着如此一来他还得时时记着这事为好,因为万一不记着,到时到了某一天,他都已经忘了这事了,而祖辛还一直惦记着,就有可能又要受一天两天的冷脸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   范禹这会儿想着自己怎么这么不长记性,以后不到眼前的事情不能轻易说,万一说了又做不到就又得引起一些不愉快。以后还是不要这样口快、早早地轻许下哪桩事情来得好些。   不过他也想着到时候自己总也是得再去的,虽说去渔村收红发菜的事情是可以交由其他人赁了马车代他去收回来的,不用他再亲自跑过去一趟,可是一定还是有一些那边的其他海获要他自个儿过去先看一回、认定了成色后再交给别人代他收的。   所以这一回早早地许下了祖辛这件事也就许下了吧,应该没几个月也就能做到了。   他们又聊了一会儿,祖辛说他走的那不到二十天里这院子里又新来了一个老伯,已经给安顿下来了。   原来他们家自救下壬伯与戎伯之后,每天山下宅中都有人往城西外面的山上去看有没有人被送上去,若是有,就带下山来送到他们这边来。范禹是想着这事情虽有夏侯乙的大哥和府衙里的人说过,可是那府衙里的人也仍旧是得照例行事的,一有了到年纪的囝,还是会到那家那户里点出人来,再带上山去的。虽说他们这边上山去带人下来,府衙里的人是不再会管了,可是府衙里的人总不会亲自上他们这里来告知他们哪天又有哪些人被送了上去的。那么如若他们这里不天天上去看一遍,万一隔了两三天没去,要是有人在上头空等了那两三天,该饿死的就早该饿死了,故而他们这里天天都得有人上去看一遍,生怕漏了哪个。   范禹听祖辛这样说了,是想着怕是这样下去,这边一个院子也要不够住了,还得再建一个院子与几所房子。   两人再说了一会儿,就都乏了,范禹也起身去将矮橱柜上的那支烛的烛火给吹熄了。这会儿,就连那么丁点的微光也没有了,眼前一暗,墨黑一片像是在近近地看着一块黑布一样,一片的均匀的漆黑,什么都没有了似的。也就停隔了那么一两秒,眼睛的夜视能力也就上来了,借着一种稀薄的夜光辨清了室内的陈设,在黑夜里他转了身朝床那处走去,轻躺上去后,将之前掀开的被角又盖回了身上,对祖辛说:“睡吧。”祖辛也只微弱地应了一声,声音都极其模糊了,想是也已困得不行了。   范禹在睡前想到了那个让他一想起就会心烦意乱的男人。   范禹心烦意乱了这好些天,一开始是想着他无法面对这样的自己。再想着想着,他忽又想到了另一层上面去,他其实也不是很清楚夏侯乙的想法,也不知那个夏侯乙到底喜不喜欢他,他们两人这样长久地相处了下来,到底是算什么,夏侯乙拿他当什么。这好些天里的后来一段时日里他有时想想,兴许夏侯乙真是有可能只是想将他绑在身边,就为了让他丝毫都不接触到他的那个死对头表哥而已。毕竟他也从不曾说过什么喜欢他的话,或是有过什么明确的表示说两人是以一个什么样的关系处在一起的不是吗。   范禹又想起自己先前因也没个人教一些这边不同性别的人之间相处起来的一些规矩,先前婆婆也只是约略地跟他说过些什么要注意不要与一些人往来甚密了、怕是些别有用心的,再多的也就不曾提起过了,那他之前与夏侯乙相处起来都是那样地没有规矩礼数的,完全也就模糊了性别。这么想来,这也是一件危险的事情,夏侯乙兴许就当他是一个轻狂浪荡的人,毕竟他也曾眼见过他在妓院那样的地方呆过,耳濡目染了那样长时间,肯定不会觉得他是一个心性有多稳重的人的。   有可能真地是这样的,那他也不能自作多情了,别到时候白叫人耻笑了去。可是他还依稀记得大半年前有一回那个夏侯乙说过什么不娶别的女人,他这会儿也记不大清楚了,毕竟那时听夏侯乙说那话时他也听得不大上心。这会儿因他有了这个喜欢上了人的心事摆在心上,就又想回过头去努力地回想那时那人说那话时的神情与具体的每一个字眼。他这会儿就想回过头去就着每一个细节想要来辨清楚那人对自己到底是怎样的,可他又发现那时的他听那人说话听得也不是很上心,也就不大记得了,他心里这会儿又有些懊恼,想着怎么当时自己没细听细看,错过了一些细节线索的,竟也无从考证起了。这就有点像是去参加考试,没有把重点押在一个什么内容上,也只是约略地看了两遍,并没有背下来,却在考试时发现了有关于那个内容的题,占的分还挺重,于是就在考试时一边冒着冷汗一边回忆自己看那两遍时留下的印象,却发现怎么的都只是模糊一片,脑中白茫茫的一片,就只有些当时书上的只言片语,却记不得明细内容,于是就只能一边拼命回忆,一边微冒着冷汗,一边极度懊悔自己当时怎么不上心。   他这么一遍遍地想着过往的各种事,却又发现没有一件是他记得十分清楚的,也只是特别记得那人家里那两间什物房,那个记忆就是相当地清楚了,哪个角落里有哪样的东西,他现在甚至都能给一个个说出来,与四壁贴合着放的什物都有哪些他能挨个儿地给报一遍,准没错。还有夏侯乙在说一些生意上的事情的时候的神情与言辞,他竟也记得清清楚楚。   偏就是这些他现在回过头来才发现自己当下尤为关注的事情,他倒是一件都不大记得全了,全在脑海记忆中像是化了似的,白茫茫的全糊成了一片。   他现在顶懊恼的就是这个,他要早知道到了今日还有这一出,他就早早地把一些细节都看在眼里,那人对他有没有意也好心里有个数。可眼下什么都不大记得全了,也就无从判断起,偏心里又老爱想着他这个人以及他们在一起时发生的一些事,回环往复地想,明明在盘充城时都已誓要将那人给忘了的,却依旧是没有办法做到,那人在他脑海里像是会爬梯子似的,明明都将他在脑中摁了下去了,脑中空茫一片了,他却又在一会儿后,由脑壳底端的那一片空茫中像爬上了云梯一般、由一片白雾中冒了个头出来,逼得他又把他再想一遍。   这会儿这范禹又在想关于那人的那些事,想着想着,就实在抵不住困倦,朦胧睡去了。   ☆、第 55 章   第二早,范禹他们山上吃过了早饭了,山上院子里的人就都忙了起来。范禹因近来心事重,对一些生意或家宅中的事情也没有十分地过问与上心,只是忽然瞥见宅里的老伯做活都十分勤快,他也就关照了一句,不要做那么多的事,慢慢做也够了,别一天把三天的事都做了,到了这年纪了,勤快也是可以的,可若是做得勤苦,倒也真犯不着,每日做半天、歇半天也行的。他们还问他歇半天要做什么,他那时带着他这一向脸上时常都挂着的一副木讷神情,对老伯们说:“那就下下棋、打打牌。”他们说他们不会,那他就说学一学也就会了,他们哦了一声,就又去做活了。   范禹拿了一些红发菜出来,先是看了看,想着这些东西虽是不起眼,可是要真把它们做成洋菜粉——就是能起到鱼胶粉一样功用的洋菜粉,可真是一项相当复杂的工程,且在这世界里的用料一概都有限。不过再有限他也是得去弄来的,市上有的就买来,没有的就找东西来替,总之也是能让他做出来的。他对自己这一点上头有信心。   他找来了一张纸,把要用到的东西与做这粉子的步骤都约略地记了一下。   在这处地方做这东西很复杂。应该得先是用去了豆粒的雌皂荚树的皂荚与它们同煮,因雌皂荚树结的皂荚碱性比雄树的更强,而豆粒并不能合在里面一起煮,因皂荚的豆粒也是胶性的,煮出来跟银耳羹似的,到时若于红发菜煮出的胶糊在了一起就弄不清爽了,毕竟红发菜胶最终能经过“提胶制粉”这些工序,而皂荚豆煮出的胶并不能提胶;再是用清水将煮开了的有些发粘的红发菜洗净;再用去了豆粒的雄皂荚树的豆荚捣出来的汁将那些已发粘的红发菜浸泡以来漂白;再是用提纯的醋酸去将已发粘漂白过了的红发菜浸泡得再膨胀数倍,就是说不能用热水煮让它来发胀开来,而是得用醋将它浸得发胀开来;跟着才是提胶、冻干、制粉这一系列的事情。   这样复杂,他约略地将重点写在了那张纸上后,就看着那张纸,想着这一整套^弄下来怕得是要十数天才能最终制成。   他将纸上的内容看了一遍,本想将纸折了纳入襟口里的,后想了想,就又再看了一遍,跟着索性将这纸烧了。然后他就在院子里交代了些事,之后他就自己往山下去了,想着要把事情一样样地做起来。   哪知下了山去,刚走过了城南的他的那条马车队小吃摊后、往一家铺子要拐进去时,就远远地见到了夏侯乙,竟又是与他那个也不知哪一房的堂妹走在一起,手里又是提了一堆的东西,想是陪着他那堂妹在街上买东西的。   他远远地那样看了一眼,头略闷着,也没有举眼与夏侯乙的眼睛对上,反倒像是较为关注他手里提着的那些东西似的,眼神在那些油纸包上停留了那么片刻工夫,到底还是移开了眼去。又扭回了头,照样走他的路,原本就是要进他面前那铺子去的,现在就迈开了步子往里走去。他也不知夏侯乙看没看见他,他这会儿心里有一点点凉凉的,觉得那人看没看见都好了,也无所谓了。   只是他再不承认都好,他脸上都一直是有一副怃然的神情,就因一回来就眼见了这样的事情,说没有些落寞失望也是在骗人的。他忽然在眼下这一刻发觉他简直不能允许夏侯乙有什么别的生活,他最好夏侯乙的生活里只能是有他的影子存在——他不在他身边时,也最好只是想着他而不去过任何别样的生活才是。他忽然觉得那人与任何一个其他什么人走在一起都是会让他心里一空的事情。可夏侯乙又怎可能没有别的生活,夏侯乙的生活中一定有许许多多除了他之外的人或事,他又怎能只把夏侯乙臆想成是只与他随时独处在一起的。兴许只不过是有太多的事没有叫他亲眼见着,而过去绝大多数时候与夏侯乙见了面也只是见他独自一人的,就把他想成是一个除了他之外就没有了其他人事物的人了。   这样一想,这竟然是一种自以为是的心理。范禹这会儿稍稍有一点被现实讽嘲了的感觉,想着自己不仅不能够自作多情,看来还得加上不能自以为是这一条。   而夏侯乙虽起先眼睛没与范禹的对上,可当范禹正巧以略低着的目光在看他手里拎着的那些东西时,他也刚巧转过头来看到了范禹正在看向他们这边,还尤为关注他手里拎着的这些东西。于是也打量了范禹一下,只见他略闷着头,脸上神情也只能依稀辨识出三分,因毕竟隔得有些远了,跟着就见他把头一扭,朝前方铺子里走去了。   夏侯乙是想着:看吧,又吃醋了。   他转了头去对他那堂妹说:“你过两个月就要嫁了,要去那城里住着,也不知习不习惯。”他堂妹倒不觉得有什么,只说也没什么习不习惯的,住惯了的话,在哪儿都是一样的。   他这堂妹是他父亲的三弟的二女儿,是这样近的堂亲,自然是没有办法做亲的。纯是范禹想多了,且他之前那一回也没有细问过关于这女人与夏侯乙是近的还是远的的堂亲,夏侯乙索性也就没有解释过。   而他这堂妹再过两个月也就要嫁了,嫁去另一座城邑,这两个月在家里采买些东西,就找了他这堂哥作陪。   他们这处地方的嫁娶等事的礼俗倒也是怪异得很。到了大婚那天,竟是要新娘子穿着大婚当日穿的礼服由自家宅子走去男方那里。也就前面有一个老婆子一直说些吉祥话,后头跟两个小丫鬟。就这样,既没有轿子,也没有什么红盖头,一路上谁爱看就看,总之是要靠新娘自己一双脚走过去。   夏侯乙在自己堂妹嫁人前也出力帮着采买采买。   他这一趟将东西与他堂妹都送回了她宅子后,就在想着那个范禹,想着那人吃醋的样子也真是好笑。许久没见他吃过醋了,上一回是在大半年前,也是见他与他这堂妹在一起走着、手里还提了些油纸包裹,那回见他也是一脸的不痛快,接下来的大半年里倒也没见他再那样吃过醋。这么一想来,兴许是没再让他见过他与什么惹人误会的人走在一起过,他也就没再端起那一副在吃醋嫉妒着的脸。而这一回他刚由盘充城“野”回来了,一回来就叫他见到了这样一桩误会的事,就又吃起醋来了。   夏侯乙哪里知道,上一回的那个“吃醋”根本就不算,那回范禹是真没在吃醋。不过这一回,他倒也没料想错,这一回,范禹是真地在吃醋了。   心里面酸得要命,脸上还要强作镇定不在意。   夏侯乙错了一回,又对了一回。不过他这一回心里是想着,他这副样子也真是可爱,都许久没见他再有这样一副神情了,看到了后还不禁让人又想再多看几回。   夏侯乙原是想着这范禹也越长越大了,也到了会有那种心事的年纪了,与其让他一直将一些事情憋屈在心里不得申张,那不如自己就早早地来跟他把那些事情提一提,也好叫他早些放下心来,也不至于总是闹一些别扭。他本想着等这范禹这趟由盘充城回来了后就立时跟他把那些他一直也没怎么说出口过的话说一说的,哪曾想他一回了来就先是在大街上遇见了,还是叫他撞见了会叫他吃味的一件事,看他那副酸溜溜的样子,藏都藏不住的。见他虽自己想将那阵酸味埋在心里,可是兴许是那酸味太浓烈,盖也盖不住,就径自地张牙舞爪地溢到他脸面上来了。   夏侯乙向来认定范禹是会为他吃味的人,上一回明明范禹都没在吃味,他还能认定他是在吃味的,那这一回真地是在吃味了,那么叫他看起来,就更是一副在吃味的样子。   时隔大半年又再见到范禹那张因吃起醋来而沉郁不爽的脸,他竟忽然发现他这一副样子竟是他最可爱的一副样子。夏侯乙会有这想法,或许是因为毕竟范禹的这一副样子是少有的,都这么长时间处在一起了,也只看过两回,那到底还是物以稀为贵了,也就无怪乎他会兴起一种要一看再看的想法。再者夏侯乙是想着,他由来都是太惯着范禹了,由得他这样那样的,他也就被纵得不成个体统了,像是先前那一阵子先是三日不理五日不见的,后来紧跟着的就是明明答应了要来他家里吃饭的,却连招呼也不打一声就自己驾了马车往盘充城去了。那这么一来,不给他点委屈受一受,要是让他心里一早料定了会将他吃得死死的,那也不是一桩好事。   于是夏侯乙竟这样放下了他原定的等范禹一回了来就跟他提一下某些事情的想法,而是转而想着,倒真要叫他心里憋屈憋屈,若不然,以后都能爬到他头上来了。   ☆、第 56 章   范禹撞见了夏侯乙与他那堂妹走在一起后,他买了些制洋菜粉子要用到的用料回了家,心里起先也是强作什么也不在乎的,可也不消多时,心里竟忍也忍不住地在瞎想起了一些有的没的的,像是这地方的男人本就是多数是偏向于喜欢女人的,哪里找得到几个是喜欢他们这一类的生来就是给人做苦工的人的,除了他们中的那些尤为出挑的才能被人看上,余下的那些还不都是一辈子做活做到老,就像壬伯与戎伯他们,绝大多数又因生活环境、人事环境恶劣,连七十也没有活到就慢慢地捱出不可逆转的病气、继而给病折磨死了,还有仅余的那么少数几个还得被领上山去受死。   这样一看来,还真是多数没有好下场的,他们这一座城里的满七十的还能被他领了回来他山上的院子里,一边做一些力所能及的散活,一边养养老,也算是有一处栖身的地方,也算最末了能有一个安静的下场,不至于说是尸骸被撇在山野里的,可别处城里的这些老者的下场就不是这样了。在他们这里,他们大家虽人老力弱,可是大家在山上结集在一处,也是一小股力量,起码大家活在一处,相互看着心里也有一个底,也有一种安慰,不像是原先都分散在各自的主人的门户里,越是到了晚景凄凉的时候,越是一天天地都在担惊受怕地数着生命终了来临的日头。   他们现在这样住在了一起,生活得也好多了,一般身体要是没什么毛病,慢慢过,那也还有三十几年的日子让他们过下去。   这世界的人一般都要活到一百二三十岁的,或许在二十岁前生长的那段时间里是与范禹以前呆的那地方的人一般快慢,可到了二十之后至八十之间,就像是一切都缓慢了下来一样,比范禹以前呆的那地方的人难老多了。所以也足见这里多数的囝连七十也活不到的话,那么就是说他们的生活环境是有多么地不好。   范禹由街上回了来之后,先是想着这些叫他感怀身世的事情,想了许久之后,又在想着这地方的庶民百姓里的男人也多数是想着要娶一个女人回家的,这么说来就是没得挑人的人都也是想着要娶女人家去过日子再加传宗接代的,更何况是能挑人的,比方说像是夏侯乙那样的,那一定是想着要娶女人的,毕竟女人又漂亮又好生养。他们囝们多数没有什么好的水米滋养,一个个生得脸面寡黄的样子,看了就让人不舒服,哪里还会有人想娶回家里去摆着,又不是个个囝都生得像祖辛那样,祖辛那样的是一个极特别的,长得连这城里的女人都比不上,像那样的当然也是会有男人喜欢。而范禹又反观了一下自己,倒又不觉得自己出挑在哪里,虽说这一向倒真是越长越好了似的,可往往因常看着祖辛,若哪时一经过那面铜镜、一见着镜中的自己,就实在又是觉得平凡普通。兴许就是天天看着祖辛看惯了,有了那比较,就一反看自己马上就觉得并不怎样。起码他自己看来是这样的,也不知是祖辛生得太过好了,还是他自己真就是平凡的。   他想了这样一堆的事,心思尤为纷杂,到最后都理不出一个头绪来,再到末了甚至乎都不知道他自己正在思索着些什么,只是知道很伤怀,并且知道心里是乱的。   后来他就想着,也不知夏侯乙还来不来找他去他家吃饭了。因他都有许久没去夏侯乙家里吃饭了,这么一算,都接连能有一个月没有去过夏侯乙家里吃那顿他往常是每天必蹭的晚饭了。没往盘充城那头去时,他先是在家里避了七八日没去,那七八日后夏侯乙还亲自过来了一趟,还问过他要不要去他家里吃饭了,结果他口上应着说去,可紧跟着的第二日就策马扬鞭、驾着家中粹白之马、领着两个宅中壮士、潇潇洒洒地往盘充城去了。   可一回了来,就眼见着那样让他心酸的事情,再不想认都好,心里还真就是酸死了的。如今都已有一个月没上那人府上去了,之前那人亲口来问去不去了后,他都没有去,那这会儿也不好就这样突兀地跑过去、又蹭起饭来。那肯定是不行的,也没有一个衔接,也没有一个铺陈。   范禹是想着,唉,这一回也不知那人会不会再来叫自己过去吃饭了,他要是再来叫他去一回,他也好有个台阶下。   于是,范禹这一回就在家里有些心焦地等着。虽也没有干等着,到底还是顾上了一些生意上的事的,像是制那可以用来做布丁、软糕之类的洋菜粉子,可到底一直是心焦的,心里空落落的,还一直有些恍惚,一直都在分神想着也不知那人是不是再都不来叫他过去他府上吃晚饭了。   范禹就这样一路等着,因那日在大街上撞见夏侯乙与他堂妹时,范禹是并不知道夏侯乙也是发现了他的,又因他也不知道夏侯乙一早差了两个人来盯他的梢,他还当是兴许他回了来夏侯乙也是不知道的。于是他这样在家等了四五天之后,想了想,就去问宅中老伯,问说他走的那些日子里可有什么夏侯府上的人上门来,老伯说没有,他听了后,心里又是一空,想着怕是夏侯乙因他之前那样说了去吃晚饭又没去吃晚饭的事,就当是他在有意疏远他,那他也就不再一副“拿热脸贴冷庇股”的样子了,也就不再凑上前来了。   范禹这么一想,心里竟也不知该有一个什么样的想法了,只知道难过是肯定的。   他就这样,又过了四五日,连洋菜粉子都给他做出来了。他还是一直心里隐隐盼着那个夏侯乙也不知哪日会不会上门来找他去一起吃晚饭的,他心里还想着如那人来了,他就要先端着两分颜色,跟着就一定肯了,再都不会既说了去了却又最后不去的,哪知那人终是没有来。   他就一直心里凉凉的,又再过了四五日,连他那布丁都已给他做出来了,那人却依旧是没有上门来。就这么耗着,也不知那人到底存的是什么心思。范禹在这几日里,有时回过头来一想,想着定是那人对他也是从来就不上心的,不然也不会这样,哪有因他的一些极为客观的因素别扭了一阵子,就再都不上门、不往来了的。他那时闹别扭也不是有意的,他这别扭还真是极其客观的一种存在,也不是说他天生就是有不少小性子没处使、总爱闹脾气的。他那会儿猛地一下子意识到了有这桩事的存在,意识到了自己现有的这一种体质与心理,而原本的他要就这么去承受这一种新的身体状况与新的心境,哪里就那样快就能调适过来了。这么说来,有别扭也是自然的事,哪里料到那人竟这样地不大度,竟再都不上门、不往来了。   这么一来,叫他以后与他再怎么处,他是个男人,他不主动地上门来,难不成反倒叫他要反过去地贴上去。   范禹倒是在这一两日里是有想过实在不行的话就倒不如由他上门去,也充个什么都没发生似的,说什么他那日有要紧的事就上盘充城去了,临行时也没顾得上告知一声,这会儿回来了,就想着来探望探望他、想看看他这一向可好。   范禹都甚至作过这样一番盘算,想着也可借机过去看一趟,也好与他再搭上,就故作是一副老朋友的姿态,而不要表现出任何是对他存了什么心思的样子也就是了。在他看来,这样主动地去再与那人搭上倒也无不可的,毕竟原本的他是一个那样的在有些方面心性粗的男人,且也惯常于钻营之道,没事时就喜欢拉拉路子、使点招术,这些行为他也是惯了的。   可真地放到了眼前目下这一桩具体的事情上面去了时,他又发现现在的他根本也无法那样去做。因他瞒过了谁也瞒不过他自己,他对人有心思就是有心思,带着那样的心思上门去的话,那哪里是去结交探视什么朋友的,那就是去倒贴的。一想到是这样的,他又做不出了。   他左思右想,就是觉得那人必定是对他无意的,不然也不会这样,也不会自那日他离了这鱼女城往盘充城去后的这好些日子就再未上门来过了,一定就是先是恼了他那日食言,明明就应了上门去一起吃饭却又最后没去,再是想想他这样的人不结交也罢,跟着定是有一堆的红粉知己、都像是粉玉一样的女人围着他,他就也根本无暇顾及他这一头了。   范禹在这边山上家里统共等了能有二十来日,他回来这处城后的第二日就撞见夏侯乙与他堂妹走在一起的样子了,也就是说自他回了来这处鱼女城之后的二十来天里,他都一直是在等待着,等着夏侯乙能主动一些,哪怕是上门来问问他最近有没有做出些什么新的食物来也是好的,哪怕不是来叫他上他家里去吃饭、而只是问生意相关的一些事情也是一件好事。   可偏就是不见那人来。而范禹随着时光这样一天天地消磨了过去,竟就这样恹恹得了病。   他竟就这样得了病,倒也不能算是一件怪事。这就像是那种常年里时常小毛小病不断的人反不易患上什么大病,反倒是那些一直特别健朗的人反而有时较易一病不起。像范禹这一种人向来没被什么感情上的事情磨折过,他向来是不知道这种事情的苦处,每天活得不知道多“天真”与自在,等真地一到他也遇上了这种事情了,这事情就马上变成一块很大的心病,一下就能把他磨折得削瘦了、躺到床上去动也懒得动了。   他从没想过自己会这样没用。但是反正就是不想动了,谁也不能逼着他下床去。于是他就一副病恹恹的样子在床上躺着,祖辛与婆婆很急,要给他找大夫上山来,可他偏不肯,非说什么躺躺就好了。其实他自己心里知道,这是心病,也不是身体上的毛病,大夫哪怕上了山来,也兴许只会给他开一副理气安神的方子,也只是治标不治本的。   他既不肯,那祖辛与婆婆也就不好再坚持非要找大夫上来了,虽忧心,可也只得由着他就那么往床上一躺。   可他就这样躺了四天了,也依旧是不大下床,这四天里他连往常一定是坚持要亲自去的在下午四点时在档上与有意代销糖果的小商贩会面的那件事都不去了。本来他一回了来后,就仍是每天下午四时要亲自去一趟的,原先他去盘充城时,就让人把他写的一份新告示贴在档口上,说让那些人去他城东宅前,说宅中会有人与他们商谈的。在他离开的那二十日左右,都是由祖辛为他代管这事。之后他回了来后,就又是改成是他自己亲自过问这事。   可经由现在这几日这么一躺,他又不理这事了,而又是让人去他城东宅子找祖辛谈这事。而他自己则是什么都懒怠理会。   他这样一躺躺到了第五天,祖辛实在不愿就让他这样躺着,他这样不明不白也不知道原由地躺着,祖辛心里也是害怕。因这一回他这么躺着,人明显看着就是瘦削了的,根本也不像上一回,上一回他也是躺着,可上一回他也只是有些没精神,也并没有变得很瘦,且多数也只是在晚上时躺着,哪像这回,这回是天天由早躺到晚,再由晚躺到早。再这样下去,真不知会躺出什么大病出来。   于是祖辛在第五天的下午,就由城里请了大夫上山来了。他那天在山下宅里做了午饭,吃了午饭,就去城里张罗这事去了。领了大夫上山去之后,大夫给看了病,说了什么心气郁结,还是得开几副舒肝理气的方子,先吃着再说。然后祖辛就请大夫开了方子,还跟着大夫下山抓药去了。抓了药回来就煲了一小锅,再扶范禹起来,让他喝下去。见他喝完了药,他又再下山去了,因下午四时还得在山下宅子里守着,得看有没有人上门来谈卖糖果的事。   这第五天晚上,夏侯乙就被报知范禹这已是连着第五日没有出过他山上院门一步了,且这天下午时还有一名大夫被祖辛领着上山去了,却不知是为了宅中的哪一个人看病的。因他们想着兴许那大夫是被请上山去为山上院子里的哪一个老伯医病的,而范禹也有可能是闷在院中、一步不出地在琢磨钻研些与他摊档有关的事情。   他们问夏侯乙可要明早上让他们中的一人去找那被请上山的大夫问问,到底是宅中的哪一个患了病、请他上去医病的。夏侯乙其实听了那两个盯梢的人的话,就已经心中惶惶了,听他们这样问了,就说:“明早上即去打听一下。”   那一整个晚上,夏侯乙都有些心焦,想着莫不是真出了些什么事了吧。他这二十几天里原本还一直是有些得意的,想着那个先前给了他不少脸子看、且三请四邀也没请得动的范禹现如今就暗自吃味吃到饱去吧,他倒是要看看是他能忍还是那个范禹能忍。自那个范禹回了来这么长时间,他就是没去找过他,而又因心知那人心里在为撞见了他跟他堂妹走在一起的事情而吃醋,于是就更是不上门找那人去,就是要憋屈着他。他哪里知道那个素日里看着那样健朗硬气的人也有可能十分经不起心病的折磨,或许大夫上山去就是医他的病去的,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他也真是的,才憋屈了这么一点日子,就直接躺到床上去起不来了。   虽这事也未经证实,可夏侯乙越想越有这可能,于是一晚上都没大睡好,有些翻来覆去的。直到天明了,就马上使家仆叫起那盯梢的,让他们快些去找那大夫问清楚,还说都这时候了,那大夫也早该起了,还说早知道就让他们昨晚上就去问了,横竖这城中的医庐里的大夫大多数都接夜诊的。   那两人也只有早早地去了,又因他们并不知那大夫是哪一家的大夫,只得由城东那一片的医庐挨个儿地走访起,却找来找去找不到他们曾见过一面的那大夫,于是只得留了一人继续找,跟着让另一人去盯着范禹他们那边山上的院子的动静。那继续找的人又找了约摸一个钟点,就找着了。想要打听一下,哪知那大夫说与病患无关的人哪里就能随意探听病患的病情了。那人一听一气,就要动用武力,哪知这大夫还一副宁死不屈、极有医者尊严的样子。那人毕竟之前也只是做做样子,也不会真地打下手去,就开始求这大夫好歹也告诉他是山上院子里哪一个人患了病,是老的还是少的还是幼的,哪知那大夫不说就是不说,还说除非是能证明他与病患是亲人,否则就是不说。   把那人气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得就这样回去禀明他家主人。夏侯乙一听也是一气,本想说你就不会好好揍他一顾,看他还嘴不嘴硬了,后一想他家宅里的人向来也不是横行跋扈的。既这样问不出也罢了,那只得他下午时借故上范禹山上院子里走一趟,要是没病最好,顶多就是他这边先拉下脸来靠过去罢了,要是有病了,那还了得,得早治。且如果范禹是这会儿工夫患了病,那多半就是心病,那他也不能再在这里一心想着要给他点教训了。   好容易等到了下午午饭刚过那会儿,夏侯乙掐准了时间就到了范禹山上院门前,又是叩了门等人来给他开门。不多时,一院中老伯来应了门,那老伯先是将门牙开了一条缝,探了一颗脑袋出来,一看是一个男人,那男人自报说是夏侯乙,说要见范禹。于是这老伯跟上回那老伯一样,说是要问了能不能见再说,跟着把头一缩,把门先给合上了。   那老伯去敲开了范禹的房间门,说有一个叫夏侯乙的人来说要见他。范禹本是平躺着的,一听这话,还有些激动地把头一翘,勾头起来看着老伯,想说些什么的。可等到他都这样勾头起来、脖颈处都离了枕头了,却又发现他自己究竟也没什么话要说的。就又沉沉地往后一躺。   他这躺着的几天里倒真没有想过夏侯乙这时要是来找他的话那他要如何如何应对。他刚回来后的那几天、等着夏侯乙再上门来找他一起吃晚饭时,倒是不停地想出了许多许多种如果他上门来那他要如何应对的形景与姿态还有要说的话,可左等不来、右等也不来之后,到了眼下都在床上病了这好几天了,他倒真没有再想过若那人来了他要如何应对。   ☆、第 57 章   范禹虽没想过若那个夏侯乙这个时候来那他自己要如何应对,可是他毕竟先前也盼过了那么长时日、总一心想着那人会不会来的,那到了眼下这会儿,人都来了,虽心中有一些怨——其实是十分地怨,也总不能像上回那样说一句“谁也不见”,就让家中老伯就这样把人给回了。   于是,他一副有气无力的样子,举了手对着空中划拉了两下,说:“让他进来吧。”那老伯听了这话,便转过头走去院门处,把门开了且还让了门,跟夏侯乙说可以进去的。   夏侯乙本来心不安了一晚上了,又心焦地等了一早上,到了这会儿,自然是一听说可以进去见人,就马上往里面走。一径走至房门前,一开了门,就见到一条背影。   这个范禹先前虽是让老伯把人放进来了,可是他又不在这会儿拿正脸对着来人,反倒是在老伯掉转了头去给人放行后,就马上翻身向内,拿脸朝着墙壁,而甩了一条显得极尽萧条落魄的背影朝着门口处。   于是,夏侯乙一进了房门,见着的就是一条萧条的背。他大步走了上前,先是站在床头,视线在范禹的侧身上空这么盘桓了一会儿,想先探探虚实、看出一个所以然来。   哪知这么一看,就见这人又瘦削成了这副样子。不禁一阵心痛,想着这一回这事情做得还真是不值当。要知道把这人喂得“肥美”了,可是花了他大半年的工夫,这一下可好,才没两个月工夫没好好看着,就仿佛是展眼间竟就瘦成了这样。唉,不禁叹着这人喂肥了可真难、可一瘦下去怎么也只是倏地一下子就成了这样了。   而范禹一直是合着眼睛的,自听到了这房间里响起了脚步声,也就知道夏侯乙已经进屋来了。可他还是要稍稍端着几分姿态的,一是不脸朝着人而只留一条萧条背影给这人看,再是作合眼养神状。   哪知他明明觉得这人都已经在床头了,却许久不听见他说话的声音,又再过了好一会儿,才听到一道重浊的声音由床上空响起:“你怎么瘦成了这样?”   范禹一听这话,才是伤心呢。想着这人还好意思问,左等不来,右等又不来,害得他天天一个人吃着自己家做出来的晚饭,能不瘦吗!   他这会儿被问了这话,想想也是伤心,这么些日子里积压的伤心一回笼,心里面一时间像被什么东西塞满了,虽不至于让他哭出来,可也半晌没说得出话来。于是拧着这一口气,非是不答言,只依旧是侧身那么地像尊卧佛似地躺着。   再过了一会儿,就听闻头顶上一道叹息声。跟着像是那人侧身在床头处坐了下来,上身还倚着床头处的那块实木床板,而那人的两眼此时应该正在他身后头细细打量着他。而范禹也不知怎的,这会儿心里一阵紧张,像是身周的空气都凝滞了似的。   就这么又是半晌,就听那人像是命令似的一道声音:“把头转过来。”范禹顿了一会儿,就缓缓侧过了身,转成是朝着夏侯乙的那个方向。   他侧了身向着这个方向之后,正好就是夏侯乙的大腿堵在了他的眼前。他瞪了那条大腿一眼,又合上了眼。   夏侯乙伸了左手过去,捂上了他的颈项,问:“没好好吃饭吗?”他答:“嗯,没有。”夏侯乙说:“唉,你看看你,什么大事?连饭都不好好吃了,瘦成这样,我好歹也喂了大半年……”范禹一抬头:“什么喂了大半年?”夏侯乙也自觉失言,说道:“没,没什么。”   他顿了一会儿,说:“不就是那天看着我跟我堂妹在大街上走在一块儿?这怎么了?她下下个月都要嫁了。再说了,我身边哪有什么女人,来来回回也就是几个堂表亲家里的。你自己不弄清楚了,也不开口问我,只管自己在这里怄气。好了,这一怄就怄得这么瘦。”他再顿了一下子,就说:“由明天起再上我那儿吃晚饭去。”说着,还将范禹的颈项使劲上下揉搓了几下,像是要叫他清醒些似的,别又合着眼、一副不理人的样子了。   范禹没想到那天他竟在街上看见他了,这会儿见这事被他这样直接地说了出来了,却既不好认这事也不好不认这事。因这事毕竟也是被他说中了的,他就是为了那个堂妹的事情这些日子以来一直心里不得安生,才最终倒在了床上懒得动的。可他又不好就这样认了下来,那多没面子,古今中外也没见几个肯认了自己是在吃醋的。   他顿了许久也不答言,只最后开口说了一句:“嗯,我明天晚上就去吃。你让你府上火房里多煮些好的等着我。我可饿着呢。”   夏侯乙一听,也高兴了,说:“嗯,肯吃饭就好,就好。”   跟着,这两人间又静默了,最后还是夏侯乙先开的口,因他像是忽尔想到了什么好玩的事情,想要说出来调侃调侃范禹。他俯下身去,与范禹的脸正对着,靠得那样地近,他说道:“你可要明天就跟了我家去住吧,一日三餐都在我那儿吃,我保你不出两个月,又能跟你先前没落形之前那般肥瘦了。”   范禹睁开了眼来,先是白了他一眼,再是说:“跟你家去做什么?你家里的那些个人要是背后说起来,再添减些言语,我就不知道被说成是什么样的了,他们也总归不会说到你头上去的。”   夏侯乙倒笑了起来,说:“啊呀?范禹不是一向大人做大事的?哪还有过在意他人议论的时候?”范禹听了,说:“你才大人做大事,我是可怜没办法,在这地方指得上谁,苦熬岁月,倒被你说成是我有多厉害似的。”   夏侯乙听了这话,则说:“不过,你们囝……被男人收到自家宅中,是不用行那一套婚嫁礼俗的。不用像女人们还得自己走过去男家,你们直接住过来也就是了。你直接住进我家里,我跟底下那些人说了,我倒要看看谁敢说你一句什么。”   范禹哪里知道他竟就这么说到那事上头去了,连一个转折都没有,就说到那事情上头去了,他虽说心里高兴,可也恼他就这样说了,叫他怎么接这话。于是说:“哪个让你这么快就说这事了!”夏侯乙一听,问:“嗯?不这时说,那要哪时说?”跟着又问:“还是说……你不愿意?”   范禹虽说平日里做事情大气,本该处理起这事来的时候,也该是斩钉截铁般的才是,比方说直接应下,说什么“我哪有不愿意的,好!就这么说定了,明天我就上你那住着了,别忘了帮我把床收拾得舒服点”等等这类的话才是。可他现在遇上这事,偏就是无法大气起来了,也不是说他多么喜欢总是端着那几分姿态与颜色,而是他胸中与脑中像是就有了一种东西阻止了他那样地大气行事,而令得他偏就是这样一副别别扭扭、小家子模样了起来。   他是有些别扭,沉默了半天,说:“你哪会不知道我愿不愿意。”夏侯乙听他这样说,先是有些奇怪地看着他。夏侯乙会有些觉得奇怪倒不是因范禹说出口的话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而是他在奇怪这范禹什么时候变得正常起来了。   以前的范禹都是“不正常”的,比方说,他说他细看看长得还是不错的,原以为他会有些脸红地低下头去,哪知他一脸痴呆地问他“是吗”。还有以前他像审犯人似地问他可有娶亲了。如是种种,足以证明范禹不大正常。哪知他这会儿竟表现正常起来了,脸有些微红,说出的话也不那么直白了。   夏侯乙听他说了那句后,先奇怪地看了他一会儿,感叹了一会儿他竟终于变得正常起来了,心中一时间竟十分感慰了起来,想着看来这喜欢的东西就是得日日放在身边浇灌喂养着,终是会工夫不负有心人的,终是会一天天地长成自己最想要的一个样子。比方说这人原本就是有着一副“歪瓜裂枣”的模样与一副“歪瓜裂枣”的性格——其实也没有那么歪,最初喜欢他是因为他有一种说不出来的特别,那么小的个子里像是蕴藏着无穷的力量似的,且喜欢他也是因为他主意多、点子多且又省俭、一副很会过日子、不铺张的样子,虽说他不完美,可是放在身边好好浇灌了这么长时间,不也出脱得有了一副好皮囊与好性情了。   虽说这皮囊这会儿看着又是瘪了下去不少了,可有着好性情确是不假,看他这会儿多么地“正常”,该不好意思的时候也知道要不好意思了,该不说得那么直白的地方也知道要隐晦一些了,不像以前那样做什么说什么都像是没个忌讳的一样。   ☆、第 58 章   他二人在房间里的床头处一个倚着一个躺着地在一递一声地说着话,这房间门扉虚掩,就这么虚掩着倒不打紧,前头老伯通常是不会过来这一处的,除了有什么要紧的事才会往后头来一趟。会偷偷在门口徘徊打探一番的也只有那个卜丁,他因上回探了头进门缝里被夏侯乙回过头来瞪过一回了,这一次他自然不敢再把头探进去,而只是努力透过那条细缝想看明白里头发生的事。   结果还是被发现了,夏侯乙两道目光射过来时,他走避不及,只得定在了那里。过了一会儿,他稍稍回过魂来了,就想着转身要走。   范禹也发现了他,咳了一声,要他进门来,他才扭扭捏捏地推了门进去,一路上还想着不就是要跟他说些什么“不能跟祖辛说”这一类的话吗。他先前会紧张地想要看他们两个是怎么回事,是因他隐隐总是觉得这个夏侯乙来得次数多了,保不定哪时就要把范禹给带走了,而他又不想范禹离开这里,因而也开始对于夏侯乙的到来小心谨慎了起来。   果然,他一走至床前,被范禹关照的第一句话就是不要跟祖辛提这事,他闷着头嗯了一声,有些不大情愿的样子,根本不若以前每每应承了范禹关照的不要跟祖辛提起哪些事情时那般地爽快。但他若应了范禹了,又是一定会去做的,因而虽不大情愿,也只是他自个儿心里憋屈着。   这日后来,夏侯乙下午三时没到就先走了,走前关照了范禹明天可一定要去他府上,可不能再食言了,若再不来,他就找一二府上壮健的家仆上来他这边山上将他提溜下山。而范禹则是一再应着说不会再食言了,肯定是要去的。   夏侯乙前脚走了,范禹就下了地,恍若先前那近一个月以来发生过的事是从未发生过的一样,恍若他也从不曾伤心过一般,又一副生龙活虎的样子了。那人前脚刚走,他就转头过去厨房里找了些东西先吃上了,再就是忙着哄卜丁,问他一下午的都在不痛快些什么。这卜丁之前那几天在他躺在床上时就也跟着有些恹恹的,提不起多少精神来,而到了眼下,他都说得话、下得地了,这卜丁也还是一副恹恹的样子。   而范禹揣摩起小孩心思来比揣摩女人的心思要强一些,毕竟他以前是家中大哥,下面有两个弟弟,与年幼的处久了,对他们的心思多少要了解一些。他知这个卜丁也开始跟祖辛一样了,开始变得就是不喜欢夏侯乙的到来了。   他知道他自己现在是这个家的主心骨,要是他哪日跟了那个夏侯乙走了,这个家就会像是没了主心骨似的,会让家中的人多少都有些心中惶惶的。   他当祖辛是弟弟,当这卜丁是孩子。他一向认为祖辛不喜欢夏侯乙是因夏侯乙是姬槐的朋友,而祖辛不喜欢姬槐,也就连带着也讨厌夏侯乙。而他现在认为卜丁也开始不喜欢夏侯乙,是因卜丁怕他这个主心骨被夏侯乙带走。   只是他猜对了一桩,还有一桩没猜着。卜丁确是怕他被夏侯乙带走。而祖辛则是因为对他产生了某种感情,因而厌恶对他有着同样感情的夏侯乙。   得亏范禹不知道这一桩事,若他知道了,他怕是得对祖辛说“我只当你是弟弟”这样的话。想来也是荒唐,他曾对女的说过“实在不是你想的那样,我也只当你是妹妹。”但他从未料想过可能会有一天需要他对别人说“我只当你是弟弟”这样的话。想来也是荒谬。不过他现在连男人都喜欢上了,那还有什么荒谬的、他从不曾思考过的事情是现在的他不能够接受下来的。   卜丁被他哄了好一会儿,才不大伤心了,他也没有什么哄人的招术,也只是一劲地保证什么不要担心、他是不会走的这样的话。他都这样连连保证了好几遍了,卜丁才肯信。而范禹则是想着,这下可好,话都说出口了,就得做到,这么一来,也不知哪年哪月才能搬了去跟夏侯乙住在一起。   而事实上,他这一开始也没有那么地想跟夏侯乙住在一起,他觉得与那人住不住在一处也还不都是差不多的,只是怕那人会因此而恼他。但他又想想,也不对,虽说那人总是将他自己表明得那样清白,与身边一干人等都没有什么不清不楚的牵扯,可他若是不时常上他那府上去住着,一来是无法在他那些家仆面前多露脸,别弄得到时候像是他总是一个上门的过客似的,来了又走的,也都不在心里对他有着敬畏了,那他以后说个什么话都被那一起人当成是没有的一样,而像他这样一个向来是从商的、手里一定要握着实际权利与利益的人,是不会放任自己不去卡位的,位置这种东西一定要卡好霸住,没得给他卡他都是要想着方儿地去卡上的,更何况是现在现成有了这样一个绝佳的位置让他卡,他却不去,这就不是他会干得出来的蠢事;二来他不上那儿去住着的话,也就不能“盯着”那个夏侯乙,就不说别的,即便夏侯乙不去招惹别人,倘或有什么人要去招惹那个夏侯乙又怎么说。   总之说什么不在意都是假的,他还就是在意。且在这种事情上头钻营也是无过的,是为了维系两人间的关系才这样,再怎么刻意经营都是说得过去的,只要不是为争风吃醋而心思粗陋、行径恶劣的让那男人烦就行。而事实上只要那男人心在他身上,他再怎么的,那男人都不应该会烦。且若是那男人的心在他身上,他要是还一副什么都不在意、什么都放任的样子,那男人反倒要说他不着紧他。   所以这么一想来,可真是烦,这头有卜丁与一干家人放不开,那头又有一个夏侯乙与他那一大宅子里的事情还没有弄清楚。究竟该如何应对,一时半会竟也盘算不出一个两全的法子。故而他如今也只有想着先应得一时是一时了,还是先不去夏侯乙那儿住着,先在这边把卜丁他们稳住了再说。   范禹在这天下午时就这么忽地“毫无预兆”地好了起来了,等到了晚上祖辛回来时一见他这样,当是他好了,心里还在想着得亏了他昨天下午时请了大夫上山来帮范禹切诊医治,看来这大夫也是厉害,立竿见影,不消几副药的工夫,这人就这么好了起来了。   他哪里知道范禹好起来是因为什么事情。就连他家里的卜丁都在这会儿心思比他细密。卜丁只在一旁看着这祖辛开心的模样,知道他是自觉自己办事妥当,请了大夫上山来是请对了的,卜丁还想着都不知道他在开心点什么,见范禹就这样毫无预兆地忽地下地走动吃喝起来,就光顾着在那里为他自作主地请医用药一事而自鸣得意与为了范禹又一切都好了而高兴着,而事实上还只是被蒙在鼓里,一概不知。   卜丁心里清楚,却又不好对祖辛提起下午时都发生了些什么。而这祖辛应该也是想不到要去问院里的老伯们的,故而这事也应该就这样被掩蔽了下来的。卜丁只是一晚上看着祖辛那副傻样,就觉得看不下去了,索性就不去看他们两个人,而是要去厨房里磨蹭了一会儿。哪知刚翻开书来念了半页,就被范禹叫回房里去洗澡。范禹一向不大肯让他在晚上看书,因就着烛火看那样小的字,而他这么小,眼睛视力应该都还没怎么定性,还是不要在晚上就着烛火看书来得好。   卜丁回了房间去后,就在屏风后头泡着澡,又听闻屏风外头两人在那里开心地说着话。卜丁听得出来范禹的心情明显就是很好的,而范禹因他自己心情好就一劲地与祖辛嘻笑玩闹,而祖辛又因范禹像是忽地变了个人似的,也被逗得开心了起来。卜丁听着听着,叹了口气,低下了头,索性不再去理他们这些人的这些事了。   自第二日起,范禹就又往夏侯乙那处去蹭饭了,有时是向晚时分去的,有时是下午就去了,而他每回也一样是将卜丁带在身边的。长此以往,夏侯乙难免心中有些抱怨,有一次他就背地里跟范禹提了提,说是能不能别回回都带着卜丁过来。范禹一听,怔忡了半晌,会过意来,脸还一红,结巴了半天,说卜丁知道他是往这处来的,那么就一定是不肯独自一人留在家里的。   范禹拿卜丁挡在前面,是因他一时间也不知要怎么答言,难不成就直接回他说“嗯,那就哪天不带上他来。”这不就直接等于说是点头要与他行某事了,多少有些不好意思,且他自己心里也没有这个准备,他刚因发现自己喜欢上一个男人而全面崩溃了一次,难不成还没时隔多久,就又要他因与一个男人有了欢好的事实而再全面崩溃一次?   他虽说私底下偷偷想过那形景,可他不得不说他确实是觉得有点恶心的。他原本是一个直的,人生活到他来到这世界的那一刻都不曾有一秒钟是弯过的,直得不能再直,人生的目标与他那世上百分之九十的男人都是一样的——财富与女人,哪知他追逐财富上了瘾,一再求多,本来家业也大,经他一弄,更是拓展得壮大了,长辈们也赞他,父母的友人们也总是羡慕他父母、拿他作范版去教导他们自己的子侄。于是他就兢兢业业、勤苦从事,誓必再壮大家业,结果弄到了最后,连女人那个目标还没赶得及实现就来了这变态地方。那他这样的一个直男,让他去上一个男人他尚且不肯,且是死活都不会肯的;现在倒好,来了这地方,女人,还是没有他的份,现在面对着一个一米九出头的男人,当然也轮不到他去上人家,最后还得是他被这男人上。   所以这就是他之前说过的“身体的缺陷,心灵的创伤,人生的缺憾。”这是一种巨大的心理落差。   也因此,他近来总是被接连打击着,先是猛然发现自己喜欢夏侯乙,再是被夏侯乙那样隐约地要求了要有那种事。他心里一紧张,就将卜丁摆到了前面作一个借口似地帮他挡着。   可被夏侯乙这样说了好几次之后,他虽是还以卜丁当一个借口帮他挡一挡,但背地里没有办法还是要去跟卜丁提一下,让他一个人呆在家里。哪知卜丁就真像他跟夏侯乙说的那样,死活不肯让他一个人到夏侯乙家里去。   卜丁自然是对某些事情没有概念,也不会是说知道范禹一个人去的话会发生些什么事,他只是单纯地认定放范禹一个人去肯定不会有好事,于是他下狠劲死命地拖住范禹。范禹要把他放在家里、让他晚上就跟院中老伯们一道吃晚饭,他就死活不肯,两臂死死箍着范禹的腰,就是不要一个人在家里。而范禹也没有办法,一是怕把卜丁逼急了起来他会闹,小孩子一闹就会胡乱吵嚷,到时候祖辛就会发现了他跟他顶讨厌的夏侯乙走得那样近了;再有就是刚巧他自己心里对那事也没一个底,就刚好可以再借着卜丁发脱那个夏侯乙的要求。卜丁此时虽是不像往日里那般乖巧了,可是倒也成了范禹的一道护身符似的。   而卜丁虽然小小的,心里面也不是说对事事都懂的,可是他多少也知道范禹会来跟他提要他留在家里的这话,一定就是那个夏侯乙教唆的,不然范禹是没可能主动来跟他提这话的。也因此他自范禹跟他提了那话又被他死死抱住、非得跟着一起去夏侯府上之后,就一直对夏侯乙有些防备。此后每日他在夏侯府上不论走在哪里都要与范禹紧紧贴着。范禹跟夏侯乙在书房椅子上坐着说着,他也要贴坐在范禹身边,手臂还要箍着范禹的腰,然后就是走路时也贴着,吃饭时也贴着,要去如厕时,还非不要这府里的家仆陪着他去,而定是要范禹陪他去。   而这夏侯乙越看越气,且越看这个卜丁越觉得他像一只小猴子——不然成天地不是勾着就是箍着范禹做什么。且勾着、箍着也就罢了,还时不时地由范禹身侧或是腋窝下探出一只脑袋来偷偷瞄他一眼。夏侯乙一想到了就气。   于是,这形景持续了再没半个月光景,小猴子就被送入了学堂去学习去了。范禹一开始还不肯,说什么也没听说过哪间学堂收小囝的,还说他自己在家里教就好,说把卜丁放在了学堂里他怕他受学堂里的男孩子欺负。   也是,一整个学堂里连个女孩儿也找不出,更别说囝了,这处地方没有哪间学堂是收女学生或是囝的,且能进学堂里读书的男孩子家里不是从士流的世族大户就是家里有几个钱想要让子嗣日后进官场以更兴盛家声的。那些家中丰裕的虽是有钱,可毕竟也是落在杂流之中,与农户与做工的一样没有多少社会地位——确切地说,他们那样的人家还是有社会地位的,毕竟有钱也硬气,只是确实是没有什么政治地位罢了。虽说财能通达一切,可毕竟也还是会想要家族中有一两个做官的,一是与家声有益,二是可以为他们家族的买卖财路打下一层更近便的关系。   可怜一个小小的卜丁,就因“得罪”了夏侯乙就被这样“流放”入了一处之于他像是孤岛一样的地方。学堂里只有一个白胡子的塾掌先生,再有就是一个个看着都比他高出一个半头的十岁上下的男孩儿。   ☆、第 59 章   这是一个月朗风清的夜晚,一轮明月在鱼女城上空高悬着,布散如水清光到这城中每家每户的屋脊上。这是一个多么浪漫的夜晚啊——看似浪漫,可是那个范禹却在家中澡桶中泼声大骂那个夏侯乙——在心中泼声大骂。   他坐在有屏风遮蔽住的他家的木澡桶里,低头看着自己左侧大腿根上的到了这会儿还在泛红的五指印,那就是那个暴虐之徒在做某件事时留下的。他这会儿伸了手去轻轻抚触了那红印边缘一下,不禁还是要咝一声轻声叹出来。那感觉也不算是疼,就是那一个印迹处及它的一周边都有些木木的麻麻的,且那印迹看着就会让人觉得疼,在一种逃避心理的驱使下,他就会一触碰了上去,就要先一声“咝”地叹出口,仿佛这样可以转移掉在抚触它时万一会觉得痛的那种注意力。   他一边看着那红红的五指印,一边泡着澡,一边又在心里将夏侯乙从头至尾骂了一遍。   范禹这个人缺点可能不算是多,真要算起来的话,刻板无趣算是一个,不过这一个缺点还算是好的,并不会让人对他这个人起反感的心。但还有一个,就是他也算是一个直男癌患者,这一个缺点一说出去,还是会让一部分人对他很反感的。   他算是那种直男癌的中度患者,向来在心里是有一套的,总是认为:是一个男人就应该怎么怎么样,是一个女人就应该怎么怎么样。不过他这人也一向是圆滑的,因此他以前即便是心中认定了男女的社会分工不同、宜各守本分、不可性情与本身性别有太大的出入,可当他面对女生男相又或是男生女相的人时,他虽心中不认同,可也不会表现出来,还是会和平相处的。   可这也掩盖不了他就是一个直男癌中度患者的事实,这种对女生男相者又或是男生女相者的不认同其实也有点像是一种种族歧视。   于是他来了这处奇异世界后,最终还是遭报应了。卜丁到如今都已进学堂上了能有一个月的学了,而没有卜丁在他身边为他挡着的这一个月里,那事儿也没少发生过。第一次时他差点没被吓死,本是在那之前先一再巩固好了他的心理建设要去好好面对那事的,结果真当一切就在了眼前时,他险些就要反悔起来、大骂一声、再把人给踹下床去。   不过若以他以前那种一八六的个子来对付那个一米九出头的人应该还可以,但如今他又是矮了一大截,又是瘦了好几圈,完全没有那个抵抗力。   于是,他一个原本的直男癌中度患者就受了这种现世报。到了眼下这几天,他都有点怕上夏侯乙家里去了,明明好几天前跟那人说过这种事情千万别太过频密,那人也应了好的,可今天下午去时,就被哄骗进那人家宅中西面的一座僻静院落里,本来说是有样什么好东西要带他去看的,亏得他当时竟还信以为真,结果跟了进去就没出来。   这会儿范禹又泡了一会儿澡,想着不如这几天就先不去夏侯乙那儿了,那人现在满脑袋里糊的也不知道是什么东西。   自卜丁上了学堂之后,他们这头山上院中不只是范禹一个人的人生发生了重大的变化,连带着祖辛与卜丁的人生也仿佛发生了一些大的变化一样。   像是祖辛,就因卜丁能去上学一事十分地骄傲,恨不得让这一带的人都知道他家卜丁去学堂了。他会为这事而自豪,是因为一来这显得他家卜丁好像懂多少学问似的,连学堂都肯收了进去,那一定就是够格的、有基础的,范禹看着他那个样子,简直活像是那种他以前那世界里八十年代时家里出了一个大学生的人家的家长似的、恨不得逢人便提。祖辛再有就是觉得卜丁能进学堂,一定就是范禹很有本事,才能让这种本不可能的事情变成可能,他也因为这一层而感到很骄傲。   他哪里知道这不过也只是夏侯乙的一句话,与范禹的本事半点关系也没有。他哪里知道卜丁进学堂去也不是因为卜丁的学问好,而只是因夏侯乙嫌他像只小猴子似地成天吊着范禹、而令得他与范禹二人无法燕好罢了。   于是祖辛就因他心中的那种自豪而将卜丁去上学一事看成是一件相当大的事情,每到学堂里放假的日子,就要花半日时间带卜丁去城中的成衣铺子里转悠,给卜丁买衣服都已买了不下三十来套了,他最好每天卜丁去上学穿的都是不重样儿的。而他在这方面眼光又好,每天都非把卜丁装扮得仙气十足的样子才肯收手。   卜丁的学堂是每月逢五、六与十休课的,也就是说每月五日、六日、十日、十五、十六、二十、二十五、二十六、三十这些日子是不用上学去的,而其余的日子都是学堂里要上课的日子。每早都是九时开始上课,下午四时放课。   范禹让山下宅中的一个男人专门负责每天带卜丁去上课以及接卜丁下学。而夏侯乙也差了一个男人成天盯在学堂的窗子外头,要是有哪个人敢欺负卜丁他也好极早发现并阻止。然而也并没有哪个学堂里的男学生会去欺负卜丁。   这其实主要还是因祖辛将卜丁弄得太过于模样可喜了,有些男学生念着书还不忘转过头去朝他瞄两眼。而他起先只是每天战战兢兢地缩在最角落里的一张书桌那里,也念书也学道理。不过日子久了也就不大怕他们学堂里的人了,只是觉得好像这么久了也没有人来欺负过他,那应该就是安全了的。   范禹是跟祖辛说过的,说卜丁是去上学去,又不是过节或是出游,买那么多衣裳做什么。无奈祖辛从未将他这些话听进耳中,只是依旧觉得卜丁上学这么大且隆重的一件事,自然是要每天都装扮得好好的才能进学堂里去的,不然就是对塾掌先生与学堂的不尊重。他不仅在这一阵子老爱给卜丁买新衣裳,且每天早上给卜丁梳头就要梳上三刻钟,几乎是由七时半梳到快八时一刻都过了、来接卜丁去上学的男人都快来了,他还在梳。前一向衣服没买够又开始想着买发带与发片,什么镶珠子的、镶宝石的、找铺子订做的,又让他张罗了许多。   都已经到了一个夸张的程度了,范禹有点看不过去,就又跟他说了一回,说他这样太夸张了,结果依旧是没有什么用,他依旧是听不进耳里去。   于是卜丁就益发每日被他装扮得像个小仙似地每日里由一个男人领着“飘飘”去往学堂里。范禹左看右看也不觉得这像是一个去读书的样子,他觉得去上学就该是朴实本分的才是,但又因心知对这事一头热的祖辛在这个上头是无法规劝了的,也就索性放过这一茬不再去理了,由得祖辛爱怎么给卜丁穿戴就怎么给卜丁穿戴去了。   范禹在卜丁上了学堂之后就在夏侯乙家中开始“屡屡受虐”,祖辛在卜丁上了学堂之后就开始变成了一个疯狂的囝——恨不得将全城的好看衣服与发饰都买回来让卜丁穿戴上。他们两人的人生都与先前大不一样了。本来最不该有变化的就该是那个卜丁,因他本来也不想去上什么学堂,他知道这事是夏侯乙调唆了范禹,再把他送进去的,他本是一直对上学这事很被动的,他也从没有装扮过自己,都是祖辛在疯狂地装扮他,把他也是烦死了,他哪里想每天早上被梳头长达三刻钟之久,对于上学堂这件事,他本来也就不激动,只是最初时十分抗拒,接下来的几天里就一直是一副很木然应对的样子。   范禹一开始就看出了他那一副木然的样子,并想着兴许他就此就要将他给恨上了,并还会一直这样木然下去的,一副如如不动,他卜丁的“心已死”的样子。   哪知他这上了学堂的一个月里头,竟也渐渐地变化了起来。由最初的抗拒,到接下来几天的木然,再到后来一点也不木然了,渐渐地接受并喜欢起了去学堂。   渐渐地在那一个月里,范禹听着卜丁说起话来,就觉得跟以前不大一样了。刚上了学堂没十来天,卜丁说起话来就开始“可是,先生说……”“真的吗,但是我们先生说……”   卜丁自那时起但凡说起话来都爱“冠名”,说什么话都爱以“我们先生说”开头,一会儿他先生说了这话,一会儿他先生说了那话的,把范禹都快听得烦了。家里也只有祖辛在听见卜丁说“我们先生说”这一类话时,眼儿笑得弯弯的。估计他跟卜丁是一样的,觉得先生说的话都是对的。范禹起先看多了这情形、听多了这话还有些烦,不过他又知道一般像卜丁那年纪的小孩都是那样,以前他弟上小学时也是这样,估计连他自己当时在上小学时也是这副样子的,只不过他如今也记不大清了。这卜丁这般年纪的小孩心里面,老师是最权威的,一旦进了学堂,先生的话比父母的话还权威,有时父母说了哪句与先生说的不一样,他们也只信先生说的,不信父母说的,还要以先生的话去反驳父母的话。且说话时还爱以“我们老师说”或是“我们先生说”这样的话开头,仿佛以这个开头就能令他们自己的话变得可信度高了起来了一样。就像是大学里写论文时的引用,满篇都得是这个权威又或是那个泰斗说的话,否则若都是自己的意思、意见与分析,那么一整篇论文都是不合格的,因为没有学术性和可信度可言。   这卜丁自打上了学堂,不多时,说起话来就是一口一个“可是我们先生说”。把个范禹也确实听烦了,听烦了后先是怨夏侯乙为了他自己的一己私欲而非得送卜丁进学堂,到最后这个苦果还得是他来吃,每天就得听卜丁说他学堂里的先生都说了哪些话。   不过后来听久了后,范禹也开始接受现实了,想着卜丁这样也好,总比不拿学堂与先生当回事的孩子好些。   可再过了一段时间,卜丁说起话来就开始变成了“啊?但是酋丛哥哥说……”又或是“是这样吗?酋丛哥哥说……”   自那时起,范禹就知道了这个叫什么酋丛的应该是已接替了他们的塾掌先生在卜丁心中变成了他觉得最权威的一个人了。   ☆、第 60 章   范禹自听他家里卜丁说起话来改了口,变成是一口一个“酋丛哥哥怎么说”了之后,他倒开始仔细了起来。每每卜丁一说了以这个开头的话,他听得比谁都认真,倒不像先前卜丁说话以他先生怎么怎么说开头时那般随意了。因他也许也是一直下意识地认为先生所说所教的大部分还都是些好的,总不会教一些坏话叫小孩子记在肚子里头的,可是若是他家卜丁周围的那些男孩子们教他的话,就不得不提防着有没有些什么不好的,因那些学生也都还是小孩子,最长的也不过只是少年模样的人,本身还未及能明辨善恶的年纪,那么说出来的话也就不一定是好的,要是再叫卜丁这个更小的人学了去,慢慢地给拐得学坏了就不好了。   故而他每一听到卜丁说了他酋丛哥哥怎么怎么说时,都是竖着耳朵在听着的,所幸都没听到什么不妥的。   自上回范禹由海边的盘充城运回了风干的红发菜,再在鱼女城家中制出了洋菜粉子之后,他还未将那个应用上,只是自己试着做出了布丁,可还并未往他摊档以及为他分销的小商贩那里送去,因当时出了和夏侯乙的那件事,撞见了夏侯乙与他堂妹在一起,他心里面不痛快了许久,也就没有顾得上开发食物新品类这一事。   如今与夏侯乙间的误会算是消除了,与他各方面还都有了些进展,那他这一方面的心也算是定下来了,那也就多出了心神可以放在开发新食物上面。   他一口气做出了焦糖鸡蛋布丁、黄玉凉糕与椰汁奶糕这三样食物,刚巧都是要用上洋菜粉子的。成形的焦糖鸡蛋布丁是蛋黄那个颜色,黄澄澄的,很触目,也很诱人。黄玉凉糕是浅鹅黄色的,加了一些大米粉进去做,成品有米香,粘糯可口却又不粘牙,这种粘只会粘得让人生出一种满足感。这凉糕虽叫作“凉糕”,可是却是冷食、热食皆宜的,口感不会因热食而变差。那黄玉凉糕起了这名字是因它成形后表面光滑,像是泛着一层光,像是黄玉被打磨了后的那一种光泽。椰汁奶糕是奶白色的,原本是泰式的一个做法,只是他现在也没有西米,于是就只是做了纯的奶白色的椰汁糕,除了吃起来没有颗粒感之外,与泰式的那道经典甜品——椰汁西米糕是极像的。   最后这三样清甜的点心全是用一种类似于斑兰叶子的叶片做成的小兜盛放的。这一点也是学的泰式甜点的做法,泰国人喜用斑兰叶子做成一个方形小兜去装甜品,绿翳翳的叶子小兜,看着引人食欲不说,且自然清新,还环保。不过对于范禹来说,最主要是图它方便,就跟他们家的呱呱是用叶子来作勺子挖来吃的一样。这些甜品要是只摆在他那马车队摊档上卖,那自然是用小碗、小碟又或是杯盛着都是可以的,可若是要让那些帮他分销的小商贩也用碗杯去盛那些甜品,多少就会有些不便。他们中有些是沿街或是钻进巷子里去叫卖的,总是在行走中,一来他们的独轮车或是挑担上放不下那么多碗啊杯的,放那些重甸甸的与他们不方便,且若是哪个人买了一份了,难不成还要站着等那人吃完了后把碗还了他们再往前走吗?   也因此还是斑兰叶小兜方便好用。也因为这一项,他家山下宅中的一些小囝就组织了起来专门做这个小兜,做的小方形的是用来装椰汁奶糕的,做的小圆形的是用来装黄玉凉糕的,做的中型的浅口圆柱身平底的小盛器是用来装布丁的。   自有了这些甜品,那些分销的小商贩的生意又好了几成,这一向每天都会来这么一两个上他家城东宅子门口反应不够卖这个问题。而听他们反应问题的一般都是那个现在在山下宅子里很做得主的祖辛,祖辛听人说这个问题说多了,就也在上山去后跟范禹说了这话。范禹想了想,让他下回跟他们说先再忍一忍,再容他些时间,货就会供得多起来的。   于是自那些分销小商贩正经卖起了那些新甜点之后,范禹才发现他自己的事情就这么猝然地又生出来了许多许多,时常忙得他什么都顾不过来。而夏侯乙倒也不因他总是忙着而去烦琐他,算是也挺支持他这样忙活的。范禹顾了自己的摊档与分销商贩之后,就又得将他的甜品变了样子都摆一份进夏侯乙的酒楼里去。听说都卖得很好,其实就算不用去“听说”,也知道卖得很好,因为他们酒楼那边要他宅子供货的供货量简直每日都是直线向上攀升的。他一听夏侯乙说他们卖的那个价,比他在外头街上卖的简直翻了六七倍。他有时就在想,也不过就是给换过了一个样子,而东西都是一样的,不过就差在一个酒楼与露天的场地的区别罢了,这价钱就是天差地别的样子。   他因这事,就想了想哪天他也得有个有片瓦遮头的场地,不能总是做露天的了,不过有时候就是想着小吃这一样东西,若不是在街边卖的,而是放在一个相当富丽的地方卖的,就有点走味了,与“小吃”这一名号多少有些不符。所以这事情他还未最终有定论,还只是在筹划着,并未开始着手去打点起来。   现在是他那些分销小商贩因尝到了挣钱的甜头,三天两头来向他催货,好像他不给货就是他挡了他们财路似的。祖辛有一两回急了起来,仗着身边有自家宅子里的男人,就冲他们嚷说:“说了过一阵子货就能多起来的,就安心等一阵子罢了,别催了!再催现在也是没有!”   除了这些人上门来总是催货,连侯乙酒楼那边也总是会提到货真地不够这件事。现在范禹这边山下宅子已不再差人送货去夏侯乙那里了,而是让夏侯乙他酒楼里差人上门来取,正好也少掉了范禹这边的一桩事。   大概侯乙酒楼里的总掌柜、掌柜与大小伙计前一向也不知是由哪里收到了风,心里都像是知道了范禹与他们大东家之间的那一层关系,所以上门要货时,即便是再想催着他们多拿点货出来,也还是客客气气的。   而范禹因之前给侯乙酒楼里弄秘制的烤肉与烤包子之后,这一回又给他们变着方儿地开发了一些新甜品,心里就多少对祟侯免的大康酒楼那里过意不去。而祟侯免大抵是后来心里也清楚范禹可能跟他表弟间有那种一班半点的事儿了,可能心里也觉得他们关系已密切成了那样,范禹是再没可能向着他了的,他也就索性不再去质问范禹一些事情了。就像是侯乙酒楼里出了新的什么秘制烤肉与烤包子这事,他后来过了一段时间之后也知道了,心里也忖度着兴许就是范禹给他们弄的,不过他也不再去问范禹了,因想着人家二人如今都已亲密至此了,总不能让范禹再来帮着他一个外人吧。   哪知范禹倒先心里过意不去了,毕竟感念祟侯免最初在他苦难无依时帮他出过头、救过人,所以他又将烤肉与烤包子变了样子,且将那三样甜点又变出几种新样子,给祟侯免那里送过去了。祟侯免是没想到他竟到了这会儿还能想着他,也就不推辞,直接收下了。这样范禹既能偿还人情,又能多赚一份钱。   把新品种往祟侯免那儿送的人不是范禹,而是范禹差去的一个人,还带了话去,说是新食物有什么反响又或是要加减些货的数量的话,都可以上他们城东宅子去说的。   这么的,过了再没四五日,大康酒楼也差人上他们城东宅子说现在供给的量不够,怎么的也得加六七成才能刚刚够。范禹那边的人又回说,再忍忍,过了一阵子准能供上。   范禹自打需求量激增后,本来一开始时是很急的,可是后来被催多了后,想着这一家也是催、两家也是催、三家还是催,他反而有些听得木讷了,继而悠闲了起来。不紧不慢地先是去鱼女城府衙里将他的终身契先赎了出来,再是将一干将名字挂在婆婆户头之下的囝们的名字与契纸全转到了他自己的名头之下。   跟着再是将城东那一连排的三座大宅全买了下来,再将余下的钱全存了进才旦金铺里他一早就开好的户头之下。那户头当初还是祟侯免带他去开的,那时祟侯免因有权势关系,让他以一个囝的身份在金铺里开了一个户头,只不过他后来一直没敢往里面存钱,怕没有什么法定的条例是保护他存在里面的钱财的,到时那些府衙或金铺里的人万一看他不痛快,就非是寻出个由头来将他的钱没收了,他那时怕是哭都没处哭去,也因此,一直以来都没往那里面存过钱。   现在把钱都存了进去了,他家床肚子一下子全空了。起初几天,祖辛还有些睡不好,且他自己也不知原由,后来他们两人想了几天,才想明白,兴许是钱一下子由床肚子里挪走了,祖辛就再没有一种睡在钱上的踏实感了,也因此连着几晚都睡不安生。   范禹为这事时常拿祖辛打趣,问他可要他将那些钱再由金铺里取出来,再塞进床肚子里,这样的话,他也好有一个安生觉睡。   后来有一回婆婆听他们这样说着笑着时,也不知怎的提起了那个后来又来山下宅外找过祖辛几回的姬槐。范禹才想起之前祖辛跟他提起过那个姬槐变瘦了些了、弄得人模人样的又来缠着他了。范禹为这事找夏侯乙说过,哪知夏侯乙把手一摊,说这事他也管不了,还说什么姬槐那人不错,对祖辛也是痴心一片,平日里也不乱来,且他一个那样不修边幅、不拘小节的人竟肯为了祖辛而将他自己由头到脚地收拾利落了一遍,这还不能说明他待祖辛是真的吗?范禹听了后就问,既然说他对祖辛的心那样真,那为什么当初祖辛都被那间妓院的妈妈送进了厢房里养着预备后来接客了,也不见他紧忙地去将祖辛赎出来。夏侯乙想了一下,仿佛是在回忆那时的形景,等忆起那事之后才说:“他本来就是要去赎的,可那一阵子他与我一样都不在这鱼女城,本来他离开这处前我还记得他跟我提过的,说一回了来就要将祖辛赎出来的,当时有要紧的事务他与我都不能留在这里。而他想着一时半会那里的妈妈也不会将祖辛卖出去的,就没有紧着这件事情办,而他那时又不能守在鱼女城中,若将祖辛赎回了他自己那宅中,又怕宅里的人对他不好,思来想去还是将他再在原来那地方放一阵子。哪里知道你竟赶在了他头里。”   范禹那时一听这话,才放下心来。还想着这么想来这姬槐也是不错的。   而当婆婆提起了姬槐后,他想了想,也没大经心地就说出口:“是啊,姬槐家里的钱也算是能堆成几十座山了,一个床肚子哪里够放。你不如跟了他去,叫他把床肚子里都塞上玉石珠宝与大锭小锭的,不怕你睡不踏实。”   哪知祖辛一听这话,本是笑闹着的一个人竟马上冷了脸,不笑了。范禹也不知他在为什么生气。后来哄了几天才又跟他好的。   范禹自买了宅子,就又往里买进了两拨子人,将他现在所有卖的食物的制作工序再进一步细化与流水线化,再不出半个月,就将给他摊档的、分销小商贩的、侯乙酒楼各分号的、大康酒楼各分号的供货量提上去了。   自他卖得多了几倍之后,他又想着那些小商贩总推一个独轮车又或是挑一个挑担怕是不行,一来放多了东西不稳,二来他们个个都是顶着一个他“范”字的名号的,若东边一个走着的分销小商贩是推着独轮车的、西边走着的一个却是挑担的,这样也不好看。东西不一定是整齐划一的才好看,但只有划一的才让人觉得大气矜贵。   于是他统一让他们都用一种中小型的板车,有两只轮的,或停或走都是方便。板车车身刷的漆与他家马车队里的那些板车车身上刷的是一个色的,都用的是掺了仿金粉的黑漆。给他们每人的那件前后都绣了“范”字的马甲本是麻灰色的,只上头一个带圈的范字的底色是枣红的——一个枣红色的圆圈打底,上面绣着一个黑色的“范”字。本来范禹是想给他们发枣红色的马甲的,因枣红或是酒红配黑很显眼,他家摊档上就是这一个配色,清一色的黑漆马车与清一色的枣红马,但他又怕这些人以为他把他们比成是马,到时心里面会不痛快,也就在一开始时没让人把这绣了“范”字的马甲做成是整体枣红色的。   自决定了让他们这些人都统一用黑漆双轮的中小型板车之后,那些已加盟的小商贩就被召集了回来领板车,也没有让他们多交加盟费。而新近加盟的小商贩就给他们涨了点加盟费,因除了得给他们统一发放马甲,还得给他们发放板车。   范禹这新做出来的几样甜点,就别说这城里的女人与小孩们吃得喜笑颜开了,就连他自家里的人都是人人爱吃的,且就连那些分销的小商贩家中有女人小孩的,一般都不全卖完,每天还要留几份拿回家里去给他们家里的女人小孩吃。他们以前的日子真是和现在的不能比,自从他们搭上了范字小吃这一条船,日子好过了何止三倍四倍,现在既有钱挣、有节余,还有好吃的,而且是以他们加盟的价拿的,也不贵在哪里。   其实这些人也不坏在哪里,就是一遇上什么事情,就容易特别急。像是之前没有足够的货给他们卖,他们也不知道什么忍耐的道理,就只是一味地上门去急着要货。被祖辛横着眼吼了一回了,就不再急着催了。他们不懂文人的那套东西,做什么事情都是急来急往的,急着要货时就只会一味地上门催,直到被宅里管这事的人吼回来了才不再死命地催。   范禹那几条马车队周边总是在他家蹭些吃喝的铺子里的掌柜们这下也是又有新东西拿了,不过好在他们也不是豺狼也不是蚂蟥,还是知道不能太过分的,范禹让他们时常拿些东西也不过就是讲一种情分,也图大家都能相互照应着。所以他们也不能样样拿,每回也都控制一个量,比方说,自这些新甜品出来了后,拿了回去给他们家里的女人或是小孩吃了后,她们就天天要吃那个,于是他们也没办法,只得省出他们自己的不拿,而改成是只拿些这甜品回去。比方说他们本来是要在他这档上拿两张披萨给自己吃的,结果现在因要拿这甜品,就只得省去了他们的披萨不拿了。   而范禹给他们山下宅里的囝们每天都要派一份甜点——给囝们派点甜食仿佛已然成为他山下宅中的一个惯例了。现在是每天都不重样,几样甜点轮着来,每天中午由祖辛统一派发,他们挨个儿去领也就是了。   ☆、第 61 章   范禹近来不大爱管事,心里也不大爱费神想着太多事情,就只一心想着给山下宅子里正经提拔两个管事的。他是明白祖辛在山下宅中是一向有一副当家做主的样子的,这本也无妨,有很多事情由得他管也还算是妥当的,只是他到底不够厉害,且也有许多是他照应不到的。即便添上一个婆婆也还是有好多照应不到的事。   范禹物色管事儿的向来也是有一套标准的,就像他以前手下管事情的,一个找的就是那种事事圆滑老道、会打点且温和服众的,一个找的就是厉害的、底下人不服也能掐得住、压得住的。这几乎已成了他找自己直系下属的标配,定必是这样一个结构。光找温和服众的,成日就靠打点,对上头打点,对下头也打点,惯了后,就越发纵得一干人等了不得,这也是一个必然的趋势。光找厉害的,日子久了那些下面的人就会心理反抗得厉害。非得是这样一个唱白脸,一个唱黑脸的,那些底下人才在这黑脸这儿受了气、受了压制,一跑到白脸那儿想想又算了,看在好人的份上,也不生集团的气了;又或是在白脸的那里受了恩德多了,在一些事上开始疏懒起来了,一跑到黑脸那里去,被一顿厉言问责,马上就得又提起十二分的精神。   也因此,范禹向来找直系手下都是找这样一个标配,而他自己又因有人在前头替代了他把他的意思说给那些下面的人听,因而坏人总是轮不到他来做,就每天笑眯眯的像尊弥勒佛一样在一班集团里的职员面前走过。那些人一看,就觉大老板气度真好、整个人这么和气。而那些未结婚的女员工看着他,口水都会往肚子里暗暗地流,因他毕竟是个名副其实、半点虚谬都不夹杂的高富帅,更何况还有一个好性格,看他成天那笑眯眯的弥勒佛模样,心儿都要被他笑化了,却哪里知道也不过是他作的一个表象。   不过话虽是这么说,虽是他为了营造形象而作出的一个表象与局,可是他脾气确实不错也是不假,毕竟他来了现今这世界里,遇上了家里那个小性子那么足的祖辛,受了他多少气与闹的那脾气,不还是受着受着就一忍忍到了如今。不过这两个事也不能放在一处说了,毕竟一个是在公,一个是在私。在公的那个好脾气就跟职业笑容似的,是一种“职业素养”,而在私的这个好脾气就是真的好脾气。老实说,要是没有祖辛这么个人,他自己都不和道自己有这么好的脾气。因以前他也没遇上这样的,家里也没妹妹,也没时间处女朋友。家里有的是弟弟,虽说不成熟,可他们那两个魔王有的那个脾气不叫小性子,而是叫小少爷脾气,与祖辛的这一种又不同。所以说若没有祖辛,他自己也真不知道自己有这好性子。   而来了这里这么长时间了,之中每每有思及以前家中那两个魔王时,他心中就是愁的,怕那两个担不起他家那一份家业。而一想这事想狠了他就能生出许多烦恼来,继而索性又不想了,宽慰自己道,船到桥头自然直。   范禹以前找什么人都是心里有一定的准数的,也知道什么样性情脾气的人适合什么样的位置。比方说找手下管事的该找什么样的,还有就是他以前也知道自己要找一个什么样的女人。只可惜,那套找女人的标准还没来得及向前施展、验证,就来了这地方。他倒是从不曾有哪怕一秒是想过该给他自己找一个什么样的男人的,以前在那世界,他当然不会去想这事,他也不是同性恋,他要么是脑子烧坏了才会想着自己到底该找一个什么样的男人吧,而到了现在这世界,他是被这世界“指定”了应该去喜欢男人的,不喜欢的话才是脑子有毛病、与理不合、世法难容的,但起先他也没顾得上想这事,直到他身边都有了一个男人了,他也还是没想过该给他自己找一个什么样的男人的这个问题。这一切仿佛都是一种命数使然,即使是到了现在,他也还是不知道具体该怎样去形容描述夏侯乙是一个怎样的男人,他只是较为笼统地觉得他是一个十分好的男人,可到底这个男人与他自己到底是合适在哪里,他却又心中不甚清楚了,非得要他用一些恰正的字眼去形容出来,也确实是难为他。   根本不像他找手下管事的人那样心里有清楚的几条标准一下子罗列出来那样,比方说,要温和服众的,要掐得住人的等等。最早的时候,他倒也是能说出那个夏侯乙几点好的来,像是和气又大度,又或是体面大方,而如今和他处久了,反倒将他的一些明细的优点都模糊掉了一样。像是那些优点都已自行模糊了轮廓,掺揉到一处,变成糊糊的一片,分不清具体的哪个是哪个。就像是在显微镜下看东西,那倍数也得调得是正好才能看得清晰,调得高了或是低了,就像是离得过近或过远似的,都变成白糊糊的一片,根本也看不出个所以然来。   他们现在就是这样,离得太近,只知道应该是合适的,却又具体说不出来合适在哪里以及对方都有哪些优点。   这日下午,范禹照常驱车去往夏侯乙府上,准备相伴半日再一起吃了晚饭后就回他山上,他自己私下里还有些事要做。   到了夏侯府大门前,将马车交由门口守门的一个家仆牵到后院里去安放,他则自己入了这大宅,再要往夏侯乙书房里去,那人通常都是在那里坐着的。   进了书房,见他那张长案一角上放着一个吊炉架子,架子底是一小撮炭火,而上面吊着一个乌银色的水铫子,这会儿想是水也开了,在扑扑地往外冒着热气。   范禹走了过去在那张椅背奇矮的长椅上坐下,他如今坐在这椅上也不像以前那样吃力了,毕竟比一两年前长高了一大截,且近来又像是长了一两厘米似的,总给人一种出挑的感觉。总之他现在往那椅子上一坐,也不用像先前一样点着脚尖了。   他坐下了后问:“你泡茶喝?”夏侯乙说:“不是,只是想着你要来了,先煮点热的水备着等你喝。”范禹应道:“哦。”这么说着,就起身绕过长案前头,上那一桌角去取了那水铫子,往杯里斟上了水,想着等一会儿口渴时再喝的话,应该刚好是温热的。   他倒完了水,又将那水铫子放了回去。用一个黄铜盖子将吊炉底座的炭火盖上了,等着那火自己熄灭。   跟着,他又见那一侧案上放了一盘“香蕉”,在这里叫“香牙子”,长的样子是芝麻香蕉的那个体型,可是皮却是大的那种绿皮蕉的颜色,在范禹一个看惯了黄香蕉的人看来,这些都像是没熟的那种皮色,不过在这里这些却是已熟成了的。   这一种果实非常好吃,带着青苹果的酸与好像是樱桃的那种甜香,且还有着香蕉的那种软绵的口感。久储不坏,不像是他以前所知道的那种香蕉那样动不动就长黑点。   其实他本身不爱吃水果,原先在他以前那地方时就不爱吃,也很正常,他也不觉得有什么不对,他的朋友里也没几个爱吃水果的。男人跟女人又不同,女人能把水果当饭吃,一天不吃就觉得像是干了一件匪夷所思的事情了似的,就像是一天没睡觉又或是用洗面奶洗完了脸却又不做后续保养似的那么骇人听闻。而男人好像很少有那么渴望吃水果的,起码范禹就不太想,他记得他原本也只有在需要“治病”时才会吃水果,比方说哪天忽然发现自己脸上长了一颗痘,他才会去厨房随便找一样什么水果吃,一吃准好。这就是他唯一想到要去主动吃水果的时候,水果也只是他用来治些例如上火这样的小毛病的。就像是狗儿平时只吃杂食、狗粮又或是人吃的某些零食这些东西,一些野性强的品种一觉得它自己身体有点什么问题,就会在外头野地里找某些绿草就这么吃下去,马上就没事了。范禹也差不多是这样,男人有时候活得真跟狗一样——都很粗糙,男人不上火才不知道要找水果来吃,狗儿不上火才不知道要出去找青草来吃。   他来了这个世界后,也依旧是不喜欢吃水果,平日里也不见他总想着吃,倒是祖辛常买,隔三差五的就抽空出城东宅子去买些水果,到了晚上再带回山上去。而范禹则有时跟着他吃一点,不过多数时候就是想不到要吃。   不过近来,他相当喜欢这一种香牙子,觉得它酸甜可口,觉得世上怎么可以有一样水果生得这么完美。   他见这案上摆了这么一把,是由一矮沿的果盘托着的,他掰了两根下来,往那水铫子的盖沿儿上一放。水铫子本身是圆身圆底的,一条长长的提手,一只长长的壶嘴,只有那盖子是平的。范禹就正好用这盖子来温他的香牙子,他知道香牙子的皮厚,这水铫子这会儿还挺烫的,那应该是只需温一会儿工夫就能吃了。这香牙子焐热了吃才有一种特殊的果香,故而他才这么做。   而夏侯乙近来每天都在案上摆一把或半把香牙子,范禹来了就开始吃它们,有时一个下午能温六七根吃,也因此这一种果实现在是夏侯乙书房中的常备果实。   范禹将这两根温上了,就又绕到长案后头,坐在了椅上。再过了一会儿,夏侯乙拿来一根被焐着的香牙子,用掌心试了试那皮的温度,跟着又放了回去,不过这回是翻了个面地放回了水铫子的平盖上面,连带着将另一侧的那一只香牙子也翻了一个面。   两人说了会儿话,不过是些日常生意上的琐事。夏侯乙又想着去看看那个香牙子好了没,就又拿了来试,觉得好了,就问范禹要不要吃,范禹说好的,他就将它递了过去。范禹接过来,剥了皮就咬了起来。   夏侯乙顿了一会儿,问:“可要我找一个大夫来给你瞧瞧,你不是有了吧?”范禹正咬着,忽闻这话,连牙齿都忘了要咬合,只一味怔愣在了那里,呆得甚至都忘了要转过脸去对上夏侯乙的一双眼。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支支吾吾地说:“有有有……有了?”夏侯乙细想了想,说:“嗯,八成是有了,你想,你这阵子别说爱吃这酸果子了,就连吃晚饭的口味都重了。你说前一向我再怎么克制,我们也是多次……”顿了一顿,又说:“真没想到,你身体也真是不错,竟这么容易怀上,我还当是非得再胖上两层才能有希望的。”又顿了顿,他这本是想要留一个空隙好让范禹回应上一句两句的,哪知范禹只僵坐着不动,根本不回话,他也就只管他自己说了下去:“怎样?这下可高兴了吧。我很早之前就说过,保证你能有你自己的孩子的。得亏我前一阵子时时处处总想着这事,你却看看你,前一阵子在这事上都不上心,还规谏我说这事宜少,看吧,就不能少!没有我那样勤快,哪里有你这样快就能有了呢。”   他这一头说了这一长篇的话,无奈范禹一个字都没听进去,他脑中只盘旋着一句话:我——有——了。   这三个字,又把他打倒了。若这三个字来得晚些的话,兴许他还不会这样易被击垮,就因这三个字来得太快了,他才在这一刻又一次地崩溃了。   夏侯乙推了推他,问:“怎么了?不敢相信这是真的?”范禹终于想起要抬了眼去看他,看了后却也没说得出话来,就见他又说:“你只信我,我现在就让人请大夫来。诊出来你有了的话,你就住在我这儿可好?你在外面住,我怎么的也不放心啊。”范禹结巴着说:“不……不能够吧,我……”跟着,竟半天又说不出话来了。   夏侯乙倒也不管他这副怔愣的模样了,只当他是太高兴了,也只管自己去唤了人来,再差了那人去传那个专给他府上医治诊断的大夫来,再和范禹转至他卧房中。那大夫来了,给诊断了后,就连连向夏侯乙道喜,并关照要让范禹好生安胎、好生养息着、切莫累着。夏侯乙则是一脸喜气,吩咐了大管家去专管这宅子账目进出的账房里取了一大笔赏钱出来,重重地赏了这大夫。   而这大夫不过也就是诊断出来了范禹有了,也不是妙手回春医好了这府上的什么人,竟得了这样一大笔赏钱——就别说是妙手回春了,哪怕是他起死回生了,也用不到这样一大笔赏钱的。他也不过是今天机缘凑巧,上门来诊断出来一桩怕是在这宅的宅主看来是天大的喜事的事情罢了,竟有了这大运,得了这一大笔钱,看来一会儿一个人拿着这钱出这宅门怕是不大妥当,还得找这宅里的人护卫着他去把这钱存上。横竖他与这宅的大管家也是相熟的,两人相契,素日里也有往来,一会儿背过人去,不当着这宅主的面了,就可以请那大管家差了人跟着他去也就是了。   这大夫今儿也不知是怎的有了这运气,连带着看着这个带给了他这喜事的范禹也是一副“因沾了他的光,就是看他很顺眼”的样子。只是却见这肚子里有了的怎么总是一副在发怔的模样。   夏侯乙只顾着高兴,张罗了人去弄这弄那的,转了头过来又跟这大夫说:“他这身体有了也不容易,他这已是一个月了的,还得再有六个月的时间不能有什么闪失。我可跟你说,但凡他有什么闪失,全在你身上。”   这大夫抬了衣袖往自己额头上揿了揿,将几点细汗揩抹了去。转而又想着看来这赏钱也拿得不容易。不过,即便是这样,也是值,毕竟是那样大的一笔钱,赴汤蹈火也乐意。看这肚皮里有了的虽是一副又呆又怔的模样,可到底身体底子还是不错的,应该这统共七个月过下来会是顺利的。   夏侯乙又问:“可得给他调补调补?平日里饮食上有什么要注意的?”大夫则说:“倒是不用调补,毕竟他这身子骨儿也壮健,但平日饮食上一些事项我倒是要细细写十数条下来,贵府上是要依照着做的。”   夏侯乙一听,问:“什么?他这身子骨儿叫壮健?”大夫一副俯仰唯唯的样子,连声应道:“是是,我这意思是,他身体的底子毕竟是好的,应该这七个月都不至于说是辛苦的。也不必太过于小心了,若一直是担着这份惊怕的,反倒与他无益。”夏侯乙听了,说:“哦,行的。那大夫就往那边偏厅里坐着喝杯茶再走吧。把要写的要交代的一应都交代给我们这边大管家听,末了再让他差了人护送着你一路回去吧。”估计夏侯乙自己也知道自己这回赏得重,为了这大夫的性命安危,还是得差两个人护送着回去的。   这大夫应了是,跟着就由大管家领着去偏厅喝茶去了。   这些个人都说了些什么,反正那范禹是一概全没听见。他满脑子想着的就是他竟有了的这事,都不知是该喜还是该好笑。一则,他如今说什么也才十六,在他自己看来是未成年且未婚的,二则,他脑袋里还存有他自己以前那副模样,一想着那模样,再配上一个凸出来的肚皮。   他不否认,他有点想吐。   还真是有那么一点点想吐的感觉。不过这也不是孕吐,因为这里的人怀孕都没听说过哪个是会吐的。他不是生理上想吐,而是心理上有那么点儿想。   夏侯乙见一切都交代妥当了,就转身向范禹,说道:“怎样?我说的吧。”见他仍不答言,就只管自己问道:“说吧,你有什么想要的,只管告诉我。”   范禹想了想,认真抬起头,说:“我这六个月都不要出门见人了。”   夏侯乙一听,这才好呢,他本就怕范禹爱在外头跑东跑西的,成天也不见他有多少歇住脚的时候,这里忙忙,那里看看的,还总是一副对外面的大街、各种铺子很有兴致的样子。他就担心他现在都已有了却还爱往外瞎跑,可如今他倒主动说不要出去瞎走了,那才好呢,那还哪有不应下来的。   于是夏侯乙忙说:“好!不要出门见人就不出门见人。你接下来就安心住在我这儿,我保管你顺顺当当地把孩子生下来。”说着说着,竟忽然瞥见范禹脸上一副想呕吐的神情,忙过去捺住他的肩,问:“吃坏东西了?这可大可小,我再把那大夫叫来!”说着,就要转身出房门去叫人。却又被范禹拉了回来,说:“没事,我没事,不是吃坏了。估计是怀胎的一种反应。”他也是尽会在这儿瞎说。   范禹心里这时有一个他自己以前的那副刚正不阿的形象跳脱了出来,对着现如今已怀了孩子的“柔弱”形象就是一番训斥:“你就别又是恶心又是要吐的了。怀了就怀了,世事哪能都被你料想到呢,都走到这步了就顺应着受了下来罢了,还一副这苦瓠子脸,给谁看!再矫情下去就贱了!是个男人你就给我扛下来!”   而他那柔弱形象则温顺地缩在一道黝暗的阴影里,暗自想道:唉,我是个男人,我给你扛……可扛的这事是生一个孩子。天晓得我要经历些什么,实在没有心理准备啊。   刚才他跟夏侯乙说他这几个月都不要出门见人了,不是说他要安心养胎,而是他实在没有那种挺着一只肚皮还能夷然自若地站在众人视线里、被众人看着的勇气。   ☆、第 62 章   因范禹这下午就被大夫诊断出来竟就这么有了,而他自己一时也有点没了主张,就一切都只听凭夏侯乙料理了。夏侯乙说要他在这边府上住下来,他也就没推辞。也不叫没推辞,而是确切地说是他自打听到了大夫说他有了,他就根本不想动弹了,只管往那床沿儿上一坐,连站都懒得站起来,脑袋里也不知道在想着些什么,兴许什么都没在想,就只是空空的。   他们这天晚上还是在夏侯乙睡房里吃的晚饭,吃了晚饭,夏侯乙才想起要差了人上范禹家里去取些穿用的东西来,他问他有些什么是要拿过来的。而范禹想了想,觉得也没什么是非得由家里拿过来的,平日里用的东西在夏侯乙这里也都有,之于他只要能用就行了,也不是说非得认准了是自己的才用,于是就说:“也没有什么,就将我的衣裳与鞋子都取了来吧。”他顿了一顿,想想还是他亲自回去一趟好,家里还有那么些人,卜丁要是一见他晚上不回去也不知要不要闹,于是他就跟夏侯乙说他不如还是回去一趟。而夏侯乙则说,用不着回去的,跑来跑去的做什么,才说了要好生养息着都不出门见人了的,怎么的就又不记得了。   于是夏侯乙偏是捺住了他,他也动弹不得,出不去了,见夏侯乙转身出他这间卧房门去张罗事情时,还有意把房门给关了起来。范禹就眼瞧着他那样儿,再看着那两扇被合了起来的门扉,就忽地生出一种自己是被关在了一只铁丝笼子里头的感觉。他忽然知道动了,上身一直,本是软趴趴、拱肩缩背地坐着的,这会儿背也直了,眼睛也有光了,兴许真是怕他自己就要被锁起来了似的。站起身来就朝门口走去,哪知刚走到门口,就见门又开了,夏侯乙一看他就这么走到门这边来了,也有些愕异,因不知他到底要做些什么,开口问道:“你歇着吧,也晚了,一会儿我让人烧来热水给你洗澡。我让人先去了你家城东宅子,把你家婆婆请了来,有什么话你跟她说也是一样的,她到时回了你家山上再交代一番,不也一样。再有就是卜丁,他要是在家里睡不着了,明天就索性让他上这儿来,我这儿地方大,让他随意拣一个院子住着也就是了。”   范禹见他排布得也算周到,也就不说什么了,只得又转了身回向他这“笼子”的深处,并又那么拱肩缩背地坐在床沿儿上,不一会儿,又自想到,咦,莫不是往后这日子就要这样过下去了吧?什么都是那个谁张罗?那我还用想事儿吗?   这么想了一会儿,又想着,管他呢,事已至此,倒不如安下心来将养,将这余下来的六个月的丑怪日子一口气给度过了。还想着,唉,也不知那孩子要怎么从肚皮里爬出来。竟想着想着,又想到了产婆身上去了,在想着也不知道这产婆长的都是什么样子的,想着想着,想到了一个嘴角下有一粒痣、额上绑着一片绿布包头的老年妇女,下颏还有些发尖,向上抄起。他就这么想着想着,继而突地摇了摇头,心道,不对,这哪是产婆的样子,这分明是媒婆。   他就这样极无聊地在那里自行想着些完全无用的东西,总之是些能将他脑袋占满的东西就行了。想到婆婆赶过来了,他才止住。   婆婆被人上城东宅子告知说要上夏侯府上去一趟时,那来人也没有跟她说是什么事,她心里也急,放下了手中事务,忙忙的就跟着去了。等到了后才听范禹亲口跟她说他有了,婆婆一听还怔了一下,继而问范禹跟夏侯乙这是摆在明路上的吗?说怎么都有了她才知道。范禹则说是明路上的,说他自己之前也没想着要说,因家里祖辛因夏侯乙的一个朋友的关系也牵连着很厌恶夏侯乙,所以他就想着索性别说了,可是没想到竟这么快就有了,这下还非得在夏侯乙这边住下来了。因虽说他们囝被男人收进宅中是不用行那一套婚嫁礼俗的,可这都已有了,却还不来这府上住着,叫人看着也不像,说出去给人听,还不是叫人以为两人间这关系不是在明路上的?   婆婆听他说了那些话,说:“这是当然,一定是要住在这儿的,只是这府上的人……”说着,还朝合上的卧房门看了一眼,才压低了声音继续说:“这府上人怎么样?你这刚有了才住进来,别到时候不能顾得上养胎,反倒要去为一干人情^事务烦心。那样的话,还不如住在山上,我还能照看着你。”   范禹一听这话,也明白婆婆的顾虑。只是这问题是,他又哪里可能是一个好欺负的。他只宽慰婆婆道:“放心放心,我少去烦些这事那事的也就是了。要是哪天我觉得有人给我气受了,日子在这儿过不下去了,我就即刻回去,不就行了?”婆婆一听这话,就开心了,说:“嗯,是的,要是不开心,就不要绞进去,现在不能烦心的,一觉得有什么不对劲就回来。”   范禹应着是,还关照婆婆回去就跟祖辛和卜丁他们照实说了吧,说都事到如今了,也总不能还瞒下去。还说让卜丁由明天起就过来这边住,离他也近些。还说若祖辛不嫌夏侯乙讨厌,也是可以与卜丁一道住过来的。   只就是他们向来都是与婆婆生活在一起的,若个个都住来了这边,那婆婆一人岂不孤单。   婆婆跟范禹说着说着,也是觉得,若是个个都走了,她一个人也怪孤单的,虽说有山上的老伯们,可是毕竟范禹他们几个才是与她住得最久的几个人。但她还是说,回去问问他们两个吧,看他们想怎么样。   范禹关照婆婆可要好好地跟那两个人说,说得宽缓小心些,说他最不放心的就是卜丁,怕他会闹。而婆婆听了他这话,也只是低下了头,含糊地应了一声,因她反倒最担心祖辛听了这消息会是怎样的。   等婆婆回了家,范禹这边就有人已烧来了热水,夏侯乙叫他去泡澡,本还想跟他一道进去那间用来泡澡的房间的,被范禹瞪了一眼,一转身,将门砰一声合上了,还上了闩子。   范禹泡着澡,一颗心也像是被温烫水安抚得沉静了下来似的。他哪里知道再晚些时候,在另一头的一个人的一颗心就会像是被抛到了扬满尘沙的高空中,弄得稀脏不利索不说,还不知哪天才能落回来。   那人就是祖辛。   婆婆给他与卜丁说这事时,既小心又和软。卜丁一听,眼神也是一黯,想着范禹以后也不知道还会不会疼他了,后又听婆婆说可以去夏侯府上住,才又平复了些那种失落的心情。而祖辛即便听了婆婆说他也可以跟着上夏侯府上去住,他也是开心不起来的,难不成要叫他天天去看着他俩好在一起吗?   祖辛都已经几近没有知觉了,只是那么两眼没有神采地向前空望着,也不知视线是定在了哪个点上,鼻息中已夹杂了一些咻咻的声响,像是被什么堵上了,再一细听,就知道那是要哭的征兆。可到底他是没在人前哭出来。   婆婆与卜丁后来都有点不敢看他,也怕会对上他的眼神,因对上了也是要马上闪避开来的,怕没有话可以说,而事实上,也对不上他的眼神,因他两颗眼珠子已变成了两个黑洞洞的暗室,一眼望进去,什么也没有。于是婆婆与卜丁因他这样就在心中也有些忐忑,就也悄声退出了厨房,想着不如先独留他一人坐着。   他就这么坐了也不知道多久,也好像没哭。他的心从没有这么凉过,就哪怕是以前妓院妈妈让他不在下人房住了、而是转而进一间厢房独居的那头一天晚上,他的心也没有这么地凉。   他不知道坐了多久,恍然回过了神来,见厨房里的那支烛都快燃尽了,因烛燃到底下时更易摇曳,这烛火在这会儿就晃动得厉害,晃得他心烦,他一揭灯罩子,将那烛火嗤啦一声吹灭了。再将灯罩子就往桌上那么随意一摆,又往回一坐,又坐了不知道多少时候。   最后连澡也不泡,就这么和衣上了床睡去了。   第二天就这么起来了,也不想着洗澡,只洗了一把脸,像是稍稍清醒了一点了。一看床边几上的那只漏壶,见都快到八时了,就去找婆婆与卜丁他们,发现他们早饭都已吃过了,一个在前边厨房忙活,一个在后边厨房温书。他们给他留了一些,他就胡乱往肚子里塞了一些。   吃完了后,他发了一会儿呆,又想起了好像该给卜丁梳头的,他就拿了梳子去给卜丁梳头。有一下没一下地梳着。卜丁单只是坐在那里都有些紧张,因背后那个正给他梳着头的人像是魂儿都不在身上似的。   等这日快八时半,来接卜丁去学堂的那男人来了,一见这卜丁,险些没吓着。见他头发也是歪的,腰带也是扭着的。虽说还像是一个富家小公子的模样,毕竟那衣裳料子是极好的,可这样子看着像是一个刚被人打劫了的小公子。他有些为难,也不知该不该就这样将卜丁牵出去。   所幸婆婆这时出了她厨房,见来了人接卜丁去学堂了,却一看卜丁是这模样,忙给扯了回来,将腰带又给好好系了一遍,又将发带给拆了,将头发重新简单地梳了一遍,虽不会梳祖辛往常给他梳的那些好看样式,但起码是正的,也没有歪在头上。   而卜丁去上了学之后,祖辛又静坐了许久,之后就跟婆婆说他要出城去找他哥哥,要在他哥哥那儿住几日。婆婆也不知他说的是真是假,十分不放心他,问他说不如找一个人跟着他去。他却说不用了,他下月十日便会回来。婆婆还是不放心,他便露出了一些有些按捺不住的烦恹神色,其实他本想就这样一走了之的,可是又怕到时婆婆发现他不见了,就为此而担忧,且到时又引动多人去找他。他就想着不如找一个借口,只是先出去住一阵子,他也不知怎的,就是觉得现在在这里是住不下去的了,除了难过,他自己也不知怎的生出些很为这事感到羞耻与丢脸的感觉,就是那种暗自喜欢着一个人,平日里也嬉笑着、打闹着、暧昧着,却到头来发现人家身边根本就是一早有人了的那种回头一看、感到暗暗羞耻的感觉。   他觉得他必须在外面住上一阵子,找间便宜的旅店就这么先住着,隔一段时间回来几日,等没钱了要么就回来再做事情吧。不然怎么办呢,虽他现在是一个自由人,可也真还是没有别处去啊,总在外头住着也不找事来做的话,钱总有花尽的一日,到了那时又该怎样。   他现在心里也还没有明确的盘算,只是想着定得出去住一住,不然还是每日与婆婆上山下山的话,一下了山就对着一宅子熟人,一上来就对着那一张他们房间里的那样大的床,横竖都不是滋味。于是他也只能借口去寻他一个在城外村子上的哥哥,而事实上,他哪还有什么城外村子上的家人呢。   他以前家里的情况跟别的囝家中的情况倒又不同。他家人口也简单,父亲早亡,母亲是疼他的,他还有个哥哥,长他两岁,对他也好。可他家那样穷困,即便再想留他下来,也是不得不将他卖出的,因为给不起府衙里那个赎他出来的钱。   他母亲在他九岁时还一病死了,到了他十岁时还是他哥哥把他带到人市上去卖的。他哥带他去时跟他说,把他卖了后,他也不在村子上住了,可能也在鱼女城又或是去邻近的几个城邑里碰碰运气,看哪家有活可以给他做。   自那次后,他们就再没见过了。这哪还能有个城外的哥哥可以给他投靠些时日,他也就是想找个借口去别的地方暂避一下罢了。哪知婆婆这样不放心,他心里本就烦,一脸都是些不好看的神情。婆婆也知他心事,怕这会儿逼问急了他会恼,就跟他说:“你到时真回来?你哥那里要是住不下去了,你就尽早回来。”他点点头,说:“真回来的,我又不是有很多钱,不回来做事情又能怎样呢?”婆婆一听这话,倒还放心些,也就点头说那就去吧,不过一定要记得回来。   祖辛收拾了细软,下山入了城。先是找了家在路边卖茶水的档口,就在那里买了一碗茶,坐了一上午。中午时买了一只包子,吃了。下午时又换了一家在路边卖茶水的档口,又买了一碗茶,坐了一下午。   老实说,要不是他生得太好看,就只有那么几个座儿的茶水档口上的东家就真地会撵他走的。   到了红日西斜的时候,他想着该再买一只包子吃,吃完了后或许就该去找一间小旅店歇歇脚了——虽说他这一整天都在歇脚,坐得都快入定了的样子,不见动弹,还霸着茶水档口上本就不多的几个座儿中的一个。   哪知世上竟有这样凑巧的事。他早上才说他要去找他哥,虽说他也不知他哥现今在何方,哪知晚上买包子时,就见身后有人叫他:“祖辛?”还用的是一种很不确定的语气。   他想也没想,转了头去。也还是没认出来叫他的是谁。那人将他拉到一边,说:“不认得我了?我是哥哥。”祖辛一听这话,差点都不记得肚子这会儿正饿着。他朝着这人的脸细看,又像是能找出他当时十二岁时的五官眉眼的形状出来,可终究已五年过去了,多数人是要长得变化很大的。他问他哥:“哥?你怎么就认得出我来了?”他哥还有些激动,说:“你后颈上有三颗红痣,在三边形的三个点上的,我想有这样的痣的毕竟也不多,且哪有那么巧就长在后颈上那个位置的,于是就试着叫一叫你。”   祖辛说:“是啊,我怎么把这个也忘了?你在哪里做事情?”他哥说:“我上个月刚来这城,现在在这里一个大户人家里看管马房。这会儿刚买了一包给马洗身上的粉子往回里走,不想就遇上了你。倒是你,你还在那间妓院里做工吗?不过……看着不像。”他顿了顿,忽然很慌张地问:“你不会是……?”因他见祖辛这身衣衫也不像是一个在妓院里做工的人穿的,就想着不会是祖辛也干上了那行当吧。   祖辛初一见他哥时,还是有些生分的,因毕竟这些年不见了。可说着说着,毕竟是有亲缘关系的,加之又渐渐想起了小时在一处玩耍时的情景,那种亲人间的感觉就上来了,这感觉一上了来,就忽地像是在心中一转眼将这些年在离别后发生的大小事件又看了一遍,那些事兜上心头时,就无端又生出了许多伤感。他鼻子一酸,鼻息声中又夹杂起了那种咻咻的声响。   他哥一见这样子不是很对劲,就将他往更暗处扯了扯,低声问:“怎么了?逼着你做那事了?”他垂下头,摇了摇,说:“倒没有,我现在终身契都赎出来了。”他哥一听这话,脸上先是一喜,但又想着这肯定有下文,就又有些紧张,等着他把话说下去。他停了一会儿,又接着说:“唉,一言难尽。总之也没什么不好的事儿。我就是现在身上也没几个钱,本来做着事情的地方我也自觉呆不下去了,心里难受,现也没个地方去。”   他哥一听这话,虽不知这里面翔实的原委,可一听了祖辛说没有事情做也没地方去,那他哪还能不容留他,就马上说:“你跟哥哥走……可,可是可能得住马厩旁的房间,倒,倒是干净的,只是有时候马半夜里会吵。”他哥也说得有些断续。   祖辛一听这话,哪还有不肯的,就跟了他哥走了。连包子也忘了买。   ☆、第 63 章   祖辛在他哥那儿一住就是近二十日,倒也隐蔽,无人发觉。因那马厩在后院的西北角上,也没有很多人打那一处经过。祖辛跟哥哥住,除了洗澡换衣服不大方便之外,也倒没什么。马厩里两排共十二匹马,都是他哥在照顾着的。他住下来了后,就有时帮着他哥给马洗洗澡、刷刷毛什么的,他哥还尽挑些性子温和的给他洗,性子烈的马可不敢交给他。他还问他哥怎么这宅子里这么大一个马厩也不多请几个人,他哥则说,也不是很多事,一个人也顾得过来了。   到了这月的十日,祖辛回去了一趟。婆婆一见了他,才像是最终松了一口气下来似的,估计这一段日子里,婆婆终究是没有放心过的。他心里也有些不忍,但他说,他还要再跟他哥住一阵子的,说着,还一面收拾了些衣裳进包袱里面去。   婆婆在这一段时间里一直也没去跟范禹说祖辛跟他城外的哥哥住去了的这件事,因她也怕范禹为这事烦心,于是就只她一人烦心着。她之前那段日子里也常上范禹那里看他,也跟他说说宅子里与摊档上的事,只就是没怎么提祖辛,而卜丁也一早跟着范禹住进夏侯府上了,卜丁与范禹主动问起祖辛时,婆婆就说一切都好。   这回见祖辛还真在十日这一天如约回来了,婆婆倒也放心了些,虽说他又说要再跟他哥住一阵子,可也只有由得他去了。   祖辛现在在他哥住的那间房里放了几身衣服,连同包袱里放了的这几身都是些好衣服,工细,漂亮,且价高。可他也不能总穿着这些衣服去给马刷毛,弄脏了的话他还是会心疼的,他生来就是一个对衣服饰物相当细致珍惜的人,他以前在宅子里做的活也不是什么动静很大的活,小心一些就不会弄脏了,可给马这么一个活物刷毛这件事,动静十分大,动不动就弄上些水珠与白沫。于是他在往他哥住的那处走去的路上,也有见几间成衣铺子,是想着要不要买身粗布衣裳的,可是又想着粗布衣裳他也穿不惯,就想着要不要买身素净的料子却好的衣裳,可想了想,身上也没几个钱,能不花出去就不花出去。   他这会儿反看他自己现在这样一副花一个钱也要思量半日的样子,心里就一阵难过,因又回想起以前跟着范禹去买衣裳,十七八件也是这么地买下来的,也没有忖度过,也只是忖度好不好看这一个问题而已。   他心里一难过,就将头朝下一闷,低着头由成衣铺子门前走过,看也不要去看它了。   他循着记忆,走上一条静街,由那处通往他哥住的那处后院的角门。他现在在那宅子里的事,宅中管家可是不知的,他也就不敢明目张胆地在那家宅子前头或是里头走动,活动的范围极小,就只在那马厩与它旁边的他与他哥住的那房间里走动走动。地方很小,他但凡洗个澡或是要换身衣裳,他哥就得出房间——不是去给马槽里添些水,就是去给马们扛些草料进马厩去。   而祖辛不与婆婆住在一起的那段日子里,姬槐又去他那里找过他一回,婆婆跟他说祖辛出城去找他哥哥了,他就问那他什么时候回来,婆婆说到了十日那一天就会回来的。他应了好之后,就回去了,想着到了十日就再来找祖辛。哪知到了十日这一天,他又去城东宅子找婆婆,宅子里的人说婆婆今日不在山下,说了不来的了,说是在山上有事——其实就是守在那里等祖辛回来。   他就又上山去找婆婆,婆婆跟他说他来得不巧,说祖辛回了来拿了两身衣裳就又走了,说要再跟他哥哥住一阵子。他一听这话,心里觉得有些不对,就问她祖辛他哥哥住在城外哪条村子上,婆婆说没问过他这话。其实婆婆一早就是想问的,可那时她又因心里清楚祖辛的那些心思,很多话也就只能隐忍着不去问得那么清楚,她也知道兴许祖辛只是想找一个台阶下,若问得仔细了,反倒像是拆了他用以掩饰的面纱似的。   婆婆那天在姬槐走了之后,在山上叹了一日的气,想着也不知该怎么劝服了祖辛。她既盼望着如能随时间过去,那祖辛的心事能变淡了也就好了,可若是不能就这么变淡,她又想着到底该不该现在就强行地去管管他,把他拉回家里来,该干什么就干什么。因究竟她也不知那祖辛是否有个城外村子上的哥哥,万一在外头住的这些日子里遇上了什么不妥的事情,那岂不是要让人心中痛惜的。   她在山上叹了一日的气,而姬槐回了家去之后,也是左思右想了一天,到了夜深了也还是在想着这事。他首先也不知祖辛是否真有个哥哥,且即便有一个哥哥,倘或他哥娶了亲,那他还住到他哥那里去,也不知要不要受气。总之说什么都没用,现在这事情的状况就是——祖辛下落不明。   第二日,他一早就上夏侯府去了,他也有一阵子没去找夏侯乙了。前一阵子金铺里有事情忙,也没顾得上与几个朋友聚聚。哪知他去了才知范禹都住进了夏侯府了,原来都已有了。他先是道了喜,继而问夏侯乙有没有听范禹说过祖辛有个哥哥的事。   他俩是在书房里说着话。而范禹则是四肢懒动地在卧房里躺着,他现在的懒是一种极为真实的懒,是那种不戳一指头也不动一下子的懒。可夏侯乙则对他的这一种懒相当地满意,就成日由得他那样往那一躺。范禹前几日在婆婆上他这儿来时跟婆婆交代了要哪两个人以后在城东宅子里管一些事情,他其实心中一早也有了人选了,本来还想细细斟酌考察一阵子的,现在也顾不得那样多了,他把这人选告诉给了婆婆听后,再交代了要他们两个都具体管些什么事务。等他把这个管事的人选也交代完了,就更觉没什么烦恼了,也就益发地犯懒起来,就跟一只冬眠的动物似的,成日蜇伏在自己洞穴中,懒洋洋的,却看久了他这样又能觉得他这样自有一副憨态。   可他这日“蜇伏”了小半日,却觉得无趣了起来,竟难得地起身往夏侯乙书房去了,他也不知夏侯乙此刻房中有客在,他只是想去找他说几句话,又或是上他书房里寻些书出来看看。却在门外听见了不少话。   姬槐跟夏侯乙询问着一些关于祖辛的话,可夏侯乙又哪里知道得那样清楚,他以前也不关心那个祖辛怎样,只是嫌他烦人,常缠在范禹旁边,而范禹因有了他那么个人也常常对与自己相处一事有所避忌。他也就因此对祖辛更添几分仇视,且还时常怀疑祖辛对范禹有些什么不可告人的心思,不过他是不会向范禹提起的,他巴不得范禹一辈子也别知道才好呢。   姬槐说祖辛都已走了这么些天了,只昨天回去婆婆那里取了些衣裳,现又不知在哪儿了,也不知是不是真有个哥哥住在城外村了上。   夏侯乙则耸耸肩,说:“我又哪里知道。兴许是他才知道范禹跟我在一起,且连孩子也有了,他自觉臊了,就走了吧。”姬槐问:“你什么意思?”夏侯乙说:“没什么意思,他怕是对范禹有‘意图’。这世上哪有这样的事,即便是有,可这风也并不盛,但凡存了那种见不得人的心思的人哪敢将自己心中藏的话说出口呢?”   姬槐一听这话,怒气攻心,揪起夏侯乙衣襟就说道:“你胡扯些什么!即便是这样,一定就是范禹引诱调唆的。祖辛那么小,哪里懂得这些,不是被些不三不四的人引着往歪路上走,他哪里能自己就想到那些了!”   夏侯乙把他一搡开,也怒了,说:“什么不三不四,就是祖辛他自己心思不正,范禹一向是与我在一起的,哪时对他有过什么引诱调唆的!你现在就给我走!往后也别来了!”   两人也不知怎的,你一言我一语地说着说着就都说急了上来,两人都是一副急火攻心的样子,互相骂了起来。   范禹在门外听了他们那些话,先是急了起来,想着原来祖辛是那么想的,且已只身在外这么些日子了,他一时又恼婆婆不将实话告诉他。他急步走进了书房门,要问姬槐都知道些什么。   没一会儿,这府大管家也进了来,范禹一见来了人,想也没想,就吩咐:“快去,发派些人手在这城里四下里寻人,找祖辛去,城里找不着,就出城外也都搜寻一遍,务必把个人给我找出来!”他自怀上了孩子,人也不像以前那么清晤了,性子也比往常急了三分,脑子里总像是蒙了一层雾似的,且一遇上事情就是一副急躁的脾气。与他往常已不大像了。   大管家听了他这话就先退下去打发人去找人了。而夏侯乙本是不想发派什么本府的人手去搜寻祖辛的,他就觉得要找就姬槐去找,凭什么要他府上的人去找。可又因范禹在这府上也是渐渐有了主人架势,吩咐人去做事情也是一向吩咐得很顺口、也支使得了人的,也没人敢应慢半步,若他刚叫了大管家去做事情,他又将大管家叫回来不让去了,那么,几次三番之后,就没人再听范禹的了,即便听,也是会慢慢响应,不会这样紧忙着的当桩事、快快地去办的。   夏侯乙因有这一层为难,就没把大管家叫回来。   哪知这时姬槐在一旁对范禹说:“我看就是你招惹的他,你怕是一早就知道他对你有那心思吧,还哄着他替你做牛做马。现在肚皮里都有了,还不放过他,又那样‘关心’地要去找他回来。找他回来做什么,平添几分伤心。你明知他这样,就应该离他远些,省得他又生情感,这才是对他真好。哪有像你这样的,都这么大的一个人了,孩子都怀上了,还连一点点道理也不懂!”   范禹被他说得哑在一边。夏侯乙倒觉得好笑,回他:“你有病吧!要不要我请了大夫来给你医一医你那脑袋。先前说祖辛,是说什么‘他才那么小’,这会儿说他,你又来一句什么‘都这么大的一个人。’他才长祖辛多少,只不过才大一岁,有你这么瞎说的吗?你走,走!别在我这儿呆着了,看着嫌烦!”   而范禹心里因姬槐先前那话而格愣了一下。因这姬槐说的也确实不假,他确实是一个很大的人了,与他和夏侯乙是差不多年岁的,经历的也多,而祖辛才是真正的小孩子,那么小就跟着他在一起过活了,却又因他从来在这一方面情智低弱,从未想到对他有什么好的、对的引导,不想最终竟是这样害了他。故而这姬槐也是没有说错的,虽说姬槐并不知道他的真实岁数,姬槐会那样说也只是因为他向着祖辛,因而无意识地就会将一些事情夸大了——比方说将他说得那样大,而将祖辛说得那样小与单弱。   这日姬槐与夏侯乙不欢而散。而范禹后来回至卧房中,就一直心里想着祖辛下落不明这事,整个人恹恹的往那一躺。夏侯乙见他这样,就愈发在心中将姬槐泼声厉言大骂,恨他害人不浅,没事跑他府上来发这什么疯,还想着范禹都有了,还要受这烦心事的罪,也就在书房中坐不住了,而只在卧房中陪着他。   ☆、第 64 章   范禹就这样恹恹地往床上一倒,许久了,都不见有一句话。夏侯乙只当他是为祖辛不见了的这事而烦心着。可范禹其实心中还暗恨他没有一早将他窥见的端倪告知他,若一早把祖辛心里可能有的想法跟他说了,他兴许就能早些阻遏祖辛心里那种情感的发展;且他还暗恨夏侯乙刚刚背着他用那么难听的话说祖辛。   可他又有一种从不跟自己人吵架的习惯。他从来就是一个习惯于不说一句伤感情的话的人,以前要不是有一回被这夏侯乙挑唆了去“治”那时老是在闹脾气的祖辛,他连那一次的对祖辛的伤和气的话也是不会说的。   他又知道夏侯乙会那样是因为他心里向着他,他自然是不会说什么埋怨、责难的话,像是什么“你都多大了,你跟一个十四五的过不去?”   可是他心里又因为祖辛的事情难过,现在连人都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他一个人在外面万一想不开又或是遇上了什么坏人可怎么办。   于是范禹心里这会儿是一下子怨夏侯乙不把事情一早告诉他,一下子又怨婆婆都来了好几回了也没有把真话带给他,都到了眼下这会儿了他才知道实情、发派了人手去寻人,可寻不寻得着还不知道。   他总之在心里把能怨的人都怨了一遍,可是又说不出口、吵不出口的,就只能一个人憋在那里。再想了一想,就把身侧了过去,向着床里侧。   再过了一会,夏侯乙去看他,竟发现他在那里哭了,夏侯乙都吓了一跳,是没想到原来祖辛这件事对他触动这么大,原来会引得他这么担心。而范禹发现夏侯乙都走过来了,才惊觉自己脸上凉凉的,原来是哭了。他心里就感叹了一会儿,原来怀了孩子之后,真是会大不如前的,不仅是脑子里像蒙了层雾,且脾气会变急,就连心思也会变得多愁善感起来。他心中忽的一下有些清醒过来了,想着别是一孕就不但是变傻了,还要变得像个女人起来,那他可真受不了。发现自己竟开始喜欢男人了,和一个男人做了,竟然还怀上了,他已经接连受到了打击,若跟着就是渐渐变成了一个女人那样,成天多愁善感、哭哭啼啼,他可真受不了那个,说什么也不能是那样的。   一想到了这个,他急忙抬起手背,往脸上胡乱抹了两下,问夏侯乙走过来做什么。夏侯乙见他这样,就说:“唉,我是不知道你竟会这样担心。我现在就让大管家多发派些人挨家挨户地在那些旅店茶楼里找。他昨天才回的你们家山上,我想这才一天的工夫,也总不会走多远的。”范禹一听这话,才觉得终于说得像句男人说的话了。难得他为了祖辛的事情肯这样慷爽的,想他以前不仅挑唆过他给祖辛施下马威,刚还在书房里用那么难听的话说祖辛,一副祖辛走失在外面与他一点关系都没有的冷漠样子,相比之下,他眼前这副样子才像一个男人。   范禹又伸了手背往脸上抹了抹,催着夏侯乙快去。夏侯乙就出房门去打发人找祖辛去了。哪知至这日夜深,回来的人报说未找到,这城中的旅店都已被翻了个遍,也没将人找出来。夏侯乙就不让人连夜找了,说休息一晚,明儿早上继续找,连些庙宇荒山的也不要放过,若城里找遍了也不见人的话,那就出城去找。   不仅夏侯乙他们这边差了人出去找,就连姬槐那里也已有人在城里开始搜起来了,他们查得更细,还带着人物画像挨家挨户地问。遍寻不见之后,姬槐又开始担心莫不是被什么匪类掳了去,因毕竟祖辛那模样,在街上那样随意走一走,也是能引得不少人垂涎的。而事实证明,他的模样让人的记忆是深的,拿着画像在街上问时,就有人认出来,一家茶水档口的伙计就说曾见过这个人,只是不知去向,还说那日上午在他们档上坐了一上午,统共就这几个座,要不是一看他那模样不忍撵他走,那时早撵了他去了。   姬槐也是心焦,昨天自夏侯乙那里满心忿恨地回了来之后,他就先找了一个画师按他说的那样快快地画了一幅祖辛的画像,跟着就打发了一批人出去找了,也是至夜深才回,回了来说没找到,他就想着夜里也不便于搜寻,也是让他们先歇一夜,明儿一早继续找。   等到了今天早上,那些去寻人的已一早出了去了。而姬槐一人则是独自坐在房中想着祖辛的下落,还想着昨天夏侯乙说祖辛的那些话,他是觉得祖辛一定是被人哄骗的,不然他那样软弱性子的人哪里会自己想到那种事上去的。他是想着这次务必得将人找出来,再不能听夏侯乙与范禹那两个人的话了,只能是将他放在身边,他不再受人哄骗唆摆之后,慢慢地心就能扭正了过来的。   这天过去了,也依旧是没有消息。第二天,姬槐还在为这事烦着,哪知他另有一朋友来看他,还带了一匹上好的马来,他就问他朋友带马来做什么。他朋友说难不成他不记得半年前他托他去邻国贩货时要记得买一匹那国有名的上好的马回来的。姬槐本是一直记得这事的,可因眼下找祖辛的那件事而将这个忘得干净了,直到听他朋友那么说了他才记起。他朋友则问他怎么这一向记性这么差,他则说近来烦心事多才这样的。   他朋友跟他说马已让他府上的人牵到马房里去喂草料去了,说他不如就跟着他一起去看看那马,看了保管他就不烦了。而姬槐不愿意去,因他想着哪怕给他看十匹好马他也是不会有这心思的。但他朋友不远千里地将马给他送了来,贩货那样辛苦的一件事,得亏他还想着要帮他把马买了一并送来这里,那怎么的也是得跟着他一起去看看的,得赞美赞美那马,再对他道谢一番。   哪知走到他家后院的马房门口,就见那个这几日以来遍寻不见的祖辛正在马房里给马刷着毛,身上还罩了一件男人的粗布衣裳。   姬槐先是高兴,因想着人被找着了,跟着就是忽然涌起一阵愤怒,站在那马房门口的那两扇敞开的高高的木门中央,当着他朋友与左右两排的马,指着祖辛就骂道:“你这贱人!枉我连日以来找你找得心力交瘁,哪里想到你竟是和一个野男人姘居在我的家宅中。说!那男人在哪?我要剁了他!”   而这马房虽两扇高高的大门洞开,可毕竟有一定的深度,且屋顶也高,阳光也只在门口处显得那样酷烈,可越往里就越暗。此时的祖辛站在不远不近处,身上有一半像是正背着一团阴影似的,他在他自己衣服外面罩了一件他哥的衣服,因为怕把他里面穿的自己的衣服弄脏了他才问他哥要的一件破旧衣服先随意这么罩着。他整个人松松垮垮的站在一大桶水旁边,那水面上还浮着一层白沫,而他手里正拿着一把软毛的刷子。而正被他刷毛的那匹马则安静地站在那里被他刷着。   这本是一个安静的午后,而祖辛也才刚吃了他哥给他的由这家火房里拿的包子。他哥在这宅中也有些人缘,跟火房的人说他近来食量变大了,火房里的也就信了,每顿都多给他一点半点的。而祖辛也实际上吃不了多少,于是就这样悄然无声地在这宅中存活了下来。他又哪里知道这宅子是这人的,他哥这二十来日也没跟他提起过这个府里的事,要是一早知道是这人的,他都不会住进来。   本来就是这样,这人就是改不了他那有毛病的脑袋,这会儿竟指着他大骂他跟一个男人姘居。别说他没姘了,就哪怕是姘了,又与他什么相干。   祖辛本就心情不佳,这会儿也不想搭理他。这段日子以来,虽吃了这府上不少顿包子、馒头、米粥、菜蔬的,可也没白吃他的,他这些马不都是他给刷毛洗澡的吗,一匹匹的这样光亮,足见他刷得有多仔细。   祖辛也不想跟他吵,就只是将手中的刷子放在了水桶里,任那刷子浮在水上。跟着就往光亮的门口处走去,一边走一边解他哥的那件对于他来说显得十分宽大的衣裳。准备一会儿就出他这府去,大不了就回山上跟婆婆一起住去,反正范禹现在也不在山上住了,且知道他那件从前的丑事的人应该也没几个,除了婆婆好像是知道的,别人应该就是不知道的,而婆婆是不会将这件丑事胡乱倡扬的,那不如就先回去住着,那里总也有他一口饭吃的。   哪知他刚经过那个姬槐时,就被他一转身捉住了,摁着他的肩膀就说:“你不要想不开啊!范禹那种人有什么好的,你不能因与他无果就这样地放恣,简直是连这样没脸面的事情也做出来了。快说!那个野男人在哪里,等我去剁了他,竟敢趁人之危,在你伤心的时候,竟也来哄骗你!”   祖辛一听这话,哪里知道自己那丑事竟连这人都知道了,不禁一时间满脸飞红,心里一急,想着莫不是这事明天、后天、大后天这么一传开了去,这满城的人都要知道了?   他下狠劲推开了姬槐,捂着脸跑掉了。   而姬槐哪能就让他这么跑了,他还得跟着他去找到那也不知名姓的存心险恶的野男人,再用家法一刀剁了他解气。   等跟到了祖辛现在住的那房间一看,里面果然有一个男人,据判断,应该就是他府上的马夫,他也不知道他府上的马夫是什么样子的,就问:“你是这府上的马夫?”而祖辛他哥因曾远远地瞥见过这宅的宅主几次,就知道现在问话的这人是这宅的宅主。马上躬身向前,应道:“我是。”   他哪里知道这宅主下一句就是:“你这小人,看我现在不剁了你。”吓得他一下跪下,抢白了一通:“主人啊,我是他哥哥,他近来在他原先干活的那地方做不下去了,我又是他唯一的亲人,我不收留了他又有谁会收留他。我知道我私自带他上这府上来住是我不对,可这次实在是别无他法才这样的,放他一人在外头住着我也不放心啊。你就念在他洗了那么多匹马、天天给马刷毛的份上,就饶了我们这次吧。我也就是每天多问火房里要了些包子米粥的,可他一个小人也吃不了多少,若非说是我偷了府上的东西吃,那我现在把这钱给填上就是了。”   姬槐被这马夫扒着衣袖又求又嚎地说了一通之后,就问:“你真是他哥?”马夫一仰头,说道:“是是,我是。”姬槐想了想,说道:“即便是亲哥哥,他也有这么大了,你们怎么能这么将就地住在一间房间里呢?这于理也不合。”马夫又道:“我也深知道的,可是我们也没几个钱,眼下不这样将就又能怎样呢。”姬槐又想了想,说:“这简单,我这宅子里地方也大,院子也多,房间自然也不少。我差人帮他收拾一间屋子出来让他住下也就是了。”马夫想了想,问:“如今已经很麻烦府上了,他住下来也没有通报给府里管事的知道,哪还能这样呢?”顿了一下,又说:“不如也给他在这府上找一份活干,也不能叫他白住着。”   姬槐一边将马夫扶了起来,一边说:“那是自然。”哪知这时,祖辛对他哥说:“哥,你别信他的,他哪里是什么好人,吃人不吐骨头的。你还当有什么白吃白住的事给我,我今天就回我原来那处住去。”说着,就开始收拾起了包袱。   这时他哥就劝:“唉,原来那地方做得不开心就不做罢了,又非回去做什么?”祖辛也不答言,就只管他收拾,往包袱里一件一件地叠衣裳。哪知这时他旁边就站了一个人,他侧了头向上一看,见是姬槐,还见他俯下身来,轻声说道:“你要是走,我就将你那事说出去。”祖辛一听,说了一个“你”字就再说不出一句话了。   当晚,他就住进了姬槐差人收拾出来的房间里。住进去了后才发现那房间就在姬槐他自己住的那个院子里。   而姬槐并没有将已找到了祖辛的事情告诉给夏侯乙他们听,于是夏侯乙他那一府上的人马通共找了祖辛近二十天,直到祖辛又一次回婆婆那儿取了些衣服之后,他们才不找了。因祖辛说给婆婆听,说他现在住在姬槐宅中,且他哥也在姬府上做事情,是看马房的。   婆婆问他就这样住进去要不要紧,还劝他住回来,说这样也不清不楚的,就住到一个男人的大宅中去了,那府上怕是也人多眼杂,到时候传得声名狼藉了就不好了。   而祖辛因怕姬槐把他那丑事说出去,就只能忍着。   而后,婆婆把祖辛在姬府的事告诉给了范禹听,范禹忧了这二十日的心了,听了那话才将心里的一块石给放下。而当范禹将这话转告夏侯乙、让他把发派出去寻人的人手都收回来之后,夏侯乙又一次怒火攻心,想着那个姬槐也真是个小人,竟然一早找着了,也不来通知他们一声,害得他们白找了这好些天,更重要的是害得范禹白担心了这好些天。   而后忽有一日,婆婆上祖辛那边去看他,跟他说了范禹前一向找他找得十分辛苦,还担惊受怕了好些天,说着说着一不小心还说漏了嘴,把姬槐一早知道范禹他们也在找他的事也说了出来,她本不想说的,因想着祖辛的脾气与范禹也不一样,有些话一让他听到,他就会又气又急,而她也不想挑拨了他跟姬槐间的感情,一旦闹起来,又是一桩烦人的事。祖辛这才知道原来姬槐明知范禹他们也在找他,之后已找着他却不把这话告诉范禹他们听,害得范禹白担心了那么长时间,他气得眉头倒蹙,晚上姬槐一回来,他就开始质问他。   姬槐先是哑在那里,然后自觉没话说了,也只得哄他。而等哄到他气消,就已是一个月后的事了。看来他在哄人这一方面,也并不比范禹强在哪里。   ☆、第 65 章(终章)   到了来年入热季里的第二个月,范禹肚皮里的孩子就降世了。绝对是亲生的,他亲自生的。竟也不是那样痛苦,虽说不像大熊猫生娃生得那样轻巧便利,可也绝不像他以前世界里的那一班女人生产起来得那样痛苦。枉他让夏侯乙事先准备了五条厚帕子,他已准备好了到时要当成是毛巾那样地咬在嘴里,一条咬破了就再换第二条。哪知竟没有他想的那样会痛得死去活来。   这一胎是一个男孩,正好范禹也想要男孩。对于他这种事业心很强的“男人”来说,生孩子就是生继承人,对于生一个小公主似的养在家里娇惯着那样的是没有兴趣的,但若真地是生了一个女儿又或是一个囝,他当然也是一样会宝贝,可是他自己都知道自己将来在女儿身上用的心绝不会像在儿子身上用的多。即便是他以前,要是日子在那世界过下去了,找了一个女人,让女人来生孩子,他也是一样会希望那女人帮他多生一些继承者,更何况是他现在竟要亲自上阵生孩子的,受了足足七个月的罪,那定是希望受完了这罪,能得一个他自己想要的。   他现在可算是好了,孩子也生了,脑袋里的那层蒙着的雾也散了,性情什么的也大致恢复得若往常一样了——也不急躁了,也不易多生愁思了,他就想着定要重振旗鼓、再披甲上阵,把他之前突然中断了的小吃事业再抬上一个新台阶。他一边秘密差人去问一些避孕的方法,一边在外看一些用以做小吃生意的场地。   他差人搜索避孕的方法是因他不想又那样快地怀上,说什么也得歇一歇。哪知夏侯乙见这一胎已生了,没过多久就问他要不要再生一个女孩儿,用的理由是他们家男丁一向都太兴旺了,少见有生女孩儿或是囝的,所以他想要一个。范禹一听这话,仔细一想,夏侯乙他们家还真是这样,看来这样易生男孩也不是因他会生,而是夏侯家的“基因”就是这样,这么一看,倒还正合他的意。   之后夏侯乙跟范禹提了好几回要生一个女儿的事,都被范禹打着花腔推开了。跟着没多久,夏侯乙还发现了范禹竟背着他偷偷地用那种药,他那一回是真气到了,拿着那种用以预先服用的药丸就质问范禹这是什么。哪知范禹说什么他不想那么快又有了,再怎么也得歇一年再说,还跟他把怀有身孕这事有多么多么地辛苦给唠叨了一遍,什么脑袋也不清楚了,什么性情也不和缓了。哪知夏侯乙说什么脑袋不清楚了、性情也易急躁了,那就在宅子里呆着,不做事情了不就既用不到脑袋也不会遇上让他急的事了。范禹这次则十分有原则,拿着那包药丸,说要么就让他吃这药,要么就一整年都别干那事儿了,跟着夏侯乙就不说话了,忖度了半晌,最终还是很识时务地允了他再吃这药。不过又因不放心这药,怕对身体不好,就又找了名医去再将药丸调配一遍。   夏侯乙与姬槐两个人,一个为了范禹,一个为了祖辛,已有半年多不往来了。自那次姬槐在夏侯乙家中两人不欢而散之后,就再不见有什么往来过。一向相投的两个人竟如今反目至此。可他们却哪里知道范禹与祖辛早在几个月前就又暗地里偷偷好上了。   那一回范禹坐着夏侯府上的马上回去了山上院中一次,因有些事务必得他回去亲自看看。而那一天哪知祖辛也回去看婆婆,一时遇上了,祖辛红着脸走避不及,而范禹则拉着他坐下,问他在姬槐宅中住得一向可好。他红着脸答好。   他红着脸倒也不是因为见了范禹还动心,也只是因从前那件事而心中自觉十分不好意思,再加上范禹问姬槐好不好,而事实上他自己也渐渐发现了姬槐是好的。虽然姬槐脑袋“有病”,可是姬槐对待他一向倒真是十分朴诚的,这一点否认不了。且那个姓姬的是真有钱啊,也不知是不是就因为他那么有钱的缘故,只觉得看着他愈发地有风流气韵起来,人也顺眼多了。   范禹是放心祖辛和姬槐在一起的,就冲那天姬槐在夏侯乙书房中为祖辛辩护的那些话,他就放心祖辛跟他在一起,他应该总不会让祖辛吃亏的。   他们两个人背地里又好在了一起,还时常到山上宅中聚聚,范禹本是只想窝在夏侯府上接连那几个月都不见人的一个人,也因要去会祖辛,而时常乘坐马车出城北门上山去。有时他们间有些什么话,婆婆还会借着往两府上走动的便利而帮他们互相传话。   可是夏侯乙依旧是一副一提到姬槐就怒火攻心的样子,而姬槐也一直是一副一提到夏侯乙就由衷忿恨的样子。直至后来的某日,他们俩竟发现范禹与祖辛竟好到了一块儿去了,还常常上山“私会”,就逼问他们是不是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私情。为这事,两处家宅里又闹了数日才宁息。最后夏侯乙与姬槐也是被劝着劝着才又继续来往了,慢慢地,关系就和缓了,也没先前那样僵硬与凝重了。自那时起,两府上才又光明正大地互相走动了起来,也不用总是劳烦婆婆在中间传话了。   等范禹的孩子三个月大的时候,就已看得出这是个喜动不喜静的孩子。被放在床上,还光着庇股、光着身体,就手脚并用地爬到东又爬到西,还爬得挺快。范禹坐在床边上看着时,就总见他那白白的两瓣庇股因为快速地爬动而一颤一颤的,抖得人心尖儿也一颤一颤的,只觉得这活宝贝也真是可爱。   而夏侯乙盯着这个光庇股爬动着的静不得的小孩,就对范禹说:“这绝对是你亲生的。一看就知是你的骨血化成的。这才三个月大,就已经不见有闲得下来的时候,大了的话,还不知道要野到哪里去,怕是成日都不着家的。”   等到了这小孩半岁大的时候,范禹有时就将他交托给家中几个他认为是相当稳妥的仆妇照顾着,而他自己则不用时时看着这小孩,而多了些时间做他生意上的事情。他先前已踏看好了场地,只是不知这新的一项生意做了起来后会是一个怎样的光景。   他看中的是一条巷子,就在芒姑子巷不远处,与芒姑子巷中间隔着几条巷,是一条较一般巷子要宽不少的巷子。他先是去问这城的大司徒,说能不能把巷子买下来,而巷子与街这些场地本是属于公家的,也从未被私有过,根本也没有所谓买卖一事,不过虽说是无前例,但也并不是说不可以办,于是大司徒就让范禹象征性地给了一笔钱,再让人拟了一张卖地的契交给了他。他请了一直给他家建房子、垒院墙、建仓库的那一伙匠人来将这巷子内的两侧、沿着墙壁、都搭上向下倾斜的棚子,棚子下面也围起来,变成是一个个半开放式的小吃档。   这些小吃档算是固定式的了,也不像他现有的那些马车队小吃摊那样都是带轱辘的。一个棚子罩着下面一个做小吃的档口,既有了遮阳避雨的顶棚,又有了台面——那围的半人高的一圈正好形成了台面,可以摆料理好的食物与一些调料。   这一条宽巷从头走到尾就是两排共三十二个这样的棚子,每一个棚子也是要用来做不同种类的小吃的。不过与范禹以前那地方的小吃街倒是有几点不同,其一,这是由一条巷子改成的;其二,这里的棚子,也相当于摊位,不是租给不同的人去做的,而是统一由范禹他们那里的人进去做这生意,是一家子买卖;还有就是这整条巷子的巷头巷尾除了都高悬上“范字小吃”偌大的牌匾之外,且还是上了排门的,高高的排门在收档时是要上上的,把巷子的一头一尾封得严严实实,到晚上里面还住着人与狗守着。不过即便如此,他们每一个摊档那一圈围着的台面下面也是有带锁的柜子,重要东西在每日收摊之后还是要收进柜中锁好的。   他范字小吃由一架板车做起,变成了一条马车队式的小吃摊,再到几条马车队式的小吃摊,到如今还有了一条小吃“巷”,这巷自开始做起这买卖之后,就日渐繁荣,仅在这巷子里穿行的人数就不比外面大街上的少,每日黑鸦鸦的一片人,喧腾的形景就像是一条大街上的那样热闹。因见涌进巷子里来买吃的的人实在是多,范禹就又张罗起了建第二条小吃街。   他每天忙得起劲,就连祖辛也依旧是回来做事情了,祖辛跟姬槐说总是在宅中闲着也真是闷得慌,姬槐就准了他再去跟着范禹做事情。范禹后来又将两个他在夏侯府上用惯的丫鬟与两个婆子送进了姬府上给祖辛用,怕他在姬府上没有自己人会受欺负。姬槐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准了他送人进来。   范禹一直忙到来年四月里才又停歇下来,因他又有了。他起先就是想着他自己到底是哪一次漏吃了那种丸药,可怎么也想不起来他到底是哪次没吃,但都已怀上了,就将这事丢开了不去理了,哪知尔后忽有一次被他不经意间发现了,原来根本不是他忘吃,而是夏侯乙竟暗地里偷偷将他的丸药给换了。他问夏侯乙怎么这么鬼祟行事,夏侯乙则一点惭愧都没有,说他什么当初只说是歇一年的,哪知都已到一年了,却见他还服用着那种丸药,那也只得给他给换了。   范禹一听,竟也说不出话来。加之脑袋里又渐渐蒙起了一层雾,他就更不想动不想说了。   及至他这回有了的第四个月,他肚皮已明显地凸出来了,竟然听有一回夏侯乙回了来让他另穿戴一番,说要去见由皇都——鹿阿城来这处游玩的皇后与长公主,说因她们去逛了他的小吃街,说要见见他。   而范禹本是脑袋蒙着一层雾的,本是因现在这丑怪样子都不大想出门见人的,却一听有这样一个机遇,他这种人的那种钻营劲头一上了来,简直是能突破万难,马上就像是脑袋里的雾也散了,且连自己都怀着孩子这事也像是已忘掉了一样,马上收拾了收拾自己这副懒散形色,就匆匆跟着夏侯乙坐了马车去了。   等见了由皇都来的贵中之贵的贵客,见她表达了对他家做的东西的喜爱,就说既喜欢,那他是应该将这些东西都定期进贡进皇宫里去的。而那皇后与长公主要见他本也就是这个意思,见他是这样一个明白人,也就不多说这个了,就与他说了些别的,最后让他好生家去安胎。   可他回了去后就张罗起了进贡一事,十分妥当,将他们的食物分成了可室温存放的、需在进贡车里加冰块冷藏的与做好后生着存放、等到了宫中再现制的。   自那时起,范字小吃的食物就被定成是需常年进贡的贡品,即便是连皇宫摆排场很大的宴请邻国使节的大宴席,也是要摆上十数样范字小吃的东西点缀其中的。   等到了这时,夏侯乙他母亲才想到要与范禹那边有些往来。倒不是说夏侯乙的母亲一开始就不喜欢范禹,而是她一直也没想着要去与他有什么往来。她的几个儿子找什么人回来她向来是不管的,只要是正经人、能生孩子就行,但只不过有一件,就是她本身出身也高,看儿子或是娶或是收进宅中的人,也得是有一定出身的,她才会拣择着去判定要否往来。   她本身也一直是住在皇都中,她也是在看范禹的东西都成了贡品了,才想着要去鱼女城一趟,看看范禹与他们的孩子。范禹心里清楚,但他什么也不说。和夏侯乙母亲处着处着,几次之后竟渐渐相投起来,不知为何,大概范禹他本身也不是什么清高的人,惯会一些与势力场中的人相处的伎俩,难怪相投,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等范禹这一胎又生下来了,又是一个男孩,夏侯乙眼里一黯,范禹则心中一喜。   夏侯乙抱着那小孩,问范禹什么时候能生一个女儿,范禹则慢声宽慰:“下一回,下一回,等下回兴许就能有个女孩儿了。”而他心里则想着,兴许是没指望了,你家里就这一种强大的基因,也怨不得我。   小说下载尽在http://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 - ★★书本网论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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